讓劉文秀、艾能奇這兩位未來的大西國名將感到驚訝的,是正在人群中耀武揚威的一個十五歲少年。
這個少年皮膚白皙,長著尖細瓜子臉,眼睛狹長。此時,他正指使著十名同樣腦後留著耗子發型的粗壯蠻子,肆無忌憚地毆打一群家丁。
那些蠻子一邊打,少年還一邊叫囂:“從沒有哪個女人敢落我麵子,真是不把我代善公子放在眼裡,給我往死裡抽!就是把人打死了,我倒要看看哪個土司敢找大明龍虎將軍要人!”
彆看這些蠻子走起路來腦後的小尾巴一晃一蕩的,手下的功夫卻甚是犀利。
他們下手時不僅招招勢大力沉,同時還能兼顧下手位置的刁鑽狠辣,往往三拳兩腳就可以把一個家丁打得或渾身癱軟,或滿地翻滾。
劉文秀和艾能奇麵麵相覷,心中同時得出一個判斷:這些人施展的都是軍中的手段,顯然是一群身經百戰的軍人,而且在軍中的地位至少也是基層軍官。
但他們也得不出更多結論了。
兩人已經從剛剛和路人的交談中得知了現在是萬曆二十六年,那麼萬曆二十六怎麼會有女真蠻子從遼東甚至更北的海西跑到位於大明西南的貴州呢?這中間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雖然這位名叫代善的女真少年報出了自己的名號,甚至說出了大明龍虎將軍這一重要信息,可是劉、艾二人依然有些茫然。
倒也不怪他們孤陋寡聞,兩人畢竟年歲尚淺,知識體係有著明顯的欠缺。難以像穿越以後為了生存——更為了以史為鑒,而在曆史方麵痛下苦功的雲崢一樣,對本朝的各種典故如數家珍。
而且兩人來自崇禎二年的秋天,而皇太極率領建州狼騎包圍北京城卻是發生在崇禎二年的十一月,在這件舉世矚目的驚變發生之前,各大勢力對後金威脅程度的判斷,其實也就跟水西叛軍差不太多。自然也就不會投入太多的人力、物力、關注力去收集、研究、分析後金的情報。
劉文秀和艾能奇對後金的了解,頂天了也就是知道各種著名戰例,以及包括努爾哈赤在內的後金名將的一些事跡。更細的東西,諸如家譜之類的不可能會去了解。
而且努爾哈赤當大明龍虎將軍的時候,二人還遠沒有出娘胎,今年十五歲的二人除非去特意翻閱典籍,否則也斷然不可能知曉這段往事。聽到“大明龍虎將軍”,自然也不會將其與努爾哈赤聯係起來。
至於代善這個努爾哈赤不成器的次子,他們更是未曾聽過。諸位看官須知,代善在世時,時人評價均是蠢劣無能,後世的佳評,幾乎皆是大清國入關後,代善地位跟著水漲船高的結果。
兩人正思忖間,現場的戰鬥也很快就分出了勝負。
雖然人數遠少於對方,但是論實力,這些女真蠻子卻要遠勝這五六十名家丁,戰鬥過程說是虎入羊群也不為過。
僅僅幾個呼吸間,這些家丁就鼻青臉腫地癱倒在地,有小一半甚至已經在這短暫的交鋒過程中被打得氣若遊絲。
代善目光跋扈地巡視著躺倒一地的眾家丁和眾多圍觀的路人。
路人們早已被這些蠻子的煞氣駭得後背發涼,有些膽子小的甚至覺得自己心臟都要停止跳動。
在代善陰狠的眼神注視下,幾乎所有人都齊刷刷地後退了一步。
代善臉上的笑容愈發得意,向一個護衛在此時已經花容失色的美女麵前的公子哥冷聲道:“你剛剛是不是跟我說,在貴州實力決定一切,你這個什麼土司公子想卸掉我的胳膊就卸掉我的胳膊,想剪掉我的辮子就剪掉我的辮子?”
那公子哥腿肚子已經有些打顫,但是佳人在後卻是不能認慫,於是咬了咬牙,強撐著說道:“是又怎樣?屠某人說這話並非是想仗勢欺人,而是你們這幫諸申蠻子實在是太過分!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竟然公然調戲良家女子,真當我們水西之地無人了嗎?”
實際上,七殺五人降臨的地點並不是水西本土,而是位於與水西土司領接壤的小土司領。隻是水西的實際勢力其實早已超出明廷所允許的範圍,這些小土司領的土司可謂是毫無存在感,私底下也早向安氏效忠。由此,這些小土司領的許多領民也喜歡以水西領民自居。
哪知代善看似囂張跋扈無法無天,卻也不是個笨人,他沒有順著這個公子哥的話說什麼諸如“便是安疆臣在此也要給我阿瑪麵子”之類的蠢話,而是嗤笑了一聲,道:
“這個時候知道把水西搬出來了?那我倒要看看,若是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上報給朝廷,是我教訓幾個不懂事的紈絝子弟的事情更大,還是你這土司公子公然宣稱自己已經暗中投靠安疆臣的事情更大。”
那個屠姓公子頓時麵色煞白。
劉文秀和艾能奇看得義憤填膺,但是兩人此行肩負重大使命,不可節外生枝。而且對方也是人多勢眾,似乎還有著不容小覷的背景,因此他們兩人迅速得出了一個共同的結論——不能貿然出手。
眼見人群集體噤若寒蟬,代善臉上表情越發猖狂,一腳將那屠姓土司公子踹倒在地,當場就要伸出那祿山之爪,將那嚇得麵無人色的小娘子就地正法。
就在這時,人群中突然傳來一聲冷哼:“努爾哈赤真是家門不幸,竟然教出了你這麼個下三濫的兒子。他既然不懂怎麼教兒子,便由我彭連虎好好教一教你做人的道理!”
話音剛落,一位腰間挎著苗刀的中年大漢越眾而出。
代善眼中閃過一絲凝重,他當然不會像外表看起來那麼沒有眼力見,身處遼東四戰之地,且他的阿瑪努爾哈赤也是久經沙場的頂級名將,這讓他從小就學會了用本能判斷一個人的威脅程度。
在代善看來,彭姓大漢步伐有力,氣勢如山似嶽——但是代善並不看重這個,代善真正看重的是這個大漢身上透露出的殺氣,那是隻有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人,才能擁有的殺氣。而擁有這種殺氣的人,在許久未曾發生大規模動亂的貴州大地是很難看到的。
代善心念電轉,腦海中很快閃過“永順彭氏”四個字。
顯然,在隨同努爾哈赤南下之前,代善是對西南一帶的土司生態下過苦功的。畢竟,代善作為女真人雖不喜讀書,可是孫子兵法卻是聽漢人老師講過多次,自然知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道理。
而且,身為一個紈絝,最重要的覺悟就是關鍵時刻不能掉鏈子,否則隨時可能失去自己擁有的一切。要知道,努爾哈赤有很多個兒子,而他代善卻隻有努爾哈赤這一個靠山,因此,努爾哈赤隨時可以表達對他的失望,代善卻不能給自己換一個爹。
在猜出了來人的出身之後,代善頓時大怒,他覺得自己好像被耍了,於是他衝著彭連虎怒喝道:“一個位於湘西之地的小小土司,竟然跑到水西來裝大爺,小爺我今天真是長了見識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砍過水西貴族的人頭,還不止一顆。”
那彭連虎原本還怒氣衝衝,聽到代善這話,臉上卻禁不住閃過一絲古怪。
水西貴族的人頭,他還真砍過。這些年來他協助大明官軍出征平叛安邦彥之亂,頗有戰果。雖然真正的水西核心成員他沒有殺過,但是那種平時喜歡自吹水西安氏的安氏旁支卻是不知道砍死了多少個。
正思忖間,那曾經與葉曦在藥王穀競爭藥王資格,卻臨陣退出的,名為彭如海的年輕人急匆匆的跑來,他一邊跑一邊衝著彭連虎喊道:“連虎賢弟,我來助你!”
那彭連虎的臉頓時變成了豬肝色。
在場眾人也是不明所以,為什麼這個年輕人,要叫這個中年人賢弟?莫非這個看起來威武如山的漢子是個為了上位而諂媚權貴的小人不成?這麼想著,無數道古怪的目光落在了彭連虎身上。
彭連虎麵皮不禁一陣抽動。
他當然猜得到人群的想法,但是叫大哥總比叫爹強吧?雖然這個年輕人確實是自己的生父,但是自己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可實在是叫不出口。
(哎,誰叫我上次喝多了,說了一堆不該說的話,結果爹硬要跟我結拜,還要求我以後必須叫他大哥呢。)
原來,這個彭連虎正是跟隨雲崢進入幻境世界的永順土司。
永順彭姓土司,原本亦是漢人,自五代以來割據湘西,至今已有六百餘年。嘉靖三十三年,時年一十八歲的永順土司彭冀南曾率五千土兵奔赴江浙沿海,一戰擊殺一千九百名倭寇,威震朝野。明史稱“自有倭寇以來,東南用兵未有逾此者,此其第一功雲”,並為其立“子孫永享”牌坊以昭紀。
因為家學淵源,進入幻境的三大土司之中,也以永順土司的刀法最為精湛。可惜之前在大荒城裡永順土司暈得太早,卻是沒有太多機會在象王一役出手展現自己的威風。
而那個之前自願放棄藥王競爭的彭如海,自然便是彭連虎的生父。不同於金開甲遇到的是一個憨厚的父親,這位彭如海無疑有些過於跳脫,對於自己這個突然多出來的兒子充滿了探究的好奇心。
此時,彭如海也看清了場上的情勢,他也如彭連虎般冷哼一聲,聲色俱厲地說道:“你們建州蠻子真是好大的威風,我倒要看看,你這小鬼是有什麼本錢,敢笑我永順彭家是小小土司?”
代善眉頭不禁一皺,他突然發現這個彭如海雖然看起來沒什麼殺氣,但是手上的功夫卻是一點也不弱於那彭連虎,而且因為年輕力壯的緣故,威脅程度絲毫不在彭連虎之下。
但是就憑兩個人也想讓小爺我讓步?真是笑話。
代善原本就是色膽包天的性格,要不然也不會在曆史上和自己的繼母暗通款曲,給努爾哈赤戴了一頂大大的綠帽子。這些人連番跳出來壞他的美事,自己又豈能容忍?
劉文秀和艾能奇二人見勢不妙,也遠遠地退開。早在聽到彭連虎說出“努爾哈赤”四個字以後,他們就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他們可不想平白無故惹上這麼一尊大魔。
其實代善若是心思縝密些,也該知道,能夠一口道出“努爾哈赤”這個名字的,又豈是一般人?畢竟,現在絕大多數明人,都隻知道他的阿瑪,這位明朝正二品龍虎將軍的名字是李如彘。
當然,彭連虎倒也不是有意賣弄,純粹是叫習慣了。努爾哈赤以前名叫李如彘這件事,他更是來到了這個幻境以後才知道的事情。就如同劉文秀、艾能奇不知道大明龍虎將軍就是努爾哈赤一樣。人的認知畢竟總是有盲點的,很多時候這種盲點造成了認知的偏差,從而將事情引向了出乎所有人預料的結果。
隻見代善冷笑一聲,道:“小爺我倒要看看你們的身體有沒有你們的嘴一樣硬。”
話音剛落,那十個女真侍衛便一字排開,迅速將彭家父子圍在中間。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個沉穩的聲音:“原來所謂的建州代善公子也是個欺軟怕硬之輩,一看對方是外地人腰杆子頓時就硬起來了。在下烏蒙蒙摯倒是要問一問,代善公子麵對的如果是地頭蛇,會不會學會把丟失的家教撿起來?”
另一個諧謔的聲音傳來:“非也非也,我烏撒烏爾山認為,這位代善公子會嚇得屁滾尿流,當眾撅起腚溝子是也。”
卻見兩個中年漢子各自帶著上百名持刀的武者向著眾人急速趕來,正是隨雲崢進入這個幻境世界,許久不見的來自崇禎二年的烏蒙、烏撒二土司。
蒙摯、烏爾山便是他們的名字。
烏蒙土司領位於雲貴交界地帶的昭通地區,調動部曲前往水西非常方便,因此蒙摯自稱是地頭蛇其實也沒什麼毛病。
而烏撒土司更是實打實的貴州本地豪強,其轄地正好位於夜郎古國核心地帶。代善撞在了他的手裡,卻是正好撞上了槍口。
說話之際,二百名土兵迅速行動,已然將追隨代善的十名武者重重圍困。那些武者因對本地人心存顧慮,尚未敢拔刀相向。而這二百名土兵卻毫無遲疑,轉瞬間抽出明晃晃的苗刀,刀光如雪,交織成一片密不透風的刀網,將這些留著金錢鼠尾發型的女真人死死封堵於其中,氣氛瞬間劍拔弩張,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