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小小驛站,身處萬山之中。周遭如貴州其他地方一般,林木甚密,更有許多高達兩三丈的木本巨型蕨類,這是赤水尤多的桫欏木。
桫欏,源自梵語,又譯作娑羅,乃佛家四聖樹之一。據說釋迦牟尼八十歲時於拘屍那拉城外桫欏雙樹林圓寂,因此印度寺廟廣植桫欏樹,喻守信圓滿之意。倭國名著《平家物語》中就有“沙羅雙樹花失色,盛者轉衰如滄桑”之句,以言桓武平氏之悲劇結局。
驛站之中。雲崢、葉曦、安妙彤三個人圍坐在小火爐旁,火爐上咕嘟咕嘟地煮著一鍋熱氣騰騰的紅湯,蒸汽攜帶著濃鬱的香料與食材的鮮美,彌漫在整個空間,讓人的心也隨之溫暖起來。
火鍋在華夏曆史極長,商周時就有了青銅火鍋,漢代便出現了類似鴛鴦火鍋的分格鼎。有女真人宣稱火鍋是他們民族發明的,實乃大謬也。
紅湯不住翻滾,鮮紅的辣椒與金黃的油花交織在一起,令人食指大動。周遭擺放著各式食材,鮮嫩的黃牛肉片、羯羊肉卷,菠菜、萵苣、山藥、茭白等時蔬,還有各樣菌菇和與豆製品,每一樣都散發著誘人的光澤,等待著被投入滾燙的鍋中。
旁邊還放著幾壇農家土法釀製的低度糯米酒,用井水冰鎮得清涼沁骨。吃火鍋時這種甜美而不使人醉的小酒,是目下能找到的最好佐飲。
正值血氣方剛年紀的家丁雲十六將一個鼻青臉腫的驛卒按在地上,一拳一拳地暴打。
驛站的驛丞臉色慘白,茫然失措地看著這個家丁施暴,心中慶幸自己沒有摻和這個刺殺赤水安撫使的熱鬨。
誰又能想到,這個看起來清麗無儔的安撫使大人,手段居然如此狠辣,部下又彪悍如斯。
——挨打的驛卒隻是沒來得及出手而已,至於直接動了刀劍的幾位,如今被挑斷了腳筋,手指一根根向後徹底掰斷,像死狗一樣扔在牆根。
雲崢輕執銀筷,夾起一片薄如蟬翼的羊肉,緩緩投入鍋中。須臾,肉色由紅轉白,香氣更加濃鬱。他再次舉筷,將羊肉撈起,淺笑著遞與葉曦。
火鍋的香氣完全掩蓋不了美女身上傳來的天然體香,反而因熱氣熏蒸,葉曦身上綻出點點香汗而變得濃鬱,與食材氣味分毫不相混。
葉曦幃帽已經掀開,海藻般的秀發披在背上,脖頸如天鵝般細長優美,嘴唇飽滿剔透,瓊鼻秀氣筆挺,又細又長的柳眉下,清澈美眸平靜如水,顯得那張俏臉端莊典雅之極。
江湖人的貼身衣裝,也越發顯出葉曦纖穠得益的身材,她全身上下散發著一種生命律動之美,讓人聯想起山間勃發的花草樹木。
此時她的臉兒被火鍋熱氣所衝,泛出三分淺紅,更顯得美豔如花,不可方物。
然而,雲崢看著如此佳人,眼神依然數年如一日般清澈,看不出絲毫心動。此刻嘴上更是絲毫不涉及美食:
“如何評價陳羽衝為你準備的這場下馬威?”
葉曦端起茶杯,輕嗅茶香後淺飲一口,放下茶杯時,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拙劣的刺殺表演,就像是小孩子把樹枝當成寶劍揮舞。”
麵對即將到來的刺殺,兩人皆神色自若,就像是山頂上的人看著山腳下的人盲目奔忙。
書記官安妙彤小姐則是目光清亮,掃視著院落每一個角落,確保沒有遺漏任何可能的隱患。一隻手卻不自覺地按向了腰間的蛾眉刺。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遠處有極輕微的腳步聲傳來。這番動靜對尋常人而言可以說微不可察,但在三人聽來卻是足以打破夜色寂靜的莽撞之舉。
錦衣衛通緝令人榜甲冊三十七號——厲道人,厲風。
這位投靠了陳羽衝的武當棄徒手持寶劍,身披八卦道袍,帶著一群年輕道士殺氣騰騰向驛站潛行而去。
望著遠處微弱燈火在夜色中搖曳生姿的院落,厲道人的眼神逐漸變得深邃陰冷,嘴角緩緩勾起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猙獰笑容。
“還能如此悠然自得,真是可笑至極。”厲道人低聲自語,聲音中夾雜著幾分不屑與瘋狂“虛假的寧靜即將打破,今日繁華場,就是明日的幽冥鬼府。”
“無量天尊,閻羅遣貧道搜魂至此,諸位道友,在劫難逃。”
厲道人的目光在火光與黑暗間遊移——按照那驛卒的說法,驛站中那女子正與那離開赤水多年的葉曦大小姐相似。其實彼時入畫的葉曦大小姐不過是剛剛成人的少女,這種相似又能說明什麼?
“畫像上相似,未必是同一個人。”他冷笑一聲,將這份微不足道的疑慮拋諸腦後,“然而多殺一個,少殺一個,又有何分彆?隻要能夠讓土司大人滿意,貧道就不再是無家可歸的惡鬼!”
想到這裡,厲道人腳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正當厲道人一步步逼近那帶著微弱火光的院落時,突如其來的寒風穿林而過,帶來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他猛地停下腳步,多年的殺戮經驗讓他瞬間警覺起來,四周的空氣似乎凝固了一般,靜得隻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黑暗中突然亮起了數點寒光,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逼近。
厲道人心中一驚,迅速轉身,隻見四麵八方已布滿了身著夜行衣的殺手,他們手持利刃,眼神冷冽,顯然是有備而來。
“看來驛站裡麵的小鬼們行事不密被發覺,已經栽了。”厲道人冷哼一聲,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
這幫殺手的氣質,與多年前他偶遇遼東鐵騎時所感受到的那種震撼人心的衝霄殺氣仿佛。
回想起蒙古鐵騎如割麥般被斬刈在荒草之中,鮮血彌漫成汪洋的血腥場景,厲道人又被喚醒了沉睡心中多年的恐懼。
黑衣人刀劍並舉,進退似逆亂流沙,看似並無章法,內裡卻暗成疏陣。轉眼之間,那些跟隨厲道人前來的年輕道士們半數倒在了血泊之中。
雙方僅交鋒了幾個瞬息,雙拳難敵四手的厲道人便開始感到力不從心。身上不斷傳來的痛楚與溫熱的血液流失,讓他意識到處境十分危急。
(貧道今日莫非會栽在這裡?)
他怒吼一聲,眼中閃過一抹決絕之色。在這生死存亡之際,他決定放手一搏。
就在厲道長全力施展之際,一道同樣淩厲的劍光突然從背後襲來。厲道人耳聽八方,心中一驚,但腳下步伐未亂,手中長劍猛然一揮,企圖以太極劍法的圓轉之力化解這致命一擊。
那道從背後襲來的劍光卻如同鬼魅般如影隨形,速度之快,更是遠超他的預料。
幾乎隻刹那間,厲道人便覺背心一涼,一股寒意瞬間穿透脊骨,直抵心田。
厲道人瞪大了眼睛,試圖轉身尋找那突如其來的襲擊者,然而下一刻,他便被來自四麵八方的利刃貫穿。
家丁雲十一一臉默然,抽出了插在厲道人背心的長劍,此刻厲道人被數把鋒利無比的利刃深深插入,他的身體仿佛成了刺山龜的殼,每一個傷口都如同地獄之門,汩汩流出的鮮血如同暗夜的溪流,迅速染紅周遭一切。
遠處,身著明黃色僧袍、麵容冷峻的魔僧眼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一下。
身邊一群小沙彌眼神中充滿了迷茫,然而魔僧長期積威之下,竟然無一人敢開口。
“師傅,目標看來早有準備,我們還要繼續上前嗎?”許久,終於有人問道。
魔僧嘴角勾起詭異笑容:“自然如此。”他似禪宗大德當頭棒喝:“佛海無邊,修行之路充滿未知危險,這正是檢驗我們佛心堅定與否之時!”
話音未落,魔僧的身影已如鬼魅般從原地消失,隻留下一眾小沙彌麵麵相覷,驚愕不已。他們很快意識到,自己竟被這位名義上的師傅當成了誘餌,或者說是替死鬼。
他們卻一點也不敢動,以他們的修為,老實裝死或有活路,若原地作鳥獸散則不可能不被發現,到時候大概率小命難保——這是長期被魔僧毆打所積累的豐富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