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公公的意思,末將已經明白。”雲崢取出一口玉如意,輕輕叩著桌,平靜道。
“積石如玉,列鬆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司馬楠此刻目光化作一片清水色,在雲崢身上來回逡巡:“雲參將如此風貌人品,智慧也不會差到哪兒去。”
門外,三大土司耳朵貼著牆壁,一邊竊竊私語。
如今到了關鍵的轉折點,他們要商量人生大事。因此,三大土司皆是一臉肅穆,就連那平時最喜歡嬉笑的烏撒土司,臉上也仿佛籠罩了一層令人感到陌生的假麵。
三個土司湊在一起,形成了一種雲崢等人從未見過的氣氛。
烏撒土司道:“雲參將果然準備受那楊榮的拉攏。”
楊榮,萬曆皇帝親信太監,奉皇命坐鎮西南,承擔征收礦稅之責,權柄之重,一時無兩。
永順土司疑惑道:“可我們入此局,目的是為了除掉播州楊應龍。借了楊榮的勢,固然可以不用擔心田家堡的威脅。可楊榮是楊應龍的結義兄弟,入了他門下,又如何除楊應龍?”
此言有理。萬曆朝並沒有一個雲崢參將,但以楊榮的權勢,投入他門下足以將雲崢這個不存在於檔案裡的參將變成事實。
然而這隻能解決短期問題。
烏蒙土司最是機靈,當下給出了自己的分析:“投入楊榮門下,即可獲得正當身份,聯絡大小土司,如同舊時武林盟主一般,嘯聚群雄。以大義召之,成一呼百應之勢。楊應龍雖強,哪裡敵得群雄夾擊?”
永順土司歎息一聲:“‘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即使結成這樣的土司聯盟,也必人人心懷鬼胎。如今五大名將都被扶桑國的織田信長拖在了朝鮮戰場,靠這幫烏合之眾,真的能擊垮虎踞西南的播州楊氏嗎?”
三大土司對這個道理當然再明白不過。
在現實世界中,他們本身也參與了對奢安之亂的討伐。但亂軍仍能橫行八年之久,甚至水西安氏至今未被剿滅,不正是因為他們這些土司各懷心思,皆欲自保,遷延時日的緣故!
烏蒙土司拍了拍永順土司的肩頭:“那兄以為這個時間上,四川巡撫李化龍是主戰派還是主撫派?”
永順土司心底洞明。
在現實世界中,正是李化龍掛帥,率軍平定了楊應龍之亂,將播州改土歸流。
“所以,楊榮隻是一個跳板?”
土司們以勾心鬥角度日,都是千年的狐狸,永順土司當然是一點就透。
“不錯。”烏蒙土司道:“我印象中,現實裡楊榮是因為征收礦稅,在滇雲激起民變,被百姓亂刀斫殺。而朝廷對變民也沒有嚴肅處理,殺了幾個小卒子背鍋了事。”
三土司相視一笑。能集結成千上萬的變民,反對朝廷的礦稅政策,幕後主使又怎會是尋常的百姓?
而楊榮這種皇帝的白手套,吃相太過難看,死就死了,無非是一顆用完的棄子而已。
烏撒土司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那位神宗爺雖說沉迷吸阿芙蓉,可他如今還沒有老,脾氣恐怕不是太好。”
永順土司點頭:“楊榮為了收礦稅的便利,和楊應龍結拜為兄弟,當然是得到萬曆皇帝的默許。但是織田信長和楊應龍一北一南,讓萬曆爺兩頭受氣,皇上恐怕也是想將楊應龍食肉寢皮的。”
這其實不用多說,看現實時間線上李化龍剿滅播州後直接加封柱國就知道了。
何謂柱國?南北朝時赫赫有名的梟雄宇文泰,開創了著名的府兵製度,又建立了名為西魏八柱國的集團,而宇文泰本人也隻是八柱國之一。
到明代,柱國是國家的極品勳爵,官階則是正一品。其含金量,看另外幾個受封柱國的名字可知:
大破陳友諒、攻破張士誠,與常遇春揮師北伐攻破元大都的大明朝開國元勳——徐達。
弘治正德兩朝文壇領袖、一手扳倒權宦劉瑾的政壇不倒翁——李東陽。
萬曆朝首輔、提拔了戚繼光和李成梁、完成了一條鞭法改革的一代名相——張居正。
“如果能拿下楊應龍的人頭和播州的千裡沃野,區區一個楊榮的性命,對帝王家又算得什麼?”烏蒙土司負手於後,揚首道:“主撫派賊子,國家蠹蟲楊榮的首級,正是結交主戰派領袖李化龍的進身之階。”
顯然,三大土司已經心底洞明:此時投入楊榮門下不過是權宜之計,待得時機成熟,則少不得要借他楊公公人頭一用。
永順土司亦笑道:“當真是英雄出少年。看來這場幻境,咱們是能生離了。從頭到尾,雲崢既沒有投入自己的一兵一卒,也沒有付出自己的本錢,連賄賂楊榮的錢都是從田府搶的,這無本生意,來回反轉,當真漂亮。”
這是背後的評價,故而發自真心,並不像平日裡在雲崢麵前當捧哏時逢場作戲,出於逢迎的必要。
然而在永順土司的心中,卻有一絲微不可察的失落,在雲崢屠滅田家時,永順土司一度也曾心潮澎湃。而此刻宛如老辣政客般的雲崢卻讓他隱隱有些不適,仿佛不願意看到這樣一個少年會有為達目的投入權宦門下的一麵。
也許,人類終歸是崇拜英雄的,一個強者往往得到的隻是敬畏,而不是崇拜。
烏蒙土司挽住兩個好友的脖頸:“所以呢,咱們弟兄仨還得學習一下。他們漢人這花花腸子深得很!咱們平日裡讀的漢書也夠多了,偏生卻學不會這樣的狡獪。說起來,那王弄土司沙源的世子沙定洲,倒是厲害得緊,平日裡作風打扮,與漢家兒郎一般無二,還攀附上了沐王府,做了沐家的乾孫子。”
做了沐王府的養孫,幾乎就是雲貴的小王爺。這含金量,不言自明。
“沙公子是西南天字第一號青年俊傑,不知道比雲參將哪個更強?”永順土司道。
“雲參將宛如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劍,沙公子也有足智多謀的名聲。”烏撒土司道:“假若這兩人能來場龍虎鬥,那是再精彩不過的事兒了。”
三土司突然沉默。
私心上,他們當然希望雲崢鬥不過沙定洲,哪怕在這個幻境裡要靠雲崢才能活下來,出去之後,雲崢作為主張改土歸流的西南巨擘朱燮元的得意門生,很可能要與他們互相拔劍相向。
但直覺上,又隱隱感到沙定洲未必是雲崢的對手……
而雅間當中,司馬楠已經向雲崢優雅地探出了芊芊玉手。
很顯然,雲崢如果想要投入楊榮楊公公的門下,必須要有所表示。
雲崢依然從容地敲著手中的玉如意。司馬楠打量了一下,是件寶貝,但分量不夠。
“玉如意,指揮倜儻,一坐皆驚;金叵羅,傾倒淋漓,千杯未醉。”
雲崢口中唱道,唱聲略有些淒愴。
“雲參將用的是何典故?咱家也算熟讀古書,怎麼沒見過這句?”
雲崢歎息道:“你自然沒聽過,這是清朝人的辭賦。”
“清朝?華夏五千年,哪有這一朝?”
“永遠沒有就好了。”
雲崢說著,拔出腰間七星寶刀。
“公公,此刀如何?”
司馬楠頃刻美目異彩:“寒光凜冽,造極精巧,價值不下萬金啊!若將此刀獻與楊公公,重用雲參將是穩了。”
“公公偏頭痛。若想根治,確實用得著此刀。”
司馬楠還沒明白雲崢是什麼意思,雲崢突地探出左臂,如同飛雲急電,將司馬楠的臉重重按在酒桌上,七星寶刀手起刀落,似斬雞頭般,將那“司馬姑娘”的頭顱一刀斬落!
“借公公頭顱一用。”
雲崢斬下司馬楠頭顱,提在手中,抓了一樽酒一口飲儘,大步如飛,摔門而出!
司馬楠那驚恐的首級上,眼底仍然蘊著不可思議的神色。
三大土司都傻了眼。
雲參將究竟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