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禁軍到底不能當太監使,縱有殿前司配合督促,瓊林宴上的諸多瑣事也得內侍省親力親為,紀芳被指去領了這差事,連軸轉了日,才終於趕著邀貼上的日期安排妥當。
雖說曆來瓊林宴都是為殿試後的新科進士而辦,但聽聞長公主要在宴上廣開言路商議糧馬之事,一時間文武百官紛紛遞來謁貼,其中有真心掛懷國政之人,但看熱鬨的也不在少數,總之那宴請名單比往年的瓊林宴都長了三倍不止。
侍女正替程慕寧梳妝,紀芳隔著簾子頭疼道:“昨個兒六部的幾位大人也來求了帖子,那幾人慣是能說會道,隻怕要拿公主的宴會當朝堂,屆時又該吵吵嚷嚷,讓人不得安生。”
程慕寧今日穿戴異常華麗,裙擺上那一簇簇紫藤花將她襯得高高在上,眉心的一抹花鈿更顯精細,抬手撩開珠簾的刹那,就連旁邊的紅錦都愣了一下。鄧州三年,素衣白衫,險些忘了公主乃龍血鳳髓,她本該就是這樣,從裡到外貴不可言。
程慕寧撫了撫袖口的細褶,似乎毫不在意,“吵吵才熱鬨,我也許久不見他們,一並見了吧。”
說罷,又道:“對了,多備上一張帖子。”
紀芳不知這多出的一張帖子是給誰準備的,正要問上一問,那邊程慕寧已經帶著侍女走出幾步之遠了,他隻好急忙忙揣上小太監遞上的邀貼,匆匆跟了上去。
往年瓊林宴皆由聖上主持,但這回程崢稱病不出,皇後又侍奉左右,這宴請進士的差事也順理成章地由長公主代勞了。禁軍和鸞架都等在丹陽門外,列隊齊整,倒顯得石獅子旁那輛素雅的馬車突兀無比。
紀芳撫額,終於知道這多出的一張邀貼是給誰的了。
自打聖上閉門養病後,就當起了甩手掌櫃,折子不批,大臣不見,急得那些辦實事的官員是火急火燎,其中戶部尚書張吉尤甚。他掌一國財政,籌措軍費的事本由他主理,眼下朝廷各部都盯著他的錢袋子,可他那賬上哪還有錢,偏偏找不到聖上做主,又聞聖上口諭說如今諸事由公主決策,私印都交付了,於是他便日日往扶鸞宮遞上拜貼,那帖子是聲淚俱下啊,可惜長公主心如堅石,看完之後也隻是感慨:
“張尚書文筆又精進了不少,不愧是翰林出身。”
而後便讓人找個理由將他打發了去。
倒不是程慕寧鐵石心腸,實在是這位尚書大人,先帝在時程慕寧便領教過他嘴皮子上的厲害,哭起慘來永遠跑在第一個,且若無人攔著,他能自說上三天三夜,連先帝都扛不住他這磨人的功夫。
畢竟能連著五日守在宮門口的,滿朝也難找出第二個了。
遠遠看到程慕寧來,張吉從馬車上一躍而下,提著長袍就往這裡衝,“公主、公主——”又被宮門口的守衛幾把長槍叉在了外頭。
程慕寧抬了抬手命人放行,故作驚訝,“尚書怎麼在這裡,可是要進宮見聖上?”
張吉身寬體胖,幾步路跑得氣喘籲籲,唇畔的胡子都被吹得翹起,“見什麼聖上,下官是要見公主!這些日子臣給公主發去好幾張謁貼,公主怎麼連個回信都沒有?!”
“啊,是嗎?”程慕寧看起來很無辜,“本宮剛回京,瑣事堆積如山,也忙得暈頭轉向,尚書有什麼事,可以先同諸位大臣遞上折子,我們擇日在政事堂一道商量就是。”
“擇日,誒呦哪裡還等得了擇日?!”張吉帽簷都是歪的,緊跟在程慕寧身後,滿麵愁容道:“公主不知道,那些人是要逼死本官啊,可戶部賬上的確多一分錢都拿不出來,眼下聖上又撂手不乾,我實在沒有法子,若是公主再不做主,我、我明日便辭官還鄉去了!”
程慕寧邊往鸞架走邊歎氣:“張尚書怎麼說這樣的話,你是兩朝元老,聖上的肱骨之臣,倘若連尚書你都如此,朝中豈非再無能用之人了?”
這話說進了張吉心裡,他臉色略略好轉,“那、那確實是……我受先帝所托,定然是要為聖上鞠躬儘瘁,隻是如今形勢緊急,籌糧買馬皆是一筆龐大的支出……這些年公主不在京中,不知道發生了多少事……”
張吉長歎一聲,雙手倒插於袖口,微微仰頭:“先不說前兩年燕北戰事耗費了多少錢財,上年隴州發大水,賑災的白銀就下放了二十萬兩……幾個月前那場大雪,把京城南邊那整條街的屋舍都給壓垮,工部修繕又是一筆費用……諸如此類的開支數不勝數,眼看年景不好,朝廷收的稅一年比一年少,往外掏的錢卻一年比一年多……”
張吉說得有些忘我,紅錦與銀竹對視一眼,默契地揉了揉耳朵,程慕寧倒是聽著,時不時應和他兩句,“是,戶部確實難,尚書辛苦了。”
“可不是,都伸手朝戶部要錢,可戶部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要不是聖上拿內宮賬款抵上,隻怕這會兒連朝臣的俸祿都發不起了……欸,公主這是要走了?下官還有許多賬上的事沒說完呢。”他看程慕寧就要上轎,眉間一蹙,很是不滿。
程慕寧頓步道:“本宮體恤尚書不易,這不是去給尚書找錢嘛。”
張吉不屑道:“我知道,公主想從那群文官嘴裡搜羅一些錦囊妙計,徒勞!一個個都隻是嘴皮子利索,儘出些落不到實處的餿主意,要真有什麼得用的法子,我用得著茶飯不思?我看公主也省了跑這一趟,有這功夫,不如召集諸位臣僚再商議一番。”
程慕寧卻道:“尚書與諸位大臣在禦前商議多日,又商議出了什麼結果?”
張吉:“這——”
程慕寧一笑,“是不是徒勞,去過才知道。本宮左右又不會跑,尚書實在信不過,跟我來就是。”她又道:“紀芳,把邀貼給尚書,再替尚書正一正衣冠。”
……
此時的瓊林苑外早已車馬駢闐,回廊亭台人滿為患,一時間竟比早朝還熱鬨,幾個品級高的官員姍姍來遲,在北邊的宴台上飲茶圍談,品級低的則安置在稍下方的席坐,隻眼下入座之人寥寥,大多擠在假山邊那座涼亭下,議論之聲沸沸揚揚——
年輕人初生牛犢,膽壯氣粗,隻見一個身著墨綠長衫的仕子道:“聖上不出麵,單派個長公主能成什麼氣候?唉,看來叛軍攻入京城也是遲早的事,我等剛入朝尚未展露拳腳,這十年寒窗,也算白費了!”
另有謹慎之人左右張望,低斥道:“休得妄言,不想要腦袋了?”
但時下京中風氣就是如此,很有一種死到臨頭無所顧忌的放縱,眾人早就聽慣了這樣的話,麵色不改,其中一個看起來略微穩重的文官道:“諸位也莫要如此喪氣,我比你們早入朝三四年,雖未親眼見過公主神顏,卻也看過她替聖上批改的折子,當真是心有智珠,非同一般,說不準真有法子可解燃眉。”
那著墨綠長衫的仕子卻憤憤地接過話,“要真那麼神通廣大,還能在鄧州苦熬三年?我看此次賜宴,無非又是權貴們那套拉幫結派的招數,外敵在即,內鬥不休!這些高高在上的當權者,哪裡會把百姓放在眼裡,屆時讓將士們餓著肚子去打仗,也不妨礙他們吃香喝辣!再退一萬步,那起兵謀逆的鄞王也是他們程家人,待叛軍攻入京城,公主喚一聲皇叔,說不準還能再封個郡主當當呢,也怪不得聖上如今不作為,恐怕早有投降之意,隻礙著聲譽不好明說,偏要前線士兵流乾了血,來全他們皇家美名!鴻歸,你說是不是?”
被他推搡的粗衣仕子神色懨懨,隻捧著茶水搖了搖頭,似是懶得摻和,“快開席了,入座吧。”
他說罷就要離開這喧囂之地,剛一轉身,卻見假山那邊許敬卿和武德侯慢悠悠地轉了過來。
方才還大放厥詞的幾人臉色一變,立即垂首噤了聲,遠遠朝兩位作了個長揖,直待二人從這條錦石道上緩緩踱過,方撫胸鬆了一口氣,隨後又眾說紛紜地議論起來。
武德侯聽著身後的吵嚷聲,深吸了口氣:“嘶,長公主與聖上是存了這個心思?我說萬一,萬一真有江山易主的那一日,那我們可……要做好萬全準備啊。”
畢竟,鄞王或許會為了名聲留下一個沒用的廢帝,留下一個無足輕重的公主,但為杜絕後患,絕不會留下許敬卿這樣手握重權還與廢帝沾親帶故之人。
武德侯膝下次子又剛娶了許家三娘,同樣沾親帶故,隻怕要被牽累……
許敬卿聽出了武德侯話裡的意思,嘲諷地動了動唇,“聖上或許動過這個心思,但長公主,你小瞧她了,她與她母親一樣,心高氣傲,犟得很,是絕不肯奉他人為主的。”
武德侯是兩年前才進京的,沒真見過程慕寧,隻背著手說:“一個女娃娃,真死到臨頭,還能有什麼辦法?不過眼下你給出了法子,她若能儘快說服裴邵,或還能有轉機。”
許敬卿道:“她素來與我不睦,未必肯按我說的做。”
武德侯又吸了一口氣:“那怎麼辦,真等叛軍打進京啊?不是我說,既然不是個聽話的,你何必由著她辦這什麼破宴,還巴巴跑這一趟,有什麼用?倒是平白給了她麵子,一個區區公主……”
許敬卿頓步,轉頭陰沉沉的樣子把武德侯嚇了一跳,“我倒是不想來,當日我讓你在路上動手,你又是怎麼保證的?如今事已至此,還能如何?”
說到此事,武德侯底氣明顯不足,瞅了瞅四下無人,才說:“我哪知道!我足足動用了半個營的家將,還外搭上二十幾個死士,這些人可是我費心培養了好幾年的,全白搭了!沒想到聖上這回如此周到,派去的竟不是些酒囊飯袋,能不動聲色解決掉我的人。”
說罷,武德侯好似氣不過,握拳就想重重砸向楹柱,又怕被人察覺,隻好悻悻收回了手。
許敬卿卻看向遠處瞭望台上的人,沉聲說:“周到的哪裡是聖上。”
那人像是立即察覺到他的目光,亦投來一道淡淡的視線,隨後敷衍地扯了扯唇角,從右手邊侍衛那裡接過一盞酒,遠遠朝他敬了一杯。
那看似沉著有禮的舉手間處處透著張狂和挑釁,許敬卿臉色變了變,向來不顯山露水的臉上難得出現一絲裂縫。
武德侯狐疑,正要順著他的目光探一探究竟,就聽圍牆之外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有人報:
“長公主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