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被某個不知名礦工的正義鐵鍬擊落之後,眾多礦工先是一愣,隨後喜形於色,仿佛眼前的文大已經不再是會飛的神仙,而是到嘴的肥肉、摸得到的賞金。
就在眾多礦工磨刀霍霍,就欲讓處於昏迷狀態的文大嘗試一下礦工的正義群毆的時候,一股恐怖的氣勢突然籠罩全場。
一個陰柔的男子從長街儘頭緩緩地走向眾人。
安立桐已經記不得自己今天到底殺了多少人,他隻知道現在自己身上的煞氣之重,足以讓絕大多數生人見到他都退避三舍。
看到遠處正在趕來的雲崢,安立桐心知此地不宜久留。
眾目睽睽之下,安立桐一隻手提起了昏迷的文大,將他丟上一匹搶來的戰馬,自己騎上另一匹,揚長而去。
從頭到尾,沒有一個人敢於上前一步。
經此一戰,雲崢算是在眾多礦主中樹立了真正的威信。在那之前,雲崢作為完成屠滅田家堡壯舉的少年英雄,更像是一麵旗幟,甚至連精神領袖都算不上。而今,他卻已經有了成為眾人首領的資本。
“事情真是越來越有趣了。”安立桐悠悠一笑,自語道。
就在甘芷萱、崔軒亮、文二先生三人殞命蘆笙縣的當天夜裡,來自貴州各地的礦主歃血為盟,而後尊奉雲崢為盟主,共商大業。
起事需要匪號,雲崢不假思索,在這個世界同樣沿用了現實世界中“破軍修羅”的諢號。
崇禎二年的大明參將雲崢,就此喜提萬曆二十六年大明反賊頭目稱號。
一場後來被這個世界的史書記錄為“雲崢之亂”的礦工起義,就此拉開序幕。
收拾了血債累累的水西四獸中的三人,讓這天晚上雲崢睡得很甜很香。
孔子《論語》曰:吾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為什麼孔夫子要七十歲才能隨心所欲不逾矩呢?”
雲崢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是——
因為孔聖人生在那樣一個春秋亂世,誌安天下的理想難伸,鬱悒悶於胸中,不到七十歲,又怎能灑脫豁達起來?
近代史上的先賢們,麵對國難方殷,蒼生多難的局麵,亦隻能悲歎終日,以複興國家為己任。
而來到晚明血火末世中的雲崢,同樣需要用刀劍實現自己的執念,才能獲得念頭通達。
取下崔軒亮、甘芷萱、文二先生這等窮凶極惡之徒的首級,用他們的鮮血澆自己心中塊壘,便是如此。
他次日清晨起來之後,一邊與新收的下屬們談著話,一邊優哉遊哉地刷著牙,一手持水杯、一手拿牙刷,刷牙的姿勢和牙刷的形狀與後世全然無異。
雲崢並沒有對這個時代的牙刷作任何改造。在弘治年間,明朝著名的仁君孝宗皇帝朱佑樘已經對唐宋牙刷形製進行了改良,用短硬的豬鬃代替了傷齒的馬尾,插進一支骨製手把上,遂形成了第一把現代意義的牙刷。
公元2004年,倫敦羅賓遜出版社的《發明大全》一書中,列舉了人類300項偉大發明,其中也把牙刷的發明權歸到朱祐樘名下。
穿越前,雲崢作為一個大明朝代粉絲,對於這些掌故已經是如數家珍。
他所用的牙膏則是用柳枝、槐枝、桑枝加水熬製成膏,再加入薑汁、細辛等物混合,有一種濃烈的中草藥芬芳。
清涼的刷牙水加入了茶水與鹽,口感爽冽,令人早起便神清氣爽。
享受這些簡單的華夏前人於文明發展之間凝聚起來的智慧產物,於尋常生活中體驗醍醐味,這相當符合雲崢的個性。
在這樣一個血火亂世,隻有殺掉當殺之人後,內心才能短暫地獲得豁達與灑脫。
數日之後,貴州大地上被引燃了星星之火。
橫挑思州田氏的少年英雄,竟同時還與威壓西南的楊榮楊公公開戰,不僅親手殺了楊公公的親信宦官司馬楠,更是派出多支奇兵,滲透進楊榮部下控製的礦山,擊殺楊榮部曲,煽動礦工起義。
不得不說,楊榮的權力來自朝廷,而他麾下的力量分布得屬實太散了。此人吃相又委實難看,因此當心懷慈悲又辯才無礙的梵淨山眾僧人出現之後,礦工們很快地揮舞著鐵鍬和鎬子,怒吼著殺死楊榮的鷹犬們,奪回他們應有的東西。
遍地起火,令楊榮楊公公也方寸大亂。
“哪裡來的小賊,竟敢同時對田家堡和咱家發難!他是在挑戰陛下的天威呐!”
楊榮一爪捏爆了懷裡抱著的一隻波斯貓的腦袋,血漿滿地飛濺,他五官扭曲,已經出離了憤怒。
“快傳信給本公公的結義弟兄,播州楊大人!隻有他,有足夠多的人力擺平此事。”
楊榮如是對麾下的小宦官發出指令。
而當楊應龍收到消息時,來報信的仆人又補充了一句:“夫人也相當惱怒,她希望天王迅速出兵,與楊榮公公一同剿滅雲崢賊黨,為田家報血海深仇。”
“是嗎?”楊應龍漫不經心地道,他穿著一襲黑底金線的華貴長袍,麵色蒼冷,眼神深邃。
“這事情,若說該辦,確實該辦。”楊應龍按著自己額頭道:“但夫人也該知道,我剛為了她滅了張家滿門。”
張家是楊應龍原來的正夫人的家族。若不滅了張家,田翎雨又怎能坐上這正夫人的位置。
“可張家也在播州紮根了數百年了,盤根錯節,豈是真的一下就能滅乾淨的?”
楊應龍歎息一聲:“本天王也惱啊,不知如何是好。派人少了,不夠用,派多了,如果張家餘黨又在播州領內煽風點火,製造亂子,如是奈何?”
銅仁府外,剛剛從蘆笙縣死裡逃生的文大背起行囊,踏上前往播州的道路。
路上,他想起了之前與安立桐的對話。
準確地說,是安立桐對他的單方麵嘲諷:
“你不會到現在還以為,雲崢布置了這麼多後手,是為了針對你們這四個白癡吧?”
“我想你應該沒有忘記,那把可以開啟沐王地宮的鑰匙,是落入了哪個勢力的手中。”
文大當然不會忘記,因為這不僅意味著水西的恥辱,同時對方的實力也讓人不能忽略——能夠擊敗保護地宮鑰匙的水西主力軍隊,強到這種程度的勢力,放眼整個大明西南總共就那麼幾家。
“鑒於你這榆木腦袋到現在還沒有意識到這點,那我就不妨直說了: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們每次選擇幫助楊應龍都會那麼順利地完成任務?難道此方世界的楊應龍真的穩贏不輸?”
文大遲疑了一下,道:“難不成是有其他人在幫楊應龍。”
“看樣子你還沒蠢到無可救藥。而且這個人進入這個世界那麼多次,你甚至都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可見他的心機、手腕、隱忍都遠在你們這四個白癡之上。”
文大恍然大悟:“所以你上次故意引誘我們刺殺主戰派的李化龍,激怒萬曆皇帝,就是為了試探那個人會不會出手。”
在上一個幻境,安立桐誘導水西四獸與他一同刺殺四川巡撫李化龍,結果主戰派領袖被刺,不但沒能讓主和派成為朝堂上唯一的聲音,還讓萬曆皇帝下定了必滅楊應龍的決心。
安立桐冷笑道:“結果他確實出手了,卻是選擇幫大明解決楊應龍。”
文大心中了然,想要離開這個世界,要麼在現實中的十天之內,即幻境中的一百天之內解決楊應龍,要麼在同樣的時間內幫助楊應龍稱帝。如果兩條都無法實現,就會被困在這個世界,而現實中的身體也會成為那株巨植的養料。
想來,那個人眼見萬曆皇帝鐵了心要不惜一切代價踏平播州,便反手投靠了明軍,送楊應龍歸西。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莫過於此。
文大道:“你的意思是,雲崢真正想要試探的是那個人?我懂了,對於雲崢而言,我們水西四俊確實無關緊要——”說到這裡,文大眼中閃過一絲不甘:“他真正想要確認的,是那個人現在是否已經進入了這個幻境。”
“如果他已經進入幻境,那麼絕對會勸說楊應龍討伐雲崢,至少也要阻止雲崢擴充自己的勢力。絕不會放任雲崢做大!而發生在蘆笙縣的那場針對雲崢的斬首行動,他、以及播州楊應龍的勢力也必定會參與。”
“但是隻有我們參與了對雲崢的行動,因此可以確定,那個人尚未進入這個幻境。”
“從時間來看,幻境裡已經過了二十天,也就是說,他至少在外界多逗留了兩天。”
“這家夥還是如此地謹慎。他沒有足夠的把握在幻境中殺死雲崢,但是卻有十足的把握阻止雲崢。因此,他給自己留了至少二十天的時間收拾雲崢留下的殘局。”
“理論上講,他進入得越晚,就越是看好雲崢能夠捅出天大的簍子。但是他又是如此地自信,自信自己哪怕比雲崢更晚進入二十天以上,也能獲得足以阻止雲崢的權勢。”
說到這裡,文大心中凜然,這個層次的鬥爭,顯然不是自己可以影響的了。
但是打不過可以加入,因此,文大踏上了前往播州的道路。雖然他不知道那人的所在,但是去找楊應龍肯定就可以順藤摸瓜地找到他。
一邊想著心事,文大一邊迤迤然步入了一座驛站。
身為水西貴族,文大自然清楚,水西這數百年來的崛起,正是源於這貴州的驛站係統。
那是在大明洪武年間,一位嫁入水西的奇女子——奢香夫人完成的壯舉。
所謂的龍場九驛,便是自龍場至紮佐,經養牛圈、楊黃寨、馬場、則溪,直至王四草塘與容山的通途,為水西的奢香夫人和水東的明德夫人劉淑貞所合力開辟,此道不僅銜接了元代遺留下的通往四川的“黔蜀周道”,還延展至湖南、四川、雲南等鄰近省份,徹底扭轉了貴州“羊腸小道險且阻,千古隔絕少往還”的閉塞局麵。
也正是這龍場九驛,奠定了水西在貴州數百年的霸權。
而這一次,文大也已經事先通過這被水西安氏控製的驛站係統,向播州楊氏傳達了投誠的信號,為表誠意,還特意奉上了一些雲崢不為人知的情報。
比如:那個近來風頭正盛的藥王穀葉穀主,與雲崢的真正關係。
想來,這個信息足以讓楊應龍重新思考雲崢的威脅程度,從而轉變對雲崢的態度。
酒過三巡之後,文大心中逐漸激起豪氣,作為水西四俊之一,他有著自己的驕傲——雲崢,我們來日方長!
朦朧之間,文大仿佛看到了一個戴著麵紗的溫婉女子正端坐在他的麵前。
此時的文大卻是沒有欣賞美色的心情,隻想沉浸在對於未來的美好暢享中不可自拔。他正欲提壇再飲,不料壇身忽如千斤墜石,令他手上一僵,隨即便失控滑落。
這種感覺……文大其實並不陌生,身為雲貴人,他從小沒少吃菌子,自然也沒少體會那種吃菌子中毒昏厥的感覺,昏厥過去的前夕,往往還能感受到比雲崢所來世界的穀氨酸鈉更鮮美的味道。
(可是,我並沒有吃菌子。)
一股強烈的眩暈感隨之襲來,文大隻覺眼皮沉重如鉛,欲睜無力。
而之前見到的那道麗影卻仿佛變成了許多道,還在半空中飄來飄去,如同魅影一般。
驛站內的景色,也變得五顏六色,如同彩虹。眼前那飄搖的許多道麗影,同樣衣袂飄飛,不斷變幻著顏色。
耳畔驟然間蕩起一陣風嘯,緊接著是一聲震耳欲聾的“咚”,就像是從數十米高空墜落在地一般,他的大腦被一股洶湧澎湃的震蕩波猛烈撞擊。
他艱難地扭轉過頭,視線中映入了一個儀態纖柔卻透著不凡風姿的身影。那女子手中緊握著一柄與她身材極不相稱的巨大金瓜錘,眼神冰冷而漠然,仿佛正在審視一件無足輕重的無用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