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長公主一走,瓊林苑禁軍撤了一半,湊熱鬨的官員也陸續散去,進士重新入座,幾番議論後席間又恢複一派祥和,絲竹琴音娓娓道來,隔著好幾條街仍悅然入耳。
程慕寧坐在馬車上,揀著盤子裡的蜜餞充饑。
紅錦憂愁道:“公主晨起走得匆忙連口水都沒沾,方才宴上又沒顧的上吃,大半日算下來竟隻喝了酒,這胃哪裡經得住這麼折騰,夜裡定又要疼了。方才沒仔細,那侍奉的小太監也真是沒腦子,竟真往酒壺裡灌酒,也不知道換成溫水,等我回宮問了名字,定要將他好好發落了去!”
程慕寧“嗯”了聲,回宮路程還遠,她取了本書來看。
紅錦又皺眉,“公主也不知道說,總不拿自己身子當回事,早知道方才那葡萄您就自己吃了,給了殿帥還浪費!”
“銀竹,”程慕寧放下書,轉頭問:“車上可有紙筆,先算算買馬配刀所需的開銷,兵部的話雖糙,但這筆錢確實要先支給他們,戰馬和兵器需得提前籌備。”
銀竹知道公主是受不了紅錦嘮叨,她拉出腳榻邊的抽屜,這便遞上紙筆,說:“前麵走的時候,奴婢見張尚書偷著笑呢,想來不用公主算,到不了明日賬目便報上來了。”
紅錦果然被帶跑了話題,聞言道:“哪裡是偷著笑,我路過的時候都聽到聲兒了,他憋得難受,還把自己嗆著了。”
說罷,紅錦噗嗤笑出聲,帶著銀竹也忍俊不禁。張吉是個聰明人,那麼長的時間足夠他反應過來了,程慕寧想到他那捧眉飛色舞的胡子,也忍不住彎了彎唇角。
銀竹笑過之後,又道:“說起來,方才公主要將那杜公子放在府裡,可是有心用他?我看此人行事衝動莽撞,竟敢在大庭廣眾下數落朝廷和聖上,這般性子,隻怕招惹是非。”
“是衝動了些,但也不失為一種心直口快,也算難得。”程慕寧道:“且薑掌院肯欣賞他,可見此人不乏真才實學,朝廷如今也正缺這樣的人才。”
銀竹緩緩點頭,“要論心直口快,他倒有些像沈大人。”
程慕寧沒真的要算賬,她在紙上塗畫,說:“沈文芥與他,想必投緣。”
一心不能二用,程慕寧沒再說話。待馬車停下時,一道人影已躍然紙上,那幾筆勾勒得栩栩如生,紅錦仰脖子一瞧就能瞧出是裴邵,他桌前擱了把刀,一手搭在刀鞘上,一手捏著酒鐏,這是席間的裴邵。
那搭在刀上的食指微微屈起,指節修長漂亮,程慕寧多描了兩筆細節,甚至連他指背上的紅痣都點了出來。
見公主如此專注,紅錦與銀竹對視一眼,都沒敢出聲打攪,直到程慕寧將那幾筆添完。然而她遲遲沒有動靜,筆杆抵著唇,盯著畫看得入神。外麵的紀芳快把嗓子咳啞了,銀竹心裡一歎,隻好喚她:“公主。”
“嗯?”程慕寧移開眼,擱了筆道:“到了?”
程慕寧神色如常地起身下了馬車,紅錦看著那幅被撂在一旁的小像,一時不知怎麼好,“那這個?”
銀竹急著跟上,隻匆匆道:“收好。”
“哦……”
天光漸漸暗了。
裴府後院的紫藤花爬滿了牆,芬芳撲鼻,香得周泯直打噴嚏。他剛當完今日的差,卸了甲回到府裡,推開小院的門說:“這花長得也忒快,看著怎麼比上年開得還多,也太嗆人了,不怕熏著主子,明日我讓人來鏟掉一些!”
一隻虎斑犬趴在牆角,聽到動靜朝來人狂吠了幾聲,劉翁給它丟了兩塊肉,悠悠地說:“你有膽子就讓人鏟。”
周泯哼道:“這有什麼不敢,主子平日忙沒功夫管這等子閒事,劉翁你想得也太多了。”
他說罷,看那懨懨趴回去的凶犬,驚奇道:“它怎麼沒精打采的?”
平日見到人都是要追著吠的,凶得要命,今日這蔫頭耷腦的,就連肉丟在腳邊都不張嘴,看起來像是被訓了。
劉翁摸著它的腦袋道:“跟你一樣,沒點眼色。”
侍女端來安神茶,劉翁接過手就往屋裡送。他早年傷了一隻腿,走起路來輕微跛腳,周泯放慢步子跟在身後,劉翁好心提醒道:“他正心煩著,彆說什麼不該說的再惹人生氣,這個時辰了,仔細被打發去守城門。”
“我知道,我有正事說。”周泯又惱道:“主子是煩公主呢,自打得知公主要回京後他就成日拉著個臉,脾氣也愈發不好了,尤其今日,話都不多說。不過也不打緊,等軍費這事辦好,就把人再送回鄧州去,眼不見心不煩!”
劉翁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想說什麼,卻隻是笑笑。
周泯叫他笑得不痛快,正想開口問,兩人就已經走到廊下。周泯照慣例等在門外,劉翁先行入了屋。
屋內沒點燈,借著霞光稍顯昏暗,裴邵桌前攤著本公文,但根本沒有翻過的痕跡。劉翁放輕了腳步走近,裴邵還保持著半個時辰前雙腿交疊的姿勢,桌上那碗葡萄也沒有動過,放久了都滲出了汁水,他手裡的白花也被撚得可憐兮兮。
劉翁擱下安神茶,說:“喝了茶早歇睡吧。”
裴邵敷衍地“嗯”了聲,劉翁又看了他一眼,“你這葡萄……不吃彆浪費,虎三還餓著呢。”
他說著就伸手要把碗端走。
裴邵大掌當即蓋住了碗口,將其往旁挪了挪,瞥向窗外道:“周泯在外麵?讓他進來。”
劉翁見他手裡的動作,忍住沒笑,拉長了語調說:“行——這就讓他進來。”
周泯進了屋,卷簾還沒撥開就劈裡啪啦道:“我們剛把趙宗正交給大理寺,嘿那混賬東西,轉頭就反口,說是咱們嚴刑拷打,咬死了不認,還要——”
周抿撥開卷簾,倏地一頓。
這葡萄怎麼還在?
他微微走神,說:“還要……對,還要狀告殿前司私自動刑!”
裴邵問:“薑瀾雲怎麼說?”
“他倒沒理會,把人丟在一旁了。”周泯回過神,道:“算他聰明,知道趙宗正不過是抓捕武德侯的幌子,眼下人抓到,姓趙的也就沒用了,但是武德侯是個老泥鰍,大理寺那幾個審訊官被他車軲轆話來回繞得愣是沒問出半點有用的東西。唉!我在邊上都急死了,咱們就不能把人提出來自己審嗎?”
裴邵指腹上沾了點花汁,他拿帕子隨意擦了兩下,起身道:“我去看看。”
周泯看了看天色,心道也用不了這麼急,可還沒來得及開口,裴邵已經闊步走出去了。
帶起一陣風,刮得人心顫。
……
大理寺刑獄邊上是一座廢棄的寺廟,廟裡的鐘樓一個時辰一響,裴邵下馬時正值戌時,鐘聲震天,班房輪守的獄卒習以為常地揉了揉耳朵,眼都沒睜開,正打著哈欠,就聽“篤篤”兩聲叩在桌上,周泯道:“誒,醒了!”
獄卒一怔,眯眼一瞅,冷不防看見跟前站了兩個人,他麻溜直起身,嚇醒了。
“殿、殿帥怎麼來了?”
一想裡麵關了兩個殿前司給押來的人,那獄卒很快反應過來,忙賠笑道:“人都在裡頭,好生看著呢,殿帥這是要提審?就、就是……這案子薑大人看得緊,沒有批條我們不敢提人呐。”
“還要批條?”周泯哈了聲,往前一步,怒衝衝地說:“你們睜開眼看看,那人是我們殿前司親自押送,公主懿旨說是大理寺主審,但也說了殿前司協理,要批條?行啊,去找長公主要!”
“呃這……”
裴邵慢悠悠看了周泯一眼,“周泯。”
周泯忍了忍,往後退開兩步。
裴邵撂了枚令牌在桌上,食指在那牌麵的“禦”字上點了點,說:“天子禦令,還要不要薑大人的批條?”
“不、不用,不用的。”獄卒適才是睡懵了,竟忘了這位主行走禦前,出門在外無論做什麼那都是替聖上辦事,何況宮裡宮外的巡防都由他調令,隻有他攔彆人的份,皇城之內哪有他進不去的地兒。獄卒腸子都悔青了,忙說:“是小的糊塗,殿帥隨小的來。”
他說罷把人往裡麵引。
這裡是關押朝廷重犯的地方,不比普通牢房烏煙瘴氣,今日之前還相當冷清,武德侯的聲音因為空曠而蕩起了回聲,聽起來中氣十足——
“這點米湯焉能果腹?你們膽敢如此怠慢,我告訴你們,沒有證據你們無權緝拿本侯!本侯不過是配合查案,過不了三日,待我出了這牢門,有你們好看!”
“聽到沒有,外麵的人都死光了?我要見薑瀾雲,我要上書奏請,麵見聖上!”
他來的路上心裡還發虛,但適才一聽趙宗正反口,頓時有了底氣,已然這麼吵鬨了兩個時辰,嗓音啞了也不肯消停,對麵牢房的趙宗正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幾度感覺自己要昏死過去,又被吵得不得不回過魂。
“都這個時辰,哪有人來,歇歇,歇歇吧……”
武德侯捶桌道:“若非你胡說八道,我怎麼會在這裡?你好歹是個大理寺卿,什麼手段沒見過,一點酷刑竟逼得你什麼都招了,丟人現眼——”
話音未落,忽聞腳步聲漸近。那是鹿皮短靴叩地才會發出的聲響,武德侯當即起身,抓著鐵門的欄杆道:“薑——裴邵?怎麼是你,薑瀾雲呢?”
“怎麼,是我來讓侯爺失望了?”高大的陰影籠罩住武德侯,裴邵垂眼他,唇角勾著,眼裡卻沒帶笑,“這麼見外,往常也沒少打招呼,侯爺有什麼是能和薑大人說,不能和我說的?”
“我沒什麼好說的。”
大抵是許敬卿吃了他不少暗虧的緣故,武德侯對裴邵是下意識犯怵,再看趙宗正被打成這樣,他更是腳底生寒,也不叫喚了,回到角落裡老實坐下,盤腿道:“你們若有證據,我自伏法,若沒有,我無話可說!”
說罷便閉起了眼。
儼然是耍無賴的樣子。
“呸,你以為裝啞巴就能逃過?”那獄卒開了鎖,周泯不顧武德侯反抗,強行將人提了出來,“有的是法子撬開你的嘴!”
“你你你放肆!”武德侯還要掙紮,被周泯一巴掌拍得半暈過去,隻感覺到下半身被人拖在地上,待那暈眩的感覺褪去,四肢已經被定在鐵鏈上,目光所及之處無不是血淋淋的刑具。
裴邵在旁挑揀,那鐵鏽碰撞摩擦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你、你們要乾什麼!”武德侯嚇得腿抖,隻聽他顫聲說:“這是大理寺的案子,你們殿前司無權審我!”
他朝旁邊姍姍來遲的寺丞大喊,“你們都死了嗎,他這是越權!還不快報給薑大人!”
這寺丞今夜當差,也是聽到風聲匆匆趕來,剛平複了呼吸,說:“殿帥,薑大人尚未從侯府搜出有力罪證,此刻動刑恐怕不好,要不等薑大人來了再……”
“磨磨唧唧,等你們搜出罪證,這案子還要不要辦?”周泯嗤道:“不讓動刑,你們可真有意思,就光用嘴皮子審嗎?怪不得平日聖上老讓殿前司幫著料理,原是大理寺辦事效率實在低下。”
“你——”
殿前司的手伸得太長,這不是他們第一次摻和大理寺的案子了,兩個衙門共事本就容易衝突,早就兩看相厭,隻是礙於裴邵,大理寺回回隻得忍氣吞聲。
寺丞最終甩了甩衣袖,背過身去重重一歎,
周泯是上過戰場的兵,到了京城後雖也穿甲配刀,但卻少有使得上力氣的時候,白日裡看大理寺審問他就手癢癢,這會兒摩拳擦掌,興致高昂,就等裴邵問話,他好動手上刑。
早看這老東西不順眼了。
那指夾板剛拿起來,武德侯就開始鬼哭狼嚎,“我說我說!你們要問什麼,我說就是了!”
然裴邵什麼都沒問,隻是涼涼地說:“先戳瞎他一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