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煜和孟雲芍兩個人一同乘車駕回府,素月和竹安陪伴在側。
經過剛才一番激烈爭辯,幾個人各懷心事,都有些沉默。
孟雲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活絡氛圍,像她一貫那樣,溫柔淺笑,軟語盈盈,可她這會子著實有些裝不出。
她不明白為什麼非要讓她回來受一番羞辱,她感激賀知煜幫她解圍,可若不是婆母非要叫她回來,也斷不會生出這些事端。
她生性恬淡,並不喜言語爭強,況且便是此番爭論贏了,怕是後邊和孟家的關係也更尷尬。
不理不睬,有違孝道;可見麵親近,又徒受些醃臢氣。
孟雲姝還在賀知煜麵前提起了江家二公子江時洲,當年和她有婚約之人,此番掀出來,也怕是不能清淨善了。
她倒不是怕賀知煜有什麼想法,那人既冷淡,又清貴,一直是高樓俯瞰的態度,怕是不會把什麼江公子王公子放在眼裡;也對孟雲芍的過去漠不關心,從未問過。
但若是被府中一直盯著她掌管中聵之權的長子媳婦公孫燕或者愛搬弄是非的侯爺三姨娘柳沅沅知道,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腦中千絲萬縷,紛紛亂亂,忽然抬頭,卻正好對上了賀知煜平湖秋月般明亮的眼睛。
賀知煜似是無心,轉過臉去。
孟雲芍看著他清雋安靜的臉,被莫名吸引,心瞬間跟著安定了下來,像陰雲的午後忽然開始落雪的庭院。
她心想,管這麼多做什麼,索性拋開了一切,先過好眼下再說。
自己總是要離開的。
她總有一天會和兩家都斷了聯係,去過自己的日子,真正自由的日子。不用看任何人臉色,不用小心翼翼伺候誰,簡簡單單快快活活的日子。
而若是哪一天來了,即使相隔不遠,隻怕此生亦再無理由相見。
他在她最難的時候護過她,過去是,今天亦是。為了聲名也好,規矩也罷,她都認。
夫妻一場,也許最後連正經的告彆都不會有,現在多看幾眼,也是值的。
想到此處,孟雲芍恢複了一貫的柔和姿態,密閉的車廂裡似吹來了一陣軟風,氛圍都悄悄變了。
她微笑開口道:“世子一貫都是不來的,怎麼今天過來了?”
賀知煜道:“休沐左右無事,母親讓我來看看。”
果然是預料之中的答案,她到底在期盼些什麼。
孟雲芍客氣道:“一點小事,耽誤世子時間了。”
賀知煜亦客氣回道:“不必。”
旁邊的竹安一臉的一言難儘。
自家主子怎麼就是這麼個不爭氣的悶葫蘆性子,且那張嘴比起汴京城的城牆怕還是要更硬些。
明明是聽見少夫人自己過來的消息便開始坐立難安,明明是差人去辭了雷將軍的來訪,明明是去清黎院尋少夫人,侯夫人說“你不去亦可”後爭辯幾次“於理不合”才出來,非要說一句“左右無事”。
竹安若不是親眼見過三年前拿下反賊時,賀知煜玉麵冷顏大殺四方的樣子,有時候還真難把自家主子這個內斂規矩性子和外邊傳的孤肝野膽的少年將軍聯係起來。
竹安不禁找補道:“其實,今日本也是有事……”
賀知煜冷冷地掃了他一眼,他便住嘴了。
好的,尊重每個人的命運。竹安想。
孟雲芍又問:“聽世子的意思,姐姐之前去找過世子,怎麼也沒聽你說起過呢?”
賀知煜不欲多言:“一點小事。”
許是離了侯府,孟雲芍有些放鬆,笑了笑打趣道:“可我看她這樣子也不是輕易罷休的,怕找了世子多次吧?世子卻說是小事,難道世子日日碰到這些?”
賀知煜微蹙了眉,道:“莫要亂說。”
竹安又是一言難儘。
亂說,怎麼就是亂說了?今日表嬸要把二姑娘塞過來做妾,明日貴妃母家的言氏女托人遞過來拜帖,後日又有孟雲姝這種實在攀不上關係的等在公廨門口送湯送衣送信,賀知煜一個都沒搭理過,就不能老老實實說一句:其實我有夫人一人足矣?
若不是他從小跟著賀知煜,又日日跟在他身邊,還真瞧不出他對少夫人的這份心思。
竹安又想救自家主子一回,頂著壓力說道:“哎呦,可就說呢,這每天排在公廨門口……”
賀知煜製止道:“你今日話怎麼這樣多!”
竹安沒了脾氣。
好的,繼續尊重每個人的命運。
待到了侯府,下了車,賀知煜道:“我還有事要出門,你先回吧。”
孟雲芍對賀知煜盈盈做了個簡禮,道:“今日若不是世子,雲芍恐受人欺負了。謝謝世子。”
賀知煜:“不必。”
等孟雲芍走遠了,身影在小徑儘頭消失不見,竹安悄聲對賀知煜道:“主子,我去查查那個江二公子到底是何人。”
賀知煜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有何可查?”
竹安驚奇道:“難道……您都不好奇嗎?曾和少夫人定過親的!”
賀知煜道:“我不也曾經和旁人定過親嗎?”
竹安有些無語:“那能一樣嗎……這種定親的,大多是青梅竹馬……”
賀知煜打斷道:“什麼青梅竹馬,那叫相識較早。但凡讀過些書入過學堂的,總要認識些人。我和她嫡姐,不也早就相識了,不過點頭交罷了。”
竹安發現賀知煜竟連續說了好幾句話,偷笑了一下,道:“世子真不打聽?”
賀知煜停頓了片刻,平靜道:“她同我講過。”
竹安恍然大悟:“原是這樣!”他還在為人家小兩口的事情操心,殊不知人家早已坦白過去互訴衷腸了!屬實是多此一舉了。
賀知煜微微勾了勾嘴角,臉上現出些柔和神色,沒有說話。
他心想,是的,早已說開了,她心裡隻有我。
所以今日,她亦不用解釋什麼。
那個江家二公子人,他知道的。
是新科狀元,江時洲。
江家乃是世代傳承的書香門第,江時洲的祖父曾官至首輔,其父江無晦潛心學問,不願涉身官場,未有官職,但多年累積的關係還在。江無晦的學問天下皆知,是當世的名儒大家,在民間有很高的聲望。便是皇帝和太後也禮敬三分,常常請他給大臣們講經世之道。
其子中最出色的是家中排行老二的江時洲,過去時常同父親一起來講學,此人溫和有禮,見之如沐旭日,談古論今,頗有見識。
賀知煜從前便聽過幾次他講學,確是有真才實學之人。
之前賀知煜聽說,江時洲被江家定了做江無晦的傳人,遠離廟堂,發揚江氏。可後來不知為何,他忽然轉了性子,去參加了科考。
按道理,這種傳世大家反受束縛,不願讓子孫科考。萬一名落孫山,整個家族跟著丟臉。像江時洲這樣的,更是萬眾矚目,多少人暗地裡巴不得他考場失意,鬨出笑話。
可江時洲一騎絕塵,就在去年,拿下了新皇登基後,首次科舉的狀元。他入翰林短短一年,受皇上器重,又直升內閣,是當朝炙手可熱的人物。
跟賀知煜的生性冷淡不同,江時洲是個平易近人之人,他善傾聽,善理解,不管是誰與之交往,都能照顧得當,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入朝短短一年,與他交好的大臣竟十分多。但是他提出的政論,讚同的官員往往不少,在派係林立暗潮湧動的朝堂十分不易。
平心而論,賀知煜覺得江時洲的性子和孟雲芍有些像。誰都能體諒,誰都不得罪,臉上總是掛著笑,仿佛天生便是一副笑顏。
有一次賀知煜與其在宮道上相逢,擦身而過,賀知煜嗅到了他身上的幽蘭鬆柏香。
那是他曾經在孟雲芍處,聞到過的一種香。當時她說是閒來無聊,自己調的。賀知煜當時覺得此香不是很適合女子,但也並未多問。
賀知煜問江時洲是何處所得,江時洲含著笑意的眼睛裡忽然激起了一層鋒利的波瀾,並告訴他是珍重之人相贈。
賀知煜本不喜香,歸家之後,他向孟雲芍討了,並宣布自己很是喜歡,以後日日都要用於熏衣,且他特立獨行,素不喜與人相同,叫孟雲芍切勿再給旁人。
孟雲芍雖不明就裡,可也照辦,並承諾此物為賀知煜專屬,且可以無限量地為他製作,保年年歲歲無憂。
賀知煜感到滿意。
並認為這是孟雲芍要和自己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一種隱晦承諾。
就如同之前他允她掌管月例便是認她當家主母身份的承諾一樣,都是兩人心照不宣的約定。
他第二天下朝後在宮門口等了許久,才等到江時洲。
他告知江時洲自己亦喜歡這種香,以後會日日月月,歲歲年年都用。
並且製香之人已允諾會無限量地提供且再不對外,而江時洲手上的那瓶,早晚都會用完。
如果江時洲不介意,他也可以高價回收,或與波斯進貢的奇香一枝春相換。
從沒人見過溫和如風的江時洲如此動怒的表情。
從此以後,江時洲和賀知煜碰見,不是睥睨而過,便是裝作未見。
那副暖陽般的溫和笑顏一碰見他,總是瞬間變了天氣,時雲時雨。
賀知煜覺得江時洲不如彆人口中的知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