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從縫隙中照進來,落在荷回黑漆漆的瞳孔裡,灼熱燙人,就像外頭男人的目光。
荷回緩緩伸手,‘吱呀’一聲,推開了櫃門。
在門開的一瞬間,她看見皇帝目光中閃過一絲錯愕,似乎全然未曾料到躲在櫃中的人是她。
荷回飛快收回視線,垂下頭去,這個時候竟還記得老老實實跪下,照著宮中的規矩給皇帝行禮問安。
“皇爺聖躬金安。”
可怕的靜寂在屋內迅速蔓延,荷回望著身下氍毹上繡著的纏枝花紋,依稀隻能聽見外頭急躁的蟬鳴聲。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終於聽見皇帝在頭頂開了口:“你在這兒做什麼?”
荷回在說實話和撒謊之間猶豫不決,最終還是覺得保住小命要緊。
拿指甲狠狠掐了下手心,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說話不要打顫。
“稟皇爺,民女,”荷回緩了緩心神,道:“民女在外頭呆久了,口渴,所以想進來找水喝,不想在櫃子裡睡了過去,驚擾皇爺,望皇爺贖罪。”
說著,俯下身去,將腦袋抵在地麵上。
地麵清涼,給荷回已經快要熱暈了的腦袋帶來一絲清醒。
皇帝垂眼,看她明顯鬆散的鬢發,顫抖的手,以及她身上那件墨綠色的鵲橋補子,眸色沉沉。
她方才那番話,可稱得上是錯漏百出。
口渴為何不回雨花閣裡去找水喝,偏要來這兒?既是來尋水,為何喝了水不立即回去,反而藏在衣櫃裡?
要撒謊,就該說得天衣無縫才是,這樣容易叫人看穿,還是太過稚嫩。
可皇帝卻並沒拆穿她。
他轉身坐回炕上,撥弄了下矮桌上的骰子,說:“何時進來的?”
荷回知道要小心回答,不然小命不保,想了想,道:“一個時辰前。”
一個時辰前,她剛從雨花閣裡出來,而皇帝還在那裡同太後和嬪妃們聽戲。
皇帝:“一個時辰前進來,然後躲進衣櫃裡了?”
荷回抿抿唇,道:“是,民女從小就有睡衣櫃的習慣,覺得困了,就,就進去睡了。”
這話更是叫人發笑,有床不睡,倒喜歡睡衣櫃,“睡著了?”
“睡,睡著了。”
皇帝望著她,不發一語。
荷回怕他不信,連忙道:“真的,皇爺,民女方才真的睡著了,什麼也沒聽見。”
不打自招。
就這點能耐,還想騙人,然而想到自己之前誤將她當成秀女的事,皇帝剛剛彎起的唇角又再次放了回去。
荷回瞧見他神色,心下立時涼了半截。
他不信?
正不知如何是好間,卻見他又忽然放緩了神色,語氣和藹,全然是一副長輩的樣子。
“既如此,你便回去吧。”
荷回愣了愣。
皇帝望著她,淡淡道:“怎麼,還想留在這兒同朕再說說話?”
荷回回過神來,連忙磕了個頭,逃也似的起身要退出去。
然而剛走兩步,忽然又被皇帝叫住,荷回身子僵住,以為皇帝是反悔了。
卻見皇帝沉默片刻後,緩緩開口,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期間可曾出來過?”
荷回冷汗涔涔,下意識抬頭,卻見皇帝正靜靜望著自己,那眼神,幽深難測,好像自己但凡回答錯一個字,便會萬劫不複。
荷回冷靜下來,說:“回皇爺,沒有,一直到方才您發現民女,民女都沒醒。”
一陣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終於望著她,緩緩吐出兩個字,“很好。”
“去吧。”
荷回猛鬆口氣,走到明間,乍然瞧見門後角落裡自己的裹胸布,心中一驚,連忙撿起來塞入寬大的袖筒裡。
待到外頭拐角處,遠遠見姚朱拿了衣裳尋來,一顆心這才回到胸腔裡,姚朱快步過來,走近瞧見她這樣狼狽,目露驚訝。
“姑娘,您這是怎麼了?”
話音未落,荷回雙腿一軟,渾身失去力氣,歪倒在她懷裡。
“沒什麼。”荷回緊緊攥住姚朱的手,“姐姐,咱們回去吧。”
不遠處,帶著小宦官正往這邊來的王植瞧見兩人身影,忍不住納罕。
這是怎麼說的,慶嬪娘娘沒侍成寢就罷了,怎麼還從屋裡跑出來一個沈姑娘?
她那樣的身份,可不方便同皇帝同處一室,若是叫人知道了,可不得了。
囑咐小宦官管住嘴,王植這才進了屋子。
隻見皇帝正端坐在東邊炕上,不知在想什麼。
王植喚了聲主子。
皇帝轉過臉來,道:“傳冷水來。”
荷回並沒告訴姚朱方才發生了何事,畢竟這樣的事,少一個人知道便少一份風險。
換過姚朱帶來的衣裳,荷回裝作若無其事回了雨花閣,索性她原本就一副木呆呆的樣子,所以即便她在座位上並不說話,也沒人發現不對勁。
隻有寧王問她:“做什麼去了,這麼久才回。”
荷回自然不敢說實話,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寧王也隻是隨口一問,瞧著不甚在意的模樣。
回去躺在榻上,荷回反反複複琢磨那日皇帝的話語和神情,輾轉反側。
皇爺他應當是沒看到的,或者說他看到了,但不知那是她,否則,他不會這樣輕易放自己回來。
可終究是不確定,也不知那日自己的話皇帝是當真信了,還是等她回來後再秘密處置她。
就這麼忐忑的等了好幾日,沒等來皇帝處置她的命令,反倒等來了尚服局送來的新衣裳。
尚服局女官一邊指揮人往屋裡搬運箱籠,一邊恭敬對荷回道:
“淑妃娘娘說,上一批宮裡女眷的衣裳版型太窄,太收著了,夏天裡熱,還是寬鬆些的衣裳涼快,特意叫尚服局新趕著做了一批出來,這是姑娘您的。”
說罷,便連茶都沒來得及喝,便趕去下一個地方。
荷回看著箱籠裡那些明顯比往日要寬鬆許多的宮裝,愣了半晌,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往後再不必用裹胸布勒緊自己了,險些感動得淚流滿麵。
“淑妃娘娘人真好。”
姚朱整理著那些衣裳,點頭:“淑妃娘娘是有名的賢妃,人自然是好的。”
隻是不知道,她怎麼忽然想起要給宮中女眷換衣裳來了。
不過不管原因是什麼,左右姑娘往後不必再受罪了便是。
淑妃宮裡,慶嬪正坐在炕上止不住抹眼淚,哭的淚人一般。
淑妃聽得頭疼,伸手揉了揉太陽穴,將手中帕子遞過去,溫聲道:“妹妹彆哭了。”
慶嬪接了,哭聲漸漸低下去,抽抽噎噎道:“姐姐,著實是我心裡太憋屈了,這才同你說,我伺候皇爺這些年,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
她方才一進門,便將那日之事告訴淑妃,淑妃聽罷吃了一驚,畢竟那日在太後跟前,慶嬪可是默認了伺候過聖駕才回去的,可直到今日她對自己說了才知,那日侍寢,她竟被皇帝趕了出去。
淑妃歎口氣:“皇爺許是心情不好,你彆多心。”
慶嬪道:“皇爺雖然不是那愛同人調笑的人,但對咱們一向和氣,甚少有掛臉的時候,便是心情不好,也不會拿我們撒氣。”
她頓了頓,道:“彆是皇爺瞧上了什麼新人,看不上我們了吧。”
“你彆瞎猜。”淑妃端起茶碗,“上回秀女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說到這個,慶嬪也覺得新奇。
說是皇帝同意了太後要選秀女,結果轉頭沒有一個給了位份的,這些人現如今還在壽明殿裡待著,還不知未來要如何呢。
也不知皇爺究竟在想什麼。
兩人說著,話頭又扯到寧王身上。
“前兒太後找來那位沈姑娘,我見了,要我說,真不如那位姚女史,也不知太後怎麼想的,把這麼個木呆呆的人帶進宮裡來,還要配給寧王,這麼個小家子氣的人,能當咱們大周未來的國母嗎。”
淑妃沒說什麼,隻是讓她慎言,“太後想什麼,不是咱們能決定的了的。”
這話叫慶嬪沒法接,隻好轉了話題,指著身上的衣裳道:“天熱,還是姐姐想的周到,叫咱們換上這寬鬆的衣裳。”
雖有輕薄的銀條紗,但到底太透,沒法穿出來,如今換上焦布做的圓領袍,既鬆快又雅致。
淑妃笑了笑,道:“哪裡是我想出來的,前兒去給皇爺請安,皇爺瞧我身上的衫子太緊,隨口提了一句,叫我吩咐尚服局給宮眷們換一批。”
這可奇了,慶嬪狐疑道:“皇爺怎麼忽然關心起這樣的小事來?”
淑妃心中也奇怪,往常那麼多年宮眷的衣裳都是先帝在時的舊製,從沒變過,怎麼今年忽然招了皇帝的眼。
他可不是愛在這些東西上花心思的人。
淑妃垂下眼,抿了口茶,說,“多半是皇爺心疼咱們。”
送走了慶嬪,淑妃才總算鬆散下來,倚靠在軟枕上,對進來的貼身宮女問:“可打聽到了?”
宮女道:“回娘娘,皇爺召了王大人進宮,兩個人到萬歲山散心跑馬去了。”
淑妃收回視線。
這些日子,皇爺召見王卿的次數似乎比往常多了些,她垂下眼睛,點了點頭,說:“知道了。”
萬歲山下,王卿終於再忍不住,輕甩馬鞭來到皇帝身側,問他:“皇爺,這已經您這個月第五回召臣入宮了,可彆又一句話不說呀,您再這樣,臣往後便待在家裡陪臣的小美人去,不來了。”
每回都跟他比賽馬,可卻始終不發一語,問他什麼事,也不說,怪磨人的。
皇帝抿著唇,坐在馬背上,望著西苑,垂了眼,不知過了多久才終於開口。
“若是你瞧上一個,這輩子都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的女人,你待如何?”
王卿正在喝水,聞言,一口將水猛地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