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目光灼灼,發現自己忽視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他這裡滿心歡喜要納她為妃,可若是她不願意怎麼辦?
若是她心有所屬,已然同彆人暗通款曲,而那個人恰好是他的兒子,他又該怎麼辦?
他還可以像之前想的那般,不管不顧,直接將她‘搶’去嗎。
他還沒有昏聵到這種地步。
皇帝眸色漆黑。
她說她愛慕寧王,她愛慕的是哪個寧王,她可分得清?
皇帝心裡還殘存著最後一絲希望,或許,她說的那個寧王是他‘扮演’的,隻要他點燃燭火,叫她看清楚,一直以來夜間同她私會的人是誰,她便會收起她方才那可笑的言論。
他鬆開她的手,轉頭去拿燭台。
荷回聽著他動靜,不知發生何事,隻覺得是自己方才的話他沒聽清楚。
“妾說的都是實話,小爺,雖然剛進宮時,妾是有些怕您,但經過後來相處,妾知道,您心慈仁善,又活潑好說話,是個頂好的人。妾一個人孤單,您陪著我遊湖,妾不會垂丸,您親自教我,妾是真心愛慕於您,並不曾撒謊。”
明明是寧王被太後要求陪她做的事,如今在她口中聽來,卻像兩個情投意合少年人的幽會。
皇帝的腳步忽然頓住,他握著燭台,緩緩轉過身來,注視著荷回。
遊湖、垂丸原來她同自己的兒子,已經這樣親密。
她說的越多,越顯得如今自己的行為有多可笑。
她瞧不見他,反倒給他這個當今皇帝留下了一絲顏麵,否則叫她知道他竟然想同他的兒子爭搶他,豈不要笑掉大牙。
可他仍舊不願就此放棄,緩緩問道:“皇上呢?”
“什麼?”黑暗中,荷回聽他忽然問了這樣一句話,有些莫名。
“你對皇上,怎麼看?”說這句話時,皇帝握著燭台的手緊了緊。
荷回認真琢磨著他問這話的意圖,斟酌好一會兒,才道:“皇爺他是明君,是長輩,妾同您一樣尊敬愛戴他。”
明君,長輩
這樣的用詞簡直像兩記當頭悶棍,忽然將皇帝敲醒。
原來如此。
他在她心中,隻是長輩而已,再無其他。
是他發了瘋,著了魔,一廂情願。
她對他,無半點超過長輩之外的想法。
皇帝抿著唇,眸光明滅不定,未幾,終於緩緩將燭台擱到梨花桌上。
壽明殿外的宮牆下,趙彥和魏令正盯著小宦官們把守夾道和各處宮門,確保這時候沒人過來。
月亮悄無聲息爬上樹梢,月光照在夾道剛被灑掃乾淨的青磚上,亮堂堂的晃人眼睛。
魏令走到王植身後,小聲問道:“乾爹,主子何時出來,要不要使人預備上熱水?”
瞧這架勢,人是指定不能動的了,隻是不知主子打算封裡頭那位姑娘什麼位份。
自從上回秀女的差事被他和趙彥辦砸後,兩人便開始在私下琢磨,皇帝看上的那位究竟是誰?
將可能的宮女、女官暗暗仔細排查過一遍,卻始終一無所獲,直到半炷香之前皇帝忽然當著他們的麵進壽明殿去,將兩人派去的小宦官踹出來,兩人方才知曉,原來那位姑娘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恰是裡頭那一位!
那一刻,兩人震驚得險些說不出話來。
怎麼是她?
他們之前想破腦袋,也不敢往這位沈大姑娘身上猜,畢竟,她將來要嫁的人,可是宮中的小爺,皇帝的兒子!
他們的主子一向雄才偉略,是世人眼中的明君,說他看上了自己未來的兒媳,若不是親眼所見,他們便是被人打死都不敢相信。
想必皇帝內心也有過掙紮,否則不會交代他們秘密處死沈大姑娘,斷了自己這份念想,隻是末了,他還是後悔了,沒舍得。
都到了這個份兒上,這位沈姑娘皇爺是必不會放手的了,進去這樣長的時間沒出來,怕是兩人好事已成,明日宮裡就會多位沈娘娘,隻是不知太後那裡皇爺打算如何交代,還有寧王
正想著,忽聽裡頭腳步聲傳來,一抬頭,卻是皇帝出來了。
魏令愣了愣。
這就完事兒了?印象中,皇爺時間沒這麼短呐,又是心心念念新得的美人兒,怎麼也該多多溫存些時候,怎的如今就出來了?
趙彥見魏令發愣,拿手肘暗暗懟他一下。
想什麼呢,瞧主子這衣衫齊整的模樣,一看就是沒成事兒。
王植也瞧出來了,連忙迎上去,喚了聲,“主子。”
皇帝神色如常,瞧不出個所以然來,隻是腳步隱隱比尋常略快。
四周寂靜,隻有一盞宮燈在王植手中輕微搖晃,發出微弱的吱呀聲響。
“主子。”王植跟在皇帝身後,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敢問主子要給沈姑娘何種位份,奴婢好叫人去做準備。”
皇帝停下腳步,淡淡道:“朕何時要說給她位份的?”
轉過頭,“她是什麼身份,朕瞧你是老糊塗了。”
王植聞言微微一怔,噗通一下跪下告罪,身後宦官們瞧見,也都跟著立馬跪下,整個過程未曾發出一絲聲響。
皇帝轉過頭去,隻見夾道漆黑,深邃得仿佛沒有儘頭。
“記著,朕今夜不曾到過這兒,你們也是。”
李元淨覺得荷回最近越來越沒眼色了。
給太後請安時,總是喜歡往他身邊湊,好似同他有多熟似的,他去瞧姚司司,也時不時在她屋裡碰到她,有一回他過去,就見她正把太後賞賜的鹿茸給姚司司,言語間很是貼心,叫她有什麼需要的就找她去取。
李元淨瞧得心裡很不舒服。
她還沒嫁給她呢,就一副王妃的派頭,司司是他的人,缺什麼自有他給,用得著她個鄉下丫頭出來做好人?
他要走,還被她攔住問:“小爺,您那夜怎麼忽然走了,可是妾說錯了什麼話?”
他哪裡知道她說錯了什麼,因為他根本沒同她夜裡單獨待一起過。
這柴頭鬼上身了,竟說起胡話來。
然而在太後跟前,他也不能反駁,隻能隨口應下,“忽然想起有事,便走了,沒有告知姑娘,是我的不是。”
同沈荷回這樣虛以為蛇已經很費他的精神,然而更叫他心慌的是,他近日總感覺皇帝瞧他的眼神有些不對勁。
往日他犯錯,皇帝也曾對他不滿,甚至嚴加斥責過,可卻從沒有拿那種眼神看過他。
那究竟是什麼眼神,李元淨先開始也說不清,隻是隱隱有些發怵,後來一日他去象園遊玩,瞧見裡頭一頭雄獅正在對另一頭雄獅低聲吼叫,忽然就愣住了。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那頭雄獅的眼神同他爹爹的隱隱有些相似。
問過馴獸的宮人才知,那頭獅子不日前剛被他對麵那頭雄獅搶了婆娘。
皇帝瞧他的眼神定然不是因為這個,李元淨回去思慮了半晌,又問過師父們,覺得還是自己想多了,爹爹多半還是因為上回科舉舞弊一案對自己有意見。
“你爹爹最近心情不好,你多跟著你的師父們刻苦讀書,朝堂上的事情多順著他些,彆惹他生氣。”太後似乎也察覺到皇帝最近的不對勁,拍著李元淨肩膀囑咐他。
李元淨應是。
他走後,太後才看著他背影歎口氣,歪在軟枕上,說:“最近皇帝也不知是怎麼了,心不在焉的,也不多來瞧瞧我這老婆子,來也是挑沒人的時候,好幾次了,淨兒和沈丫頭都走了他才過來,倒像是躲著他們似的。”
秋彤說哪兒的話,“皇爺是為朝事憂心。”
“再憂心也不能不守祖宗的規矩。”太後道:“前兒他在萬歲山到欞星門外的那條夾道上縱馬的事,你不知道?”
她喃喃搖頭:“也就是他叫人壓下來了,外頭言官們不知道,不然,有的是鬨呢。”
“你說你們皇爺他,究竟是怎麼了?”
秋彤給太後捏著肩膀,道:“太後可還記得之前在雨花閣邊,皇爺寵幸慶嬪一事?”
她頓了頓,湊到太後耳邊說了句什麼,太後聽罷驚訝不已,“是淑妃說的?”
“是。”
太後微蹙了眉,“彆不是你們皇爺身子真出什麼問題了?”
皇帝而立之年,瞧著身強體壯,精神氣十足,也壓根不像啊。
可若不是,皇帝不給秀女位份,久久不曾召幸嬪妃,好容易召幸了慶嬪又半路將她趕了出來,樁樁件件,又該如何解釋?
太後越想越不對勁,對秋彤道:“悄悄的,找醫婆過來,彆叫人知道。”
秋彤點頭:“奴婢省得。”
掀了簾子出去,見荷回正在廊下坐著,低頭同小宮女翻花繩玩兒,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姑娘還在這裡呢,太後已經睡下了,您還是先回去吧。”
荷回聽罷,噯了聲,站起身來同小宮女道彆,同秋彤一同出去。
“姐姐要去哪兒?”秋彤是太後身邊的大宮女,一向隻在太後身邊伺候,鮮少出去,要辦什麼事兒,平日裡都是喚小宮女們去。
秋彤笑了下,說:“太後午膳吃多了,有些犯懶,叫奴婢去請醫婆來瞧瞧。”
“可要緊?”
“不要緊,姑娘不必憂心。”
走到一條分叉口,秋彤道:“姑娘仔細腳下,我也去了。”
荷回點了頭。
本來是繡品做完了出來散散心,順便到太後這裡同她老人家說說話,沒想到這樣不趕巧,太後竟身子不舒坦。
荷回想著要不要做些家鄉易消化的東西給太後消消食,然而剛到尚膳監做好,便忽然想起上回在寧王宮中,姚司司對她說的那番話。
太後皇爺他們,是不會吃外頭的東西的,她便是做了太後也不會吃。
無奈歎口氣,荷回提著食盒往壽明殿趕,誰知半路上,天忽然陰起來,很快便開始滴星。
荷回趕忙躲入前頭假山之中,山洞裡陰暗,荷回很快便瞧不見。
她有些害怕,想冒雨出去,可剛探出頭,雨便‘嘩啦啦’開始下大,瓢潑一般。
荷回隻好摸著石頭,原路返回,越往裡,外頭的雨聲便越小,隻有滴答滴答的水聲在耳邊回響。
忽然,她抓住了什麼東西,等反應過來才意識到,那是一隻人手,下意識要叫出來。
那人想要掙脫,然而不知是不是看見了她的臉,竟一下抓住了她的手腕。
“彆喊。”
這聲音
荷回在黑暗中眨了眨眼,“小爺?”
皇帝望著她,沉默良久,想斥責她,告訴她自己的真實身份,然而望著她這幅可憐狼狽模樣,不知怎麼的,竟鬼使神差地‘唔’了一聲。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