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四下驟然一靜,上百道視線齊齊朝一個方向看去,隻聞涼亭下隱隱傳來抽氣的聲音,有年輕仕子踮腳張望看呆了眼,手裡的扇子“啪嗒”一聲落了地。
傳聞中長公主行事果決,手段雷霆,三年前那段和聖上針尖對麥芒的過往更是被傳得邪裡邪氣,這樣一個人,縱不是那種能手握大刀的粗獷氣度,也絕不該是這般溫柔纖細,步態輕盈,猶如月中仙子淡然出塵,款步姍姍間都令人如沐春風。
武德侯呐呐道:“你這位外甥女,看著倒不像你說的那般不好說話啊……”
眼看她朝這裡走來,武德侯下意識抻了抻衣衫。
許敬卿知道他那素日裡愛看美人的毛病又犯了,眼底皆是嫌惡。
程慕寧走到跟前,餘光瞥見武德侯那黏膩膩的眼神,唇邊勾出一道沒什麼情緒的冷笑,但準瞬即逝,待人再看時,隻剩怡顏悅色。
舅甥相見,她先是朝許敬卿微福了福身子,語氣間很有對待長輩的親切恭敬,“許久不見,舅父身子骨可還硬朗?”
許敬卿皮笑肉不笑地朝她還了半禮,“臣身子康健,有勞公主掛心。公主難得回京,本該早兩日就進宮探望,奈何聖上病中,朝廷諸事繁忙,實在是不得空,今日借這瓊林宴的機會方來問候,還望公主莫怪。”
程慕寧又說:“怎麼會,總是政事要緊。何況今日聖上賜宴卻不得來,本宮還擔心席間若有人生事,一個人撐不住場子,眼下舅父親臨,就讓人安心多了。”
許敬卿對這樣的場麵話不以為意,“公主說笑了,此乃聖上賜宴,誰敢在此生事,又何以讓公主惶恐。”
程慕寧道:“舅父說的是,隻是我離京三年,難免有些手足無措。”她低頭一哂,神情愈發謙和,“從前是我少不知事,經曆了這許多,才明白當年舅父的一些勸諫之言著實在理,我與聖上,與舅父,我們總歸才是血濃於水的一家人。眼下時局不好,聖上日夜煩憂,本宮有心替聖上分憂,但到底是個女子,人微言輕,往後難事諸多,還要勞煩舅父多多費心。”
許敬卿深凝了她一眼,“不敢,替聖上分憂,本是我等分內之事,何來勞煩一說。”
雖說程慕寧自幼就比程崢來得沉穩,但到底年紀小,沉不住氣,先帝剛駕崩那會兒,她為胞弟能安枕無憂,大刀闊斧地動了不少朝中的老人,引得眾怒紛紛,得罪的人太多,牆倒時免不得眾人推,這也是為何當初她倒台如此之快的原因。至於是誰在背後推波助瀾,他二人都心知肚明,時隔三年,她竟沒有表現出半分憤懣,儘管她這些話裡未必有一句真心,但如此心平氣和,已經讓許敬卿高看兩眼。
但同時也讓他覺出一絲不妙,隻還未細想,旁邊被忽略的武德侯已經耐不住重重咳嗽了一聲,哈哈笑說:“長公主與許相舅甥情深,讓旁人瞧著眼紅啊。”
程慕寧這才把視線調轉過去,眉梢一揚,好像才看到他,“這就是武德侯吧,父皇在世時與本宮提過,侯爺替朝廷戍守邊關,勞苦功高,聽聞兩年前是傷了腿方被宣召回京的?不知太醫看過沒有,現下可有痊愈?”
武德侯的封地在姚州,屬西南邊關,大戰沒有,小戰頻頻,不過自有地方知州調兵遣將,他一個世襲爵位的閒散侯爺,彆說戍守邊關,恐怕連個刀都沒提過,若非兩年前因緣巧合搭上許敬卿,以他半生毫無功勳,根本沒有進京掛職的可能。
先帝壓根不可能記得他這麼號人,勞苦功高這四個字,他也擔不得萬一,但長公主看過來的眼神實在真摯,眉眼中的笑意似乎比方才對著許相還要濃厚,這突如其來的熱情令武德侯都愣了一瞬,隨即厚著臉皮承下話,“我何氏滿門受皇恩蔭庇,血灑疆場也無不可,區區小傷算得了什麼,公主不必擔憂。”
程慕寧唇畔的弧度更深,“侯爺這般驍勇,實乃我大周的福澤。”
武德侯笑起來臉上堆滿了橫肉,“哪裡哪裡,能得機會為朝廷效勞,才是為人臣子的幸事。”
“公主。”眼看武德侯被誇得飄飄欲仙,還真把程慕寧的話當真,許敬卿適時打斷他,“人都到齊了,不如入席再敘。”
武德侯忙附和說:“對對對,入席再敘、入席再敘!”
四周皆是探究的視線,程慕寧禮讓半步,“好啊,舅父先請。”
兩個人推讓一番,方才並行往宴台上去。
待上台階時,許敬卿刻意落後半步,暗裡拽了魂不守舍的武德侯一把。
那邊紅錦扶著程慕寧,惱火道:“這武德侯是個什麼玩意兒,竟敢對公主大不敬,公主何必對他那般熱絡,就該將他眼珠子挖出來去喂狗!”
程慕寧雖也是初次見武德侯,但早探聽過他的性子,勾唇道:“好色之徒而已,比起眼珠子,我對他的錢袋子更感興趣。”
說話間,百官陸續入席。
裴邵慢悠悠地從對麵的瞭望台上走下來,他的席位被安排在離上首最近的右下方,兩人並未特意打過招呼,匆匆相視的一眼,程慕寧好似探得一絲冷懨懨的戾色,藏在那漆黑的深瞳之下,但隨著他轉過眸子又消失不見。
程慕寧步子不由慢下來,偏頭思忖道:“這些日子籌辦宴席,咱們可有對殿前司太不客氣?”
與殿前司交接最多的是銀竹,她愣了愣,搖頭道:“公主剛回宮,咱們的人還算謹言慎行,唯恐落下什麼把柄,除了央他們跑過幾趟腿,並無其他不周之處。”
程慕寧說:“那就好。”
來不及多想,已經行至上首,這原本是程崢的位置,程慕寧還頭一回從這個角度看人,看那席上神情百態便知眾人各懷心思。
“諸位。”她隻略略一掃,舉起酒杯道:“今日得聖上賜宴,恭賀各位進士金榜題名,隻盼諸位不忘初心,來日得以報效朝廷,也借著此宴與百官同樂,全當是讓大家都沾沾喜氣,討個好彩頭。隻是本該君臣共飲,可惜聖上病中不宜前來,便由本宮代勞,還望各位不要拘謹。”
既然是代聖上前來,該有的禮數便少不得,眾人紛紛舉杯,高呼榮恩。
程慕寧落座,“賜樂。”
“等等!”台下樂娘剛撥琴弦,就聞一人撐桌而起,“敢問公主,聖上這病何時痊愈,病愈之前是否諸事都由公主定奪?那糧馬一事,公主可有眉目了?”
今日不是宮宴,這些人穿的大多是五顏六色的常服,程慕寧險些沒認出這是兵部的馮譽。
樂娘抱著箜篌不知所措,程慕寧抬手讓她退下了,“聖上正為此事煩擾,隻是如今需要靜養,大人們若有要事,本宮自會上報天顏,至於這糧馬,本宮今日也想聽聽各位的想法,馮大人可有高見?”
兵部隻管要錢,張口就道:“那自然是讓戶部儘快撥款。”
這邊張吉才剛剛坐穩,還沒來得及把衣角從腚下抽出來,忙說:“我說馮大人,我都說了多少回了,眼下是真拿不出你要的款項。公主這幾日也看了不少賬簿,戶部賬上到底如何,你不信我,問公主去!”
程慕寧露出難色,實話實說道:“確實為難。”
馮譽怎麼會不知道,“誰不難,兵部掌軍械馬政,一旦發兵樣樣都要錢,屆時籌備不齊,誰又管我們的死活,長公主那時還會為兵部說話嗎?”
程慕寧不應聲,取杯抿了口酒。
武德侯倒很憐香惜玉,出來說話道:“知道馮大人著急,但何必為難一個女子。”
“就事論事,何來為難。”馮譽不買賬,也懶得搭理武德侯,隻對張吉道:“怎麼籌錢是戶部的事,無論如何眼下發兵最為要緊,張尚書可要知道輕重緩急,上月工部那筆銀子本不該發放,回回我們兵部要錢就推諉,給他們工部倒是利落,也是,怪就怪我們兵部裡,沒有張尚書的侄兒。”
馮譽這一番陰陽怪氣,急得張吉整個人跳了起來。他的侄兒在工部隻是個小小主簿,根本不成什麼氣候,卻被馮譽幾次三番拿出來提,好像他張吉偏私似的。
“馮大人慎言!”張吉說:“兵部這筆銀子數目實在不小,與之相比工部那點不過杯水車薪而已,自是撥得比較容易。再者說,工部此次是為修城牆禦敵,如何能說不是大事?”
“是了,彆人都是大事,就我們兵部是小事。”馮譽開始翻舊賬,“上年我兵部要個跑馬場,你們拖拖拉拉不肯批,害得好幾十匹戰馬不能按時訓練,還耽擱了往前線運馬的時間,罪過又落在兵部頭上,回回皆是如此!”
張吉解釋道:“那不是事出有因,先讓給殿前司了嘛,後來也另外補了一處給你們,怎麼又提這事呢?”
扯到殿前司,眾人下意識就看了眼不遠處的裴邵。
這裡吵得熱火朝天,他倒是不慌不忙地給自己斟了杯酒。
自打鄞王起兵後,裴邵就未曾在禦敵這件事上表過態,很是一副置身事外坐觀成敗的樣子,讓人摸不著頭腦,甚至懷疑裴氏是不是要倒戈。
馮譽不敢往他身上攀咬,隻好略過這樁事,又說:“那上回,丹鳳街發大水將各司好幾處衙署都淹了,兵部要修軍械庫時你們哭窮,轉頭卻給禮部撥了好大一筆銀子。”
禮部官員今日也在,聞言道:“那回是外番使者即將抵京,事關邦交,聖上親旨不得馬虎,自得緊著些我們。”
馮譽冷哼:“你們年年花費巨大,難道年年都為邦交?倒不如把各司的款項都撥給你們,仗也讓你們去打好了!”
“馮大人這話可就說岔了。”禮部官員道:“禮部掌五禮之儀,旁的不說,就每年的祭祀軍禮,哪一項不是我們操辦,哪一項又不要開支?馮大人這話說的,像是隻有你們兵部替朝廷做事,我們禮部就光拿錢不辦事了?王禦史,你給評評理!”
幾名禦史卷了進來,場麵頓時亂作一團。
紀芳見狀心道不好,這麼個吵法,隻怕沒兩個時辰打不住。他忙上前兩步,欲要問過程慕寧的意思,卻見他們長公主怡然自得地撐在案幾上,壓根沒看席間亂象,正凝神剝著盤子裡的葡萄。
紀芳捧著帕子就要接過去,“怎麼好臟了公主的指甲,這等小事吩咐奴才一聲就是。”
程慕寧抬手擋了擋,“不用。”
紀芳隻好作罷,“公主,要不要勸住幾位大人?”
程慕寧偏頭,饒有興致地問:“平日聖上都怎麼勸住他們的?”
“聖上,”紀芳想了想,“呃……”
程慕寧笑了一下,“聖上坐在龍椅上都勸不住,我拿什麼勸?算了,由著他們吧,他們心裡憋屈,撒撒氣也好。”
“是……”紀芳看了看席間,又看了看長公主,一顆心仍舊高高懸起,隻覺得離京三年,她恐怕是忘了這些人的嘴上功夫何等厲害,否則怎能如此淡定。
半柱香過去,席間的爭論果然愈演愈烈。
程慕寧仍不理睬,兀自剝了足足一整碗葡萄,晶瑩剔透堆疊著,頂上還簪了朵小白花,頗具美感。
隻見她把碗一推,擦著手指道:“銀竹,送過去。今日殿前司當值,殿帥不宜飲酒,還是吃點果子解渴好。”
紀芳一愣,剛才還被吵得愁眉不展的臉頓時舒展開,驚喜道:“公主原是給殿帥剝的,那奴才送去吧。”要去裴邵跟前賣乖他比誰都積極,那張臉立馬就笑成了麻花。
程慕寧看了他一眼,“也好。”
眼下眾人的注意力都在幾位火力全開的大人身上,紀芳這廂捧著葡萄到裴邵桌前,暫時沒有惹來太大的關注,隻是他送完葡萄並未立即離開,跪坐一旁樂嗬嗬的不知又在拍什麼馬屁。
然裴邵眼神斜向程慕寧,看起來不為所動,可見紀芳的馬屁並沒有拍到他心上。
程慕寧無奈一哂,收回目光。
而這時,旁邊幾人的視線躍過爭吵聲看了過來。
那邊戰火已經波及到吏部,馮譽正叉著腰細數吏部這些年辦的爛事,末了沉聲問:“王禦史,你說呢!王禦史?”
奈何王禦史梗著脖子,心思早已不在這裡,“對,對……”
隻聞席間交頭接耳,忽然議論紛紛,馮譽稍頓,也跟著瞥了一眼,就聽剛才還跟他爭論不休的吏部官員湊過腦袋,神秘兮兮地說:“那碗葡萄,是長公主親手剝的。”
馮譽道了聲“是麼”,隨即又懟他:“一心二用,怪不得吏部辦事效率如此低下!”
“嘿我說你這人……”吏部官員又要回嘴,隔著兩張桌子的張吉倏地探過身,“長公主因何如此?”
王禦史已然回過神,道:“張大人還真是醉心公務,平日茶餘飯後都沒個人跟你閒聊嗎?長公主和裴邵那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早就在朝中傳開了,想當年,我還上折子參過一回呢!”
張吉震驚,“啊,竟是真的?還以為是謠傳……馮大人也知道?”
馮譽喉乾舌燥地嘬了口水,聞聲點頭道:“是有這麼回事,王禦史當日參公主行事不檢有損閨譽,好像沒多久就被調去秘書省修書了,聽說後來還是沈大人求情,王禦史才官複原位。”
回顧那段修書往事,王禦史悻悻捧了捧酒鐏,“人心叵測啊。”
這麼一打岔,席間怒火似有平息之勢。
程慕寧順勢起身,搖著團扇打圓場,笑說:“方才諸位所言本宮自會向聖上轉達,但今日舉宴是為進士登榜,大人們這樣口吐珠璣,可讓年輕後生沒了出頭之地了。”
哪裡是口吐珠璣,分明是唾沫橫飛。
幾人有些掛不住臉,淺淺正了正衣衫,獨那馮譽還沒消氣,被王禦史拽了兩下才勉強坐下。
“唇槍舌劍傷了情分,我看不如效仿往年宴席以文鬥助興。”
程慕寧走到階前如是說,眾人正覺得她這話題轉得未免太過生硬,就聽她接著道:“正好聽聞今年的進士中有一人策論極好,是連薑掌院都讚許不已的程度,我雖囿於深宮不懂策論,卻知道薑掌院眼光極挑,實在好奇了,不知此人何在,可上前讓本宮開開眼?”
話音甫落,左下首的許敬卿猛一抬眼,直直望向程慕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