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浴佛節在民間頗受重視,這日大康百姓皆要沐浴齋戒,講究一些的人家還會去寺裡禮佛。
為此鹿錦書院的師生專門休假一日。
華山長定了一份素齋點心,為表誠心,連含有雞蛋牛乳之類的也不要,送完這餐黃時雨次日便要回澤禾。
她已及笄,此番歸家,運氣好的話成功定親待嫁,不好則定了親亦得做工,當然,也可能是根本沒有親事給她定。
送餐路上,晨露晶瑩,鳥語花香,黃時雨摘了朵小野花把玩,也不去瞅野花叢中訕笑的福喜。
福喜自以為此處滴水不漏,料想黃二小姐發覺不了,不意出師未捷身先死。
他撓撓頭。
果不其然,回來的路上黃時雨就遇到了簡珣,福生沒跟著,倒是年紀相對更小的福喜隨在左右。
簡珣直接省略了寒暄,徑直問:“你何時歸家?”
黃時雨“咦”了一聲,偏著頭,效仿他上回冷視自己的表情,“冷一陣熱一陣,慣會用眼神唬人,今兒還想若無其事同我講話?”
“你彆這樣。”簡珣撥開她的腦袋。
“這樣你就受不了?可知你個子高,當時從上往下斜睨人,就是我現在這副神情,平白地侮辱人,你這是在侮辱我!”黃時雨不忿道。
她個子矮才發揮了不到一半的精髓。
簡珣嘴角微微上翹,“行,那你繼續,我受著。”
“好。”黃時雨用力瞪他。
簡珣垂眸凝著她,兩廂視線交織,他深深地看了片刻。
他是男孩子,在書院偷偷看過禁書,知事比她早,如此四目相對,看起來與從前區彆不大,實則感覺不一樣。
看過禁書再看她,有時熱熱的,年少時的他,每每私下想一想她也會有尷尬的反應。
但他博覽群書,除了禁書還有醫書,自是清楚一切皆為年輕男子成長所要經曆的,故而也就看開了。
黃時雨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嬌滴滴的勾人,那麼對她有紛亂如麻的念頭也很正常。
君子論跡不論心,沒甚可羞恥的。
晨光裡,簡珣的瞳仁烏黑明亮,仿若平靜無波的玉山湖麵,清淩淩地倒映了黃時雨。
那雙眼裡的她,看起來全無氣勢。
黃時雨嗓子有些兒發澀,不由得咽了咽,就這麼眼對眼兒瞪著,效果同設想的完全不一樣,且他根本就不怕她,目光竟越發滾燙。
比上回的冷視更有壓迫力。
令她萌生幾分畏怯,到底畏怯什麼呢?
他又不會吃了她。
不,這樣的簡珣就是要吃她。
簡珣笑了笑,收回目光,“夠不夠,我還可以繼續。”
黃時雨冷汗涔涔,不爭氣的腳竟有點軟,連忙挺直了脊梁,故作鎮定冷笑一聲,“幼稚,我忙著呢,才不與你浪費光陰。”
袖管卻被簡珣扯住,重新拉回身邊。
“你還沒說何時回去。”他道。
“明兒一早!”她說。
簡珣道:“巧了,福喜明早也要回澤禾,你倆便同路吧。”
黃時雨的眸光果然鮮亮起來,又想到此行不少細軟且多了一個柳兒,“可是我要帶很多東西,還要帶上柳兒……”
“用我的馬車,夠不夠?”他又補了一句,“福喜很會駕車。”
那自是夠夠的!黃時雨險些沒捺住上揚的嘴角,“那多不好意思,又得麻煩你……”
簡珣負手而笑,“真心覺著不好意思,就不要再氣我了。”
提及這茬,黃時雨嘴唇抿緊了將右胳膊伸向他,“那你還曾對我無禮呢,沒輕沒重,痛死了,回去一瞧,這裡生生青了一塊。”
可以想見他手上的力道有多大。
簡珣懷疑她是麵團捏的人兒,目光落在她所指的地方,心底一軟,輕聲問:“現在還痛不痛?”
“當時很痛。”
“都是我的錯,下回不會再魯莽。”
“還敢有下回?”黃時雨嗔然跺腳,“你若再欺負人,休怪我告訴你的鳶娘。”
說罷,得意地橫眼覷他,告狀走長輩路子行不通,那就走他心上人的!
簡珣忽然冷下來,半晌才道:“告去唄,在京師,你摸得清路麼。”
黃時雨語窒,也就是說說,傻子才真去。
念在馬車寬敞又舒適的份上,懶得同他磕牙。
黃時雨步履輕盈,歡快地走了一小段路,緩緩駐足,扭頭望望簡珣,“你乾嘛一直跟著我?”
“黃二。”
“乾嘛?”
“就算我有心上人……也會對你好的。”簡珣定定望著她。
黃時雨擰眉,一時解不過來,有種令人不安的怪異。
簡珣漫然瞥了黃時雨一眼,道一句“走了”,朝著相反的方向大步流星而去。
福喜今年十二歲,笑起來憨厚又老實,體格壯實宛如一頭小牛犢,而機靈善辨的福生則相對瘦弱纖細許多。
故而福喜乃送黃時雨回家的最好人選。
既不會落人口實,亦有安全保障。
黃家的後院不大,沿牆種了一片花,當夏風迎麵吹拂,淡淡馨香隨往鼻子裡鑽。
黃太太坐在上房的大窗子下納涼,一邊說笑一邊剝枇杷,果肉細膩多汁,柔軟酸甜。
琥珀吟芳一左一右,相攜展開簇新的衣衫和百迭裙,以便黃太太過目。
從配色到刺繡全部出自琥珀的巧手,家裡也隻她最了解黃時雨的尺寸。
黃晚晴挽著母親胳膊,“阿娘,我也想要。”
“你不是已經做了三套,第四套還在繡著,省省吧你。”黃太太沒好氣地橫她一眼,“趕明兒再給你打兩幅首飾,這套衣裙是給梅娘相親穿的。”
提起“相親”二字,黃晚晴便不再吭聲。
自己親事怎麼來的,心裡明鏡兒似的。
本來李富貴也有些微詞,認為當初口頭約定的人乃黃家老二,目下突然換成老三,豈不令他做了小人。
然而男人的微詞僅持續至瞅見黃晚晴那一瞬。
杏眼桃腮,纖瘦柔弱,好一個漂亮姑娘。
既然兩家父母都沒意見,那還堅持甚麼,遂悅然應許。
黃秀才負手板著臉跨進正房。
黃晚晴心知爹娘有話要說,忙起身同丫鬟們一齊告退。
走在後麵的人貼心地關上房門。
“老爺,這是還生我氣呢?”黃太太緩緩擦拭指尖果汁,妖妖調調走過去,身子一歪,坐在了黃秀才腿上。
“強搶民女、縱奴行凶,裴員外家的小霸王裴盛,這就是你千挑萬選給梅娘的人?”黃秀才麵皮繃得緊緊的。
黃太太冷笑道:“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倒先操上心。成與不成,還得裴盛親眼瞧過梅娘才能作數。真當天仙娘娘了,也不看自己什麼出身,隔壁村的王傻子正派,你怎不把梅娘嫁給他?”
“你,你……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黃秀才說不過她。
“論年紀,二人僅差一歲,不似我,跟了你這個糟老頭;論相貌,裴盛五官端正,身段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似我,跟了你這個瘦弱鬼;論家世,縣裡首屈一指的豪紳裴家。”
黃太太越說越激動,騰地站起身,“她生母還欠我一條命呢,黃大同,我便是將她送給馬老爺做第七房姨娘又怎樣,好歹能換兩千兩白銀!”
兩千兩啊,這輩子能不能掙兩千兩!黃太太滿臉陰鷙,“我大發慈悲選了八百兩的裴盛,你就於心不忍了,嗬嗬。”
黃秀才蜷了蜷乾瘦的手指,緘口不言。
次日黃時雨到了家,黃太太就忙不迭召她來上房問話。
跑腿的琥珀很快又回來複命:“太太,二小姐初來月事,痛得厲害,正臥床不起。”
黃太太眼底精光一閃,總算來了。
女人的生育能力全靠月事,黃時雨遲遲不來,令黃太太寢食難安,唯恐她有什麼不足之症。
再上等的貨物,一旦有了瑕疵,都將大打折扣。
現在好了,不用再擔心到手的雪花銀飛走。
黃太太撇向琥珀,寡淡道:“這個月,你先留在她身邊伺候梳妝,下個月再說。”
琥珀屈膝應個是。
黃家後院西邊的廂房一共四間,最右邊住著黃時雨。
內室一溜黑漆家具,該有的都有,半新不舊,素色的帷帳內黃時雨正縮在被窩,昏昏欲睡。
姐姐說,來了月事,就代表女孩可以成為某個男人妻子了。
她不是很喜歡這句話,但又說不出哪裡不對。
就如同阿爹在三天後板著臉對她道:“裴盛還不錯,聽你娘安排吧。”
黃時雨想說不,卻找不到理由。
女孩子及笄以後都要說親,沒有人例外。
去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家裡生活固然彷徨,可在家也沒多快樂呀,況且裴家還在縣裡,距離姐姐那麼近。
那以後豈不是天天都能見到姐姐,想到這層,黃時雨的心情驟然明朗起來。
嫁人就成了一種盼頭,這種盼頭蓋過了對於未知的恐懼。
相親那日風和日麗,乃二十四節氣中的小滿。
黃太太稱此為大吉,頂好的兆頭。
小滿勝萬全。
桑林畔清風徐徐,琥珀陪她沿著青石小路漫步。
裴家的小霸王穿得花團錦簇好似一隻大蝴蝶,原本他放了話,隻要黃家老三黃晚晴。
媒人卻告訴他黃家老二比老三還漂亮。
不是吧,黃秀才這麼會生?
整整八百兩的聘禮,不是小數目,如若沒有黃晚晴好看就虧大了。
因而裴盛一大清早趕過來,踏進了約定的桑林,隔著濃綠淺綠,搜尋佳人身影。
媒人再三叮囑:“少爺,咱們需矜持些,可千萬彆唐突了佳人,那可是真正的大美人。”
“知道了,少囉嗦。”
他瞧見晨光從枝丫漏下,灑滿佳人飄逸的裙衫。
視線往上移,隻見佳人盤了清爽的雙螺髻,僅在鬢邊簪兩朵粉黛相間的絨花,露出一截玉頸,纖細而修長,發間綁了粉色絲帶,飄逸地懸垂腰下,隨著步子輕揚,極為俏麗。
那單薄柔軟的同色百迭裙也繡了一片黛色纏枝花紋,不盈一握的小腰兒亦垂著同色絲絛,光是覷那背影,裴盛感覺魂都要飛了。
他推開媒人,急步追了上去。
聽見身後動靜,黃時雨警惕回眸,正是這一眼,裴盛覺得自己一片精魂也被這小妖精攝了去,當下愣愣立在原地。
福喜隔著籬笆對黃時雨打招呼:“黃二小姐,用不用我幫你揍他呐?”
他以為裴盛是登徒子,雖然確實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