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氏八百多年隻出過三位駙馬,皇後也僅有四位,多以公侯宰相而負盛名,懿陽此舉多少令安國公的眼底漫起一絲深暗,故而三皇子才不悅地出聲製止。
那時她的手正伸向簡珣,試圖觸碰他衣袖。
每當拽一拽母妃的香袖再撒撒嬌,就會立即得到殷殷關注,那麼同樣對待神仙公子呢?
懷揣大膽念頭的懿陽未料中途被人打斷。
簡珣心底嫌惡,臉上倒是不現異色,上前依次見禮了三皇子、伯祖父。
這位出塵脫俗的公子想必就是安國公看重的後輩。
三皇子和煦一笑,“不必多禮,倒是懿陽調皮任性,令簡公子見笑了。”
簡珣道:“多謝殿下解圍。”
是謝解圍而不是不敢見笑公主,三皇子勾了勾唇,滿京師除了簡家應是再找不到不想接這潑天富貴的。
懿陽略感羞澀,懊惱適才發了癔症,平時她也不是這般刁蠻的,思及此,目中盛著幾縷擔憂覷向驚豔了她半生的簡珣。
簡珣半寸餘光都未回應她。
這樣的她令他避如蛇蠍。
送走三皇子,安國公問明了簡珣因由,負手正色道:“今日是個意外,這樣的人將來自不會再出現府中。”
頓了頓,又意味深長地補充,“你樣貌異於常人,入仕前不宜接觸貴人。”
簡珣神情凜然,斂祍道:“是,侄孫謹記。”
他平靜的心口早已陰鬱翻湧。
簡珣素來欣賞克己複禮、端雅自持的女子,便是規矩欠缺的梅娘也是天真無邪、自愛自重。
然而懿陽這個變故,倒是提醒了他,也提醒了安國公。
在書房山坐了將近半炷香,簡珣適才施禮告退,安國公點點頭,擰眉靜坐良久,陷入了沉思。
簡珣回到住處沐浴更衣,從容地用了晚膳。
他師承道家一派,極重養氣,晚膳不僅清淡也不會吃飽。
溫良見他自書房山出來似乎已有成算,便不再提及不愉快之事。
眨眼夏至已過,又來到了中伏,澤禾就連佃農也不會在正午出門,實在是太熱了。
黃時雨家的飯桌時不時就要來上一盤苦瓜,黃秀才認為夏季多吃苦方能消暑。
雖說外頭酷暑,家裡倒也能捱,綠蔭如蓋竹涼簟,黃時雨穿著中褲和主腰畫畫反一點也不覺著熱,琥珀說這是心靜自然涼。
每當作畫,她總能心無旁騖,癡迷至遺形忘性。
新買的宣紙已被她浪費了大半。
心疼歸心疼,卻戒不掉。
至於設色黃時雨想都不敢想,因而一直用的水墨。
琥珀頗有遠見,建議道:“二小姐,我曾有幸見過幾幅名畫,畫上大多還要題些許字,那畫師的字比大部分讀書人寫得還好看呢,可見字與畫相輔相成的,所以您的字萬不可鬆懈呀。”
有道理,黃時雨不得不又給自己再加了十張字帖的量。
字終於越寫越像樣,畫也越來越有韻兒。
竟不由地想念甜水鋪子,盼著立秋。
全因在家她得經常騰出一隻耳朵站崗,防止弟弟的奶娘冷不丁造訪。
如今的黃太太時不時做夢,不重樣兒的,譬如簡珣偶遇了晴娘,頓覺驚為天人,傾心不已,當天就抬回家做寵妾,連生三個兒子。
簡珣愛屋及烏,也將耀祖接到了簡氏族學……
諸如此類,沒有她不敢夢的,連晴娘被扶正成了簡珣的正頭娘子她都夢過。
以前膽子太小,現在又太大了些。
黃太太動不動就催奶娘抱著耀祖挨近黃時雨“增加感情”。
殊不知有些情感不用刻意也很濃,在黃時雨眼裡,不能做喜歡的事固然遺憾,但陪弟弟玩也不是壞事。
比起耀祖的親近,晴娘和黃時雨之間就有種平靜的冷漠。
按理說晴娘、耀祖與黃時雨的血脈羈絆並無差彆。
這事一兩句講不清,問黃時雨本人大概也隻能說出兩個詞——羨慕和漠視。
她羨慕晴娘能吃到龍眼。
黃太太親手剝的,圓潤瑩白,清香馥鬱,晴娘含進嘴裡嚼一嚼再吐出烏黑的核。
倘若吃膩便一顆顆地丟進接雨水的大缸,假裝看不見黃時雨眼底的期待。
晴娘的漠視更讓人灰心。
每當黃太太發脾氣動家法,晴娘就坐在附近小口小口咬著甜糕,淡看藤條在黃時雨小腿留下一道道猩紅,平靜地不見絲毫波瀾。
全然不似耀祖,聽不得黃太太對二姐姐大聲一句,總會哭著抱住黃太太的腿,嘴裡嚷著“不打不打”。
黃晚晴會怎麼做呢?她通常會丟下糕點,默默抱走礙事的耀祖。
現今再加上李富貴一事,黃晚晴做賊心虛,越發地不親近黃時雨。
不親近就能避免李富貴見到黃時雨本人。
但凡那個男人臉上露出半分驚豔半分懊悔,都將是黃晚晴無法承受之屈辱。
然而黃太太卻將黃晚晴拉進了內室說體己話。
黃晚晴滿臉不情願,“她素來待我也是不冷不熱的,我可不想巴巴兒地去她跟前湊趣。”
黃太太嗬斥,“我是慣的你逐日沒個分寸,如今連我的話都不聽,你莫不是也想吃一回藤條?”
“阿娘,你是不是吃錯藥了?”晴娘何曾受過這種急言令色,委屈道,“我竟越來越看不懂你,我和梅娘,究竟誰才是你親生的啊?”
黃太太恨不能給她一個大嘴巴,話到喉頭又憋了回去,“你若不是我親生的,我何至於這般處心積慮操碎了心。你且聽阿娘的,多與梅娘走動。”
想必再過幾日,簡少爺也該從京師歸來,這麼久未見,免不了小彆勝新婚,定然想法子見一見梅娘的。
那時黃太太方可趁機尋個機會,以便簡少爺“偶遇”晴娘。
雖說晴娘的樣貌稍許遜色梅娘幾分,可哪有男人不愛新鮮的,麵對嬌憐柔弱的晴娘,怎能不生丁點保護欲。
黃家心甘情願獻出二喬,舉凡是個正常男人自會裝糊塗笑納。
可惜黃太太的陰私念頭無法對任何人宣之於口,全靠自己暗中推動。
這日,黃秀才遣人給黃時雨遞話,去書房見他。
黃時雨隻好套上長衫再穿條羅褲來到前院。
時下夏季女子出閨房不易,不似男子那般可以到處打赤膊。
黃秀才原本打算將黃時雨留在家中待嫁,不必再去甜水鋪子,為此還專門征詢允璋的意見。
不意允璋遲疑片刻,竟大度道:“此事,理應由梅娘自己決定,望老師多許她些自在。”
黃秀才暗暗驚愕。
如今臨近允璋回程之日,他就召梅娘前來問話,未料她是破天荒選擇去甜水鋪。
黃秀才愈發看不懂年少的男女,隻好正色道:“好,過去的話,你阿娘不免心疼你鋪子上沒個趁手的人使喚,特特叮囑琥珀往後就留在你身邊侍候了。”
他語重心長地暗示著,“縱是繼母,有這份心意也算儘到生母的本分,你不能不念個好。”
黃時雨嘴角微牽,笑了一下。
“允璋歸期臨近,他情況向來特殊,回書院的日子與旁人不同,也是合該巧合,方能順路捎上你,你且收拾收拾,屆時與他同路,終究比家裡的騾車寬敞。”黃秀才望著黃時雨身後的書架說話。
“這樣能行麼,姐姐們已經教我現在不宜與男子同乘……”黃時雨唯恐被人戳脊梁骨落得個自己不得不嫁,簡珣不得不娶的下場。
那對她和簡珣都不公平。
黃秀才叱責道:“鄉下哪來那麼多車駕,同乘的人多了去,你若問心無愧又何須畏首畏尾。”
這話也不假,誰家有點事不去借個車搭個車的,怕隻怕隔三差五頻繁搭乘,而她與簡珣原就甚少見麵,距離“頻繁”二字相差甚遠,又想到簡珣那輛舒適的大馬車,黃時雨就動搖了。
黃秀才放下茶盞,“你身邊有琥珀和柳兒,我亦相信允璋的品行,你若不願就自己駕騾車……”
“我願的,願的。”黃時雨連忙道。
她是瘋了才要在這麼熱的天擠進一輛騾車。
回去之後,琥珀聽了黃時雨的安排,應個是,帶著柳兒收拾去了,並未置一詞。
主要也不敢反對,老爺發的話輪不到她來置喙。
況且那日……簡少爺冰冷的目光,每每念及,琥珀膽顫心驚,已是做好了飽受排揎的準備,卻萬萬沒成想此番逆了簡少爺的心意,非但未被老爺厲聲警告,反倒以後隨時都能相伴二小姐了。
琥珀確實令簡珣心生不悅,但她是黃時雨身邊最拿得出手的丫鬟,總要留些體麵予她的,最重要的是——她教梅娘自愛懂規矩。
私心上,他固然巴不得梅娘曲媚迎合自己,卻也深知那樣不對。
梅娘是女孩子,對男子多有防備本就應該。
以後圓了房,她自會明白不用防著他的。
簡珣尚未經事,腦海甫一閃過“圓房”,霎時麵頰火燒似的躥紅,控製不住地想象梅娘橫呈眼底,她害羞的模樣一定很可人,嬌怯又緊張。
他眨眨眼,努力平了平心緒,重新溫習功課。
自從入駐砌園,簡珣白晝時常留心觀察奇石造景,前麵就說過,砌園有移天縮地之妙,搬三山五嶽於景,他便將這些景刻進腦子裡,直到結束了一日功課,夜深人靜之際,就著腦海的記憶提筆描摹。
每畫好一幅,則於對頁親筆題詩,再蓋上自己的小方印。
他本就擅長山水林鳥暈染,畫多不見筆鋒而渾然一體,又特特用了石青石綠設色和最好的雙林綾絹。
希望以此彌補梅娘沒有《文公散集》的遺憾。
華山長那裡是唯一的孤本,寧死也不肯賣的。
就這樣,一邊求學一邊作畫,雖因繁忙行進地斷斷續續,但簡珣用了十二分的耐心。
臨近回澤禾之日,整好積攢了十二幅畫並十二首詩,他親手裝訂成冊,取名《砌園勝景冊頁》。
簡珣坐在燭光下稍稍活動手腕和肩膀,端量親力親為的絹本設色,想象著梅娘驚喜的模樣。
得意之餘忽又生出些微沮喪。
這般討好的嘴臉難免墮了男子漢的威風,轉念一想,為人夫君的威風理應表現在責任與氣度上,何必計較閨房之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