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其實也和你有關,若不出手,你的辣椒田要姓陳了——京城那邊傳來密訊,邵老鬼已經上書彈劾我多年不在赤水處理司事,要求革除我的赤水安撫使和昭武將軍職銜了。”她咬了咬銀牙:“堂堂的四川右參政,手握一省實權的封疆大吏,怎麼就一定要和我們過不去?”
“我老師是朱燮元啊。”雲崢歎氣一聲:“隻要朱大人支持的,邵大人必然反對,凝露你這次也是被我連累了,我作為主官,保護你這個瓊璿營主將也是應當的。”
貴州巡撫朱燮元,大明西南第一名將,也是邵捷春為首的眾多主張招撫水西叛軍的主和派之眼中釘。雲崢甚至懷疑這次軍情被泄露給水西李玉峰,導致李玉峰突襲貴陽,也是邵捷春等人的手筆,可惜,沒有確鑿證據。
葉曦沒有在意雲崢的嘴上爭勝:“陳羽衝實際掌控赤水安撫司,已經六年了。他遲早會謀取這個正使位置,邵老鬼不肯出手,他也會買通彆人。”
“惡奴欺主,很套路的劇本了。水西安氏的安立桐等人連婢女小廝都不放過,卻讓陳羽衝這個管家活了下來。陳羽衝更是趁你當時年少,自己占了收攏殘兵,重建赤水的功勞,謀取了赤水安撫副使一職。經營了六年,也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了。”
雲崢格外強調“六年”這兩字,顯然經營的也不隻是陳羽衝。
這幾年葉曦隨他征戰,加上懾於陳羽衝凶威,不敢輕易回赤水犯險。六年過去,赤水必已被陳羽衝打造得如同鐵桶一般,現在他和葉曦進入敵人的老巢,如同闖龍潭虎穴。
可凝露的祖父正是那位萬曆年間平定楊應龍立下大功,人稱“葉天王”的傳奇人物葉嘯天。葉嘯天生前,影響力甚至覆蓋了半個播州和思州一部,直到葉曦父親繼位後,家族權力才退回實封的赤水。
“我們已經被逼到懸崖上,不得不戰。”葉曦道。
“是啊,我們。如果我這次什麼也不做,邵大人會認為朱燮元的得意門生,也隻是一個無能為力的慫包。老師被貴州人稱為西南諸葛,所以,邵大人這是把我雲崢當馬謖看了?”
葉曦如秋菱一般的嫣唇邊上泛起一絲揶揄:“官場講不了私情。如果你對上陳羽衝這種奴才都能慘敗而歸,你老師恐怕也隻能揮淚斬馬謖了。”
“是龍駒還是駑馬,那就這場見真章吧。”雲崢神色陡然凝重如冰,搓了搓手:“我們現在就出發,貴陽附近還有匪患活動,得讓外界以為雲參將還在營中。”
帶著兩千虎賁浩浩蕩蕩殺進赤水,活捉陳羽衝?
不是不可能,大明土司鬥毆曆史上這種事情實在太多了,朝廷對此往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雲崢也並不排斥這樣簡單粗暴,毫無鬥爭藝術的做法。但若是貿然出兵,很容易讓這片曆經荼毒的土地再次流血,更容易淪為老師政敵攻擊的口實。
夜幕低垂,月光如銀,輕柔地灑在古老的村落之上。
出行之前,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與紛擾,雲崢對自己進行了精心的易容——不過是用一種花汁將臉塗抹成深色,再對五官進行一些修飾罷了。
這一次雲崢扮演的是一個彝家青年,眾所周知,許多彝家人的皮膚是有點黑的。
看到雲崢黝黑的麵頰,葉曦莞爾一笑:“終於舍得讓奢芳樹重出江湖了嗎?”
戰爭並不隻有打打殺殺,還有爾虞我詐。
早在千年前,兵家聖人孫武就曾經說過:戰爭的勝負不僅僅取決於戰場上的兵力對比和戰術運用,更在於戰前對敵情的了解與掌握。他提出“三軍之事,親莫親於間,賞莫厚於間,事莫密於間”,強調了間諜工作對於戰爭勝利的關鍵作用,並詳細闡述了五種間諜的使用方法及其重要性。
自底層小兵崛起的雲崢,自然對此有著豐富的經驗和體會。譬如“奢芳樹”這個彝家少年,正是他在深入敵境的諜報過程中使用過的一個身份。
這個身份,不僅意味著隻有諸如秦良玉、朱燮元這樣的大明帝國西南戰區高層才知曉的輝煌履曆,對於彼時還是稚嫩少女的葉曦而言,也有著與眾不同的意義。
在動蕩不安的亂世之中,最深沉的堅忍往往源自最樸素的民眾之心。
正因如此,每當亂世降臨,紛亂的戲台上總會上演一幕幕蕩氣回腸的平民英雄傳奇。
很多親曆者到現在都還記得,在距今六年的天啟三年,有一個堅毅的少年,冒著十死無生的危險混進了奢崇明叛軍的大本營——永寧城,他於刀光劍影間穿梭,終於憑著五分智勇和五分的幸運,找到機會打開永寧城門,為率領著白杆軍前來平叛的秦良玉大軍,開啟了一條通往輝煌勝利的道路。
事後,所有人都得知,這個少年名叫奢芳樹,是一名心懷忠義歸誠的永寧奢氏遠支子弟。
同時,也是葉曦征召的死士。
自此,葉曦,這個剛剛經曆滅門之禍,孤身麵對凶險亂世的十七歲少女,開始被複雜的大人世界所接受。她因舉目無親而被迫繼承的家族頭銜,也開始得到世人的承認。
那一年,無論是僅是一介小旗的雲崢,還是歲月尚淺的葉曦都還太稚嫩,以至於無法在陽光下展現彼此間那緊密無間的聯係與深刻的羈絆。
在茫茫夜色的掩護下,他們隻能以無聲的默契,於暗影中緊緊相依,相互扶持,共同抵禦著周遭的風雨。
似清晨薄霧般的回憶緩緩褪去。
雲崢笑道:“直接攻打赤水,把陳羽衝活捉回來,是最直接的法子。但赤水可是你的老地盤,陳羽衝這些年苦心經營,那裡堅固得跟烏龜殼似地。咱們大軍一去,要想不造成點破壞,還是有點難度的。“
自葉家被水西安氏叛軍滅門後,被雲崢率兵救出的葉曦這六年來在外征戰,而管家陳羽衝就趁機惡奴欺主,竊取了赤水土司領實權。
當下兩人換上一身江湖客的打扮,背起行囊,如同尋常的江湖俠侶般並肩走出鄧家村。雲崢頭上戴了頂範陽笠,縱然皮膚塗成黢黑,也顯得甚是帥氣。
村外,女書記官安妙彤小姐早已領著數十名牽著馬匹的白衣劍士等候在側。在彝人裡頭,她算是皮膚相當白皙的了。
明朝參將麾下兵力最多3000人,但是凡事皆有變通之法,比如這數十名白衣劍士,便是雲崢豢養的家丁。
而這次出行,這些劍士連同雲崢本人,都會以葉曦親衛的身份隨同葉曦回城奪權。
看著雲崢堅毅的麵容,幾位追隨雲崢最長時間的家丁眼眶有些濕潤。
在這條漫長而曲折的道路上,他們親眼目睹了雲崢的輝煌崛起,這是一段傳奇般的成長曆程。
七年之前,那位年僅十五歲的少年,自貴陽城的斷壁殘垣和如山般的累累白骨間蹣跚走出,卻還來不去洗去肩頭那戰爭的陰霾,便毅然決然的一頭紮進了亂世的絞盤。
一次次地獄般的考驗,不曾熄滅他心中對於重建美好世界的渴望。一次次不可能完成的奇跡,在他手中一一實現。
如同夜空中最耀眼的星辰,在天際璀璨升起。
“這一次幫葉曦將軍奪回家業,卻是不能讓人知道我已經離開貴陽一帶。安副官,幫我想個不在的借口。”雲崢向來以誠待人,自然也不擅長說謊。
安妙彤一本正經的說道:“洛大人剛剛傳來緊急密報,有數夥匪徒暗中串聯,意圖截殺朝廷派遣的修路官。此事事關重大,急需大人前去指揮大局。”
本來五官甜美的她,在認真起來時,又有一種冷豔知性的魅力,令不少家丁都暗暗看直了眼。
雲崢滿意地點了點頭,很不錯的理由。“如此甚好。”
“軍情緊急,我們這就出發。雲三雲四,這一次你們隨我去赤水。雲六雲七,接下來就由你們帶這幫破軍營的小家夥們去香爐山繼續接受集訓。”
“告訴他們,秋遊結束了,下一次他們所要麵對的,是真正慘烈的戰爭。”
雲崢當然不會說,自己是怕這幫小鬼裡有大漏勺,所以直接打發他們進山了。這香爐山魚龍混雜,自古以來便是苗民起事的據點,接下來有的他們忙了。
當下雲崢毅然躍上一匹烏黑發亮、如同暗夜之神的快馬,姿態瀟灑如即將劃破長空的流星。
葉曦則輕盈坐於一匹通體潔白無瑕、好似那月華凝結的白馬之上。騎著獨角獸尤尼克斯踏出深林的寧芙水澤女神也不過如此。
兩人並轡而進,引領眾人前行。
女書記官安妙彤騎著一匹青驄馬,緊隨其後。她膚色白皙,腰肢柔軟,修長的玉腿夾在馬腹上;身穿白色絲質窄袖襦裙,外麵罩著外翻繡花領子長袍,頭上盤著玳瑁和寶石發髻,一條寬大的紅色絲巾纏繞著頭發。快馬奔馳中,紅色長帶飄揚而起,彆有韻味。
再後邊是英姿颯然的一眾家丁隨從。他們各自駕著健碩的駿馬,宛如一群久經江湖的遊俠,豪氣乾雲。
沿途,山風呼嘯,林影婆娑。
山林中的自然生靈,被這突如其來的喧囂所吸引,紛紛探出頭來,好奇地打量著這群不速之客。然而,當它們感受到眾人身上那股強大的氣勢時,又紛紛退避三舍,為這群騎士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