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雲芍聽了,沒敢再說話。
賀知煜把她放在了床榻上,喚竹安道:“去,準備些熱水,少夫人要沐浴。”
孟雲芍凍得發紅的小臉又流露出幾分為難,嗡聲道:“世子,何必在這裡沐浴,我也沒有那麼冷,回扶搖閣也是一樣的。”
賀知煜卻不理會,繼續吩咐竹安:“東西都備齊了,水要熱些,再備著些替換的。沐浴的高桶放在平時我平時洗漱的側房即可。”
竹安應了,快步跑出去準備了。
孟雲芍聲如細蚊,卻依然小聲掙紮道:“世子,書房這邊連個女使都沒有,也不方便。不如我還是回去……”
賀知煜轉頭看向她,臉上依然有些淡淡的陰霾之色,問:“你怕些什麼?”
孟雲芍看他臉色不悅,圓圓的杏眼隻撲閃了一下,沒有說話。
賀知煜平靜道:“你跪了足足一時二刻,侯府就這麼大,這消息早就傳得各院人儘皆知了,你想要的已經得到了。現在夜已深,各房各院已都歇息,這裡隻有我們兩個人,也不必再作戲了。”
孟雲芍被當麵戳穿,有些臉紅,小聲問:“那世子怪我嗎?”
她如此做,不過是讓眾人以為賀知煜回去,便依著侯爺的意思罰了她,讓侯爺侯夫人放心,不再繼續為難她。
而世子這邊,也一貫是個大度的,見了她紮紮實實地受了苦,也必不會再揪著什麼生氣不生氣的小事不放。
隻是賀知煜心明眼亮,一眼便看穿了她的伎倆。
說起來,這事情還是她利用了他,終是辦得不地道。
賀知煜有些不悅,眉頭微鎖,道:“我還敢怪你麼?下午說了你幾句,晚上你便要跪在雪地裡不起來。若不是竹安恰巧出門去取炭火,你難道要跪一整夜?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天?”
孟雲芍自知理虧,訕訕地低下頭,又小聲辯解道:“我聽竹安說過,知道他吹燈前都要備齊些炭火、蠟燭、淨水等物,必是要出門一次的。”
賀知煜氣極反笑:“孟雲芍,你當真是聰明啊。”
孟雲芍沒順著問答,卻拉住賀知煜的衣角,不依不饒地問:“那世子還怪我嗎?”
賀知煜有些無奈,像泄了氣的河豚,撇過臉去不看她:“不怪了。”
孟雲芍得逞似的笑了笑。
賀知煜看她臉上貼著被融雪打濕的長發,俊俏嬌挺的鼻尖凍得通紅,明明很是狼狽卻又十分得意的樣子,忽然沒忍住伸出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兩個人俱是一愣。
賀知煜尷尬得轉過了頭:“你……鼻尖上有雪。”
孟雲芍信了,伸手摸了摸,道:“哦。”
就在此時竹安過來了,說東西已備全,詢問世子要不要喚從扶搖閣喚兩個女使過來給少夫人沐浴。
孟雲芍對竹安說:“不必了,外邊風雪這樣大,彆讓她們跑來跑去的。”又轉頭對賀知煜道:“世子,我自己沐浴就成了,也就是長發洗起來麻煩些。”
賀知煜還有些沒從剛才的尷尬中回過神來,頭腦有些發暈,鬼使神差地說:“我幫你洗吧。”
孟雲芍趕緊道:“不用不用不用……”
賀知煜瞧她抗拒得厲害,有些糟心,道:“你不是常給我沐浴麼?這有什麼。”
孟雲芍心道那能一樣嗎,你是金尊玉貴的主子,我可不想倒反天罡,沒得被人知道了說嘴。卻也一時沒找到什麼冠冕堂皇上得了台麵的理由。
竹安沒想到自己主子今日能如此支棱,趕忙笑著道:“好嘞!世子和少夫人這邊請。”不由分說就讓兩人一起出了門去了側房。
燭火輕搖,水汽氤氳。
孟雲芍背著賀知煜褪了衣衫,他亦避過臉去未看。
明明是連最親密的事情都一起做過的人,此刻卻都有些不好意思。
孟雲芍覺得自己的心不由自主地跳得厲害,帶得整個胸腔都燃燒起來。
她好像脫掉的不僅是被雪打濕的衣衫,還有一些旁的什麼。
一些她一直死死捂著不能萌發也不能見到天日的東西,此刻在冬夜暖屋的熱氣蒸騰裡,堪堪便要探出頭來。
有些危險。
她止不住地想,他做的這一樁樁一件件,真的隻是為了規矩、臉麵?就沒有一絲一毫一枝一蔓旁的東西?
可她又不敢想。
怕自己自作多情,怕又是鏡花水月。
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她從小熟讀詩書,又被娘親教導,怎能不知。
孟雲芍坐於溫水之中,背對著賀知煜。
他修長的手指穿過她流瀑一樣的長發,那人動作輕而慢,像怕不小心扯到哪根青絲弄疼了她一般。
他細細地用水流點點澆注,又輕輕為她上了皂角搓揉。
忽然,一直沒有言語的賀知煜問:“是哪個‘笙’?”
孟雲芍有些疑惑,不知他在問什麼,道:“世子說什麼?”
賀知煜問:“阿笙……是哪個‘笙’字?”
孟雲芍才明白他是在問自己以前的名字,不是很想細說此事,道:“哦,老早以前的事情了,早不用的名字,世子不必在意。”
賀知煜沒了聲音,似是已被說服。
他又為她細細清理了皂角,用兌了幾滴茉莉精油的水重新洗過,再取了桃木梳子一縷一縷梳得流暢,像工匠在精雕細琢什麼物什一般,耐心十足。
過了半晌,賀知煜忽然繼續問道:“高升的‘升’?長生的‘生’?還是風聲的‘聲’?”
孟雲芍沒想到他還在問,這次再不說實在有些不禮貌,答道:“世子,是‘笙歌散儘遊人去’的‘笙’。雲芍進孟家之前,本名叫做李笙笙。也不是什麼稀罕的好名字,後來換了也換了,便也沒人再提了。”
賀知煜順著她的解釋若有所思地念道:“‘笙歌散儘遊人去,始覺春空。’是歐陽修的詩。”
孟雲芍輕道:“嗯。”
她這一生,便是始於一場轟轟烈烈繁花似錦的盛會,笙歌曼妙,歌舞升平,而今卻零落成空。
……
第二天一大早,清黎閣的下人們已早早起床,有序清理積雪。
陳媽媽似是有什麼急事,腳步匆匆,但也沒亂了形態,走得端正。
她走到內室,看見侯夫人還在梳妝,隻差頭發還未盤起,走上前去對左右兩個女使道:“你們下去吧,我來。”
兩個一等女使馬上會意,不光自己出了門,還把外屋裡灑掃的其他女使都喊出去了,最後緊緊關上了門。
侯夫人對她問:“昨日最後如何了?”
陳媽媽道:“夫人料事如神,孟氏在世子書房門口跪著,怕不是世子的意思。”
侯夫人似是早已料到:“我猜是雲芍聽了侯爺的話,自己怕過不了侯爺這一關,主動罰了自己。她最是聰明乖覺,辦事一向滴水不漏。這麼一來,侯爺和我的嘴堵上了,世子那邊也落不了長輩的埋怨,她自己也脫了讓世子為難的罪名。她看著落了下風,其實才是全了侯府嫡妻的教養,坐實了她懂事明理的名聲,隻有不長眼的才會繼續追著她為難。我選出來的人,我知道。世子是個寬和心軟的,倒不一定能做出這些來。”
陳媽媽點點頭道:“侯爺昨日便知道了,聽說誇世子做得對,也沒再說孟氏的不是。”
侯夫人又問:“那後來,世子同她說什麼沒有?”
陳媽媽道:“昨日,露荷躲在暗處一直看著,生等著世子從裡邊出來,可世子一句話都沒說。”
侯夫人疑惑道:“竟是一句話都沒說?那是何意?”
陳媽媽俯身在她耳邊悄悄說了些話。
侯夫人聽聞,驚訝道:“什麼?抱進去?成何體統?”
陳媽媽附和道:“就是說。露荷看得真切,孟氏想下來,世子不讓。好在當時四下確實無人,除了她也沒有旁的人看見。”
侯夫人眉頭一鎖,右手扶在了額頭上,滿麵愁容。忽然抬頭道:“這世子是對雲芍真上了心了。”
陳媽媽為她梳著端莊的元寶發髻,把鬢角的碎發都細細地理上去,道:“奴婢看著也未必。不過一次半次示些好,說明不了什麼。”
侯夫人有些心煩,道:“一次半次?世子為了她破了多少次例了。從一開始他轉了心思非要同她圓房我就覺得不對。現如今,竟然敢直接對著侯爺撒謊了,你幾時見過世子這個樣子?那江二公子是什麼人?侯爺不知我可知道,是從前同雲芍定過親的人!我統管全家,從前就都查得清楚明白了!便是如此,他都能照樣遮掩不誤!”
陳媽媽也愁上眉頭,道:“那不若,咱們再拿這件事做做文章?”
侯夫人輕喝道:“不可!女子名節何其重要,雲芍不會真做些什麼。咱們拿這件事情做文章,是要置她於死地。”
陳媽媽給侯夫人梳好了頭,開始插些珠釵,道:“叫我說,夫人對那孟氏也太好了。一開始便不該對她心軟,由著她死活罷了。現如今,您娘家嶽姑娘的年紀一天大似一天,想嫁過來當平妻,可是真等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