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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八年九月初三。
劉承宗忙得腳不沾地,非常幸福地規劃起西安府各縣糧倉。
雖然飛蝗一波接一波地來,但西安府各縣的組織框架仍在,遭受蝗災波及很小。
這個組織框架並非官府,而是關中各縣遭受兵亂的影響程度低,人口基數大,稍加組織,就能防備蝗災。
相應的是關中之外,對蝗災的預防就不行了。
比如固原、靜寧二州,過去兵多、現在人少,當地去年就無力清理蟲卵,今年更是直接變成蝗蟲群在六盤山以西的老巢,使得大批飛蝗侵擾靖虜、莊浪甚至涼州。
而靖虜衛和莊浪縣,本身也是地廣人稀的地方,對蝗災的抵抗力較差,當地束手無策,隻能報災。
不過大方向也談不上影響有多壞。
一來不至於被吃到顆粒無收。
二來則是因為張獻忠的緣故,莊浪縣還在免征期內,靖虜衛又是曹耀的甘肅軍與明廷寧夏軍的拉鋸之地,能跑的都跑了。
至於涼州,甘肅都督曹耀給劉承宗發來報告,非常樂觀。
因為甘肅三片綠洲,在清理豪家、軍田,分地之後,都在宋賢的主持下推廣了劉承宗的親田法。
親田法本身不會帶來豐收,隻是讓百姓都將自家田地分為五區,四區廣種薄收、一區加倍施肥照顧,以期改善甘肅匱乏的土壤肥力。
如今親田法的成果未現,涼州遭受蝗災之後,各家百姓乾脆就不管那些廣種薄收的田地,隻需集中力量驅趕加倍照顧的一區田地,使的防蝗壓力很少。
收成也能讓人滿意。
畢竟蝗蟲是天災,天災之中,能保住一份收成就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有這份收成在,不說甘肅給元帥府納糧,至少劉承宗不需要操心甘肅軍的兵糧。
而西安府各縣,眼下均已將夏稅征收入縣庫,至於打算將糧草起運至中軍的,不過僅耀州、乾州、邠州、武功、興平、鹹陽幾處而已。
更多縣城,如知縣張縉彥,不過是騎牆觀望,僅將實征額數報給帥府中軍。
當然,陝西最明目張膽的騎牆派,還得看韓城左懋第。
那個知縣老爺顯然已經跟韓城融為一體了。
劉承宗宣布韓城免征一年,但左懋第還在征稅;但征得正色折色,一粒麥子都不往山西運。
他自己在韓城拿著征稅乾起了劫富濟貧的事,修渠、種樹、清淤,休養生息樂此不疲。
劉承宗聽到這個消息,在少陵塬上仰頭大笑,提筆給左懋第寫了封信:兄長比我更像諸侯。
左懋第在韓城的政策,對他來說是好事。
一方麵,隻要能損大明,哪怕不利元帥府,對他來說也是好事。
左懋第不聽他的問題不大,隻要征到的糧不給朝廷運就夠了。
另一方麵,他現在一直征糧,那將來韓城到了元帥府手上,繼續征也不會有什麼民憤,便是第二樁好事。
倒是合陽的知縣範誌懋,沒左懋第那麼硬氣,派人打著給朝廷交稅押糧轉運的旗號,浩浩蕩蕩的車隊一路送到渭河北岸。
看見元帥軍塘騎的第一時間倒下糧食推車就跑。
跑過去還有人拿弓箭射了封征稅單據過來,應征夏稅麥一萬一千一百三十石,實征八千七百九十一石,地方挪用三百二十石,實解八千四百七十一石。
西安府各縣的征收比例基本上都這樣,夏稅額征三十三萬九千八百八十六石,實際征收在八九成左右,各縣都有缺額,也都有小比例的挪用。
除此之外還有各式折色,不過那都是收秋糧的時候一並征收的了。
比如草料五十餘萬束,一束是十五斤,一匹馬一天的量;絹四百餘斤、絲綿一百六十斤、布十一萬餘匹、棉一萬五千餘斤。
眼下秋糧也即將開征,限十一月交清,額定的是四十五萬九千九百六十六石。
這些額定征收都是鹹陽知縣趙躋昌的胞弟趙躋芳算的。
他如今在劉承宗幕府擔任郎官,管的就是西安府稅務,狠狠震撼了劉獅子一把。
什麼叫關中平原的含金量啊!
不過也不是每個地方都像關中這麼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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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比如劉承宗的老家延安府。
一批延安府送來的糧草剛到耀州,正分批向西安城外押送,負責押糧的人是丁國棟營下千總馮大奎。
馮大奎是劉承宗熟得不能再熟的部下了,也是延安府人,馬夫出身。
最早是上天猴的農民軍,後來被送到鑽天峁,算劉老爺的得意門生,進河湟在練兵馬營當百總,河湟大戰立了功,後來調到丁國棟營下做千總。
劉承宗收到報告,起先挺高興,尋思延安府都能交上糧了,還分批運送。
結果半天之後見到馮大奎,身後大小車三十八輛、驢騾馬六十匹,運了炒麵二百多石。
馮大奎說:「大帥,一共一千三百石,都留在耀州,要分六趟運完。」
這個時候,劉承宗也沒有失望,鼓掌道:「蜂尾針乾的好啊,從延安府征糧居然不光能養住軍隊,還能往西安運糧了!」
「大帥,大帥,不是這樣。」
馮大奎一聽連忙擺手,絕望得很,解釋道:「延安府確實收不上糧,知府張允恭收不上,任將軍收不上,張將軍也收不上。」
劉承宗向後靠了靠,皺眉思索一瞬:「那這糧?」
馮大奎低頭道:「買的。」
聽到這個消息,劉承宗不禁莞爾。
他對延安府的情況,一直有所耳聞,任權兒就曾經寫信跟他抱怨過,說延安衛教延河流域的百姓躲避稅吏,教得非常好,大家也學得很認真。
最後任權兒這個教大家躲稅的老師,也挨了回旋鏢。
他招佃在延安衛的軍田屯田,結果百姓趕在軍田豐收前搶收,帶著糧食逃得一乾二淨。
這種情況,讓劉獅子哭笑不得。
他發現任權兒這個小家夥,確實在教育方麵有獨到之處,擅長變形。
不論教育彆人,還是被彆人教育。
想當年李卑教任權兒賞格條例,教他刺殺武藝,想讓任權兒把自己這個名賊腦袋拿去領賞。
結果任權兒學到的知識技能差點都用在楊彥昌身上。
後來任權兒教延安府百姓躲稅,大家也學變形了,平等地抗拒任何勢力的稅吏,誰也彆想從他們身上收到一根毛。
「收不上稅也好。」
劉承宗起身沉吟,頗有感慨之意:「當年我就想讓鄉黨吃飽飯,活下來,現在看來他們做的挺好……誒,延安現在還有知府呢?」
馮大奎答道:「有,叫張允恭,山東掖縣人,到延安當好幾年知府了,沒出過府城。」
「其他官吏呢?」
「早前有個姓孟的代知縣,去年病死了,百姓又推舉了個張知縣,膚施縣土人,叫張……張攀。」
「噢,這倆人我知道,那個代知縣病死了啊,張書辦都當上知縣了。」
劉承宗搖搖頭,心說那個代知縣,可是我起事之後封的第一個官兒,隨口一說,居然還真當上代知縣了。
聽上去,好像還乾了好幾年。
那麼問題就來了。
劉獅子攤手問道:「既然延安府收不上稅,
他們這些官吏怎麼吃飯?」
對這事,馮大奎如數家珍,滿麵笑容地解釋道:「大帥,鄉黨們能乾著呢,延安府其實除了沒有夏稅秋糧,跟其他地方沒啥差彆,徭役該有的還有,還是太祖皇帝那套。」
「府城、縣城的三班衙役,全靠各裡的裡長帶甲首,自家出乾糧到府城服役,有事就升堂,裡長們湊一塊商議。」
「知府和知縣,領不到官俸,但衙門後宅的地方大,花園都改菜地了,衙役沒事就幫著種點菜,有事就讓知府自己種,反正大夥都吃。」
「對了,張知府還在府學縣學講學,誰都能聽,聽懂聽不懂的,多少要給幾個雞蛋;還有求雨,知府率百姓開壇求雨,各裡都得給點小米。」
劉獅子聽著啞然失笑:「聽起來,這張允恭在延安府過得好像……還不錯?」
「過好過不好,反正他彆想跑。」馮大奎幸災樂禍地笑道:「大帥,咱延安府也不是啥獅駝嶺,百姓確實不樂意交稅,是因為他們覺得沒官府過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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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們很敬重大帥,那些裡長過去都跟著大帥打過仗,如果大帥硬要收,我跟張將軍、丁將軍合計過,估計能收上來。」
劉承宗一聽就擺手,斬釘截鐵道:「沒必要。」
「延安府本就水土不行,兵災旱災之後人丁稀少,稅就先不征了,我稍後寫個布告,你拿回去給蜂尾針,讓他傳告延安各地裡甲,宣布自今年起,五年免征。」
不是劉承宗不想征,而是他比誰都清楚,延安府就算硬征稅,也征不到西安府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
像眼下這樣,能靠著跟鄂爾多斯部的邊牆貿易自給自足,還養活張振、丁國棟兩營兵馬,已經算儘力了。
說句難聽話,帥府在延安府征稅,絕對征不到張、丁兩營的口糧。
「除此之外,這個張允恭和張攀有點意思,你帶回去兩份委任狀,知府和知縣,他倆願意給***就領了委任接著乾,不願意就回家去。」
馮大奎一聽就樂了,拱手笑道:「大帥,張允恭肯定願意,現在讓他經山西回山東,他也不敢啊!」
「山西鬨疫呢,是這個道理。」
劉承宗說著自己也笑了,道:「若他二人領了委任狀,就差人護送,讓他們來西安見我。」
劉獅子在華嚴寺的偏殿踱步,心中一邊思慮一邊道:「延安府的夏稅秋糧可以不征,但官府也要有官府的作用,種樹、水利、勸學、墾田,當然還有田地、人口的版籍,必須做好,我要知道延安府各縣還剩下多少人。」
這其實才是延安府最讓劉獅子魂牽夢繞的東西。
延安府交稅確實交不上多少,尤其以目前的情況,不論田稅還是丁糧,就算硬交,也交不上多少。
在這一點上,劉承宗受左懋第的思想啟發比較大。
與其說硬要征稅,損耗民心,尤其是損耗又是他老家又是造反老巢的延安府民心,還不如想辦法休養生息。
延安府雖說過去也是在籍六十萬人口的大府,可如今的水土差點意思,又被戰爭打爛了,彆說一年兩年,哪怕三年五載,能稍稍恢複個三分之一人口,就算大治了。
劉承宗安排的延安府事宜,馮大奎都一一應下,隨後他忽然想起什麼,便隨口呼喚殿外的羽林騎進來,命其至虎賁營尋個閒置的軍官過來。
沒過多久,原來的明軍甘肅副總兵李鴻嗣就過來了。
李鴻嗣官職雖高,但由於投降時屬於光杆將軍,既無兵馬也無錢糧,便一直在虎賁營裡給軍官授課,突然聽到傳喚,顯得有些忐忑不安。
他問道:「大帥,何事相召?」
劉承宗道:「將軍你對陳奇瑜了
解多少?」
李鴻嗣懸著的心一下子就落回肚子裡了,就連麵色都好看幾分:「大帥,卑職與陳軍門素無瓜葛。」
他是甘肅的邊將,過去隸屬於三邊總督洪承疇標下,跟五省總督陳奇瑜根本不搭邊。
哪知道劉獅子對這個回答還挺不滿,皺眉道:「一點都不了解嗎?總知道他是哪裡人吧,我記得他是山西人。」
「這個知道,陳軍門是山西保德州人,就在府穀縣的黃河對岸。」
劉承宗點點頭,對李鴻嗣道:「行,我知道了,將軍去忙吧。」
李鴻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迷迷糊糊就下去了。
就連馮大奎也不知道劉承宗這是要做什麼。
卻見劉獅子對著輿圖看了半天,這才轉頭道:「周清和惠登相那兩個橫山首領,你見過嗎?」
「見過,他們與張將軍一見如故,有歸附大帥的意思。」
「他們跟王嘉胤的時間不短,對保德州應該很熟悉,你回去告訴蜂尾針,從周清和惠登相那借些熟悉路途的鄉導,派些好手去保德州一趟。」
劉承宗思慮片刻,下令道:「路上躲著點瘟疫,把陳奇瑜全家老小帶到西安,過黃河先在綏德待一段,安全了再往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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