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姐……”
弟弟推開門,像往常一樣脫口而出的一句“姐姐我回來了”,這次卻像被生生截斷,戛然而止。
諾大的房間裡空空蕩蕩。
玄關鞋櫃旁,地上淩亂的躺著幾雙鞋子。他沒有理會,連同自己的換下的鞋子一起,跨了過去,徑直走向餐桌。
手裡拎著的飯盒,隔著塑料袋早已沒了溫度,冰冷的躺在裡麵。此時耳邊響起來時金桂花的囑咐,熱一下,彆冷吃。
他並未照做。
他被一種莫名的厭惡,本能的驅使著,抗拒著這空洞房間裡發出的任何聲響,不論是微波爐轉動工作的聲音,還是自己走在地板上窸窣的腳步,甚至剛才那惱人的塑料袋,都惹得他一陣陣煩躁。
猶豫片刻,他還是打開了飯盒。
過去的二十幾個小時裡,這是他第一頓像樣的飯。煎餃整整齊齊,焦黃色的脆皮煎得正好,濃鬱的肉香和蔥香在打開的瞬間撲鼻而來。
他沒有什麼胃口,更沒有筷子。
他習慣性的抬頭望向廚房,裡麵一片淩亂。解凍後的肉條半泡在一灘血水裡,旁邊的案板上斜躺著來不及收起的菜刀。擦好的土豆絲泡在水裡,露出水麵的部分已經氧化發黃得厲害。小料碟裡那一堆切碎的蒜粒恐怕也要變質,想來摸上去應該是黏膩沾手。案頭的生菜蔫軟的倒在那裡,葉子耷拉著垂了下來。灶頭的小砂罐應該也冷了,不用揭開,就知道裡麵的小米粥結了厚厚一層皮。
他不想靠近那裡,拈起一個煎餃咬下一口,呆呆的坐了下去。吱呀一響,屁股下的舊折椅發出了熟悉的聲音。
他本能的彈了起來,心裡莫名的焦躁。
他轉身走向書桌,在淩亂的書本堆裡推開了一小塊地方,放下飯盒。
然而剛剛折椅的那聲吱呀,卻好像卡在他腦中一樣,陷入了無限循環,重複地播放著,和他口腔裡這嚼蠟般的機械咀嚼聲一起,猛地牽出了許多畫麵,煙霧一般霎時彌漫了整個房間。
“哎呀你莫得扭了噻,吵得很!”姐姐皺著眉頭笑著說,“這個東西從搬進來就是這個樣子的,還修個啥子喲你!再買一張也沒得好多錢!”
“哎呀你莫叫!”弟弟頭也不抬,同樣皺眉回了一句。
他坐在椅子上扭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站了起來,拍著椅背搖頭說:“不得行,不得行,沒得救了噻,太老了。”
“分析好了噻?工程師?孟工?”姐姐一邊收拾餐桌,笑著調侃道,“還有你孟大工程師修不清爽的東西噻?哎呀你這個大工程師,怕是充不下去了嗦,哈哈哈!”
“哪個充了嘛!哪個充了嘛!”弟弟瞪大眼睛爭辯起來。“老子是說修成新的一樣是沒得辦法了噻,哪個說修不好!”
他指著折疊處的栓銷說,“這個地方疲勞鬆垮了嘛,外頭都變形了,再咋個修也回不到新的樣子。除非……把個折疊板凳兒,變成折疊不起的普通板凳兒,也隻能這個樣子改一下子咯。”
“哎呀呀呀,好嘛好嘛,你修嘛,孟大工程師!你凶慘了嗦,哈哈哈!”姐姐依舊笑著調侃。
“你不信老子!”弟弟一撇嘴,“老子修的比你買的還要結實,還不花錢!”
他轉頭對著正自斟自飲的父親說:“爸,你這兩天幫我拿兩個就這麼大的螺栓嘛,我拿螺絲刀轉進去,把這個栓銷撐開,變成那個啥子,啥子……釘子……”弟弟一時想不起名字,抓著頭皺眉思索著。
“膨脹螺絲?”父親咽了一口酒。
“哎對頭!”弟弟一拍手,連連說出幾個對頭。
“怕不得行哦……”父親隻看了一眼椅子,“你那個杆杆一共就那麼點兒細,你再把孔撐大了,坐上要斷的嘛,吃不到重咯。”
“是有那麼點兒道理噻……”弟弟又摸著後腦勺思索片刻,“哎呀不管了不管了,早晚都要斷,早死早脫生!到時候姐姐買新的也有道理了嘛哈哈!再說了,我們三個裡麵他最輕,以後這個位子,就是她老人家專座了哈!”說完他看向姐姐,哈哈大笑。
父親也不禁一抖肩膀,哼地笑了出來。
“你個瓜娃子,就曉得耍我!”姐姐已經收拾乾淨餐桌,端著一個小蛋糕從廚房走了出來。
“我來我來!”弟弟趕忙搶過蛋糕擺在桌子中間,“今天是老姐你的生日,咋個能自己動手噻,我來嘛!”說罷便擺弄起了蠟燭。
姐姐笑著坐下,座椅又吱呀一聲。
父親看著一旁擺弄蛋糕的弟弟,仰頭喝完了最後一口小米粥。
“這個稀飯煮的好安逸哦,那個……酒……”他又看向姐姐,有些尷尬的舉起了空杯,“今晚多給兩杯噻,過生日嘛……”
“不存在!”姐姐一撅嘴,“稀飯要好多都有,明天給你裝點兒去工地。酒你不要想!吃藥好多天了,喊你去醫院查一下也喊不動!就曉得喝這個。”
“乏得很,喝一點兒好睡噻……”父親放下二郎腿往後一靠,長出了一口氣。“再喝一杯嘛,不多……這個蛋糕太甜了,喝點辣的,好下口……”父親說著還朝弟弟擠了擠眼。弟弟也低頭捂嘴嘿嘿笑了起來。
“你笑啥子哦你!就曉得背著我給你老漢兒酒喝!”姐姐啪的一巴掌拍在弟弟頭上,“你們父子兩個,一個賴酒,一個偷酒,這個樣子下去,能把腸胃養好才怪了!真個是氣死人!”
“好嘛好嘛,不喝了不喝了……”父親馬上擺擺手,“今天你過歲,莫得氣了嘛,不喝就安逸了噻……你是當家的嘛。”父親笑嗬嗬的說。
弟弟也嘿嘿訕笑兩聲,趕忙跑去關燈,把姐姐的埋怨敷衍了過去。
看他樣子滑稽,姐姐不禁噗嗤笑了出來。燭光前,她在父子倆參差不齊,每一個字都不在音準上的生日歌裡,幸福的閉上了眼,許願。
“老姐,你許的啥子願望噻?”弟弟歡呼著拍著手問道。
“許你以後莫得再叫我操心,許老漢兒再不喝酒!”姐姐笑著哼了一聲,吹滅了蠟燭。
窗外一樣的黑暗,一樣的大空山巨人般的背影,漸漸與天際融為一體。
弟弟一個人呆坐在窗前,桌上淩亂狼藉,屋裡漆黑一片。
也許是這吞噬萬物的黑暗,給每個想要逃避的心靈都披上了一件與世隔絕的隱形外衣,弟弟此刻似乎忘記了一切憂愁,感到了久違的安全與放鬆。
也許僅僅是因為,他吃飽了。
看著麵前桌上的兩個空飯盒,他突然覺得有些疲憊。於是他抱起平板,不需要在黑暗中摸索,徑直走到床頭輕輕倒了下去。
一連十幾條語音信息彈了出來,都是來自青田——從上次之後,兩人就形影不離。
前麵的幾條信息,青田還問候著,希望他不要有事。而後麵的幾條,他卻露出了“本來麵目”,催促弟弟儘快“幫”他完成計算機課的作業,最後還補了一個凶狠的鬼臉表情。
看著對話框裡的表情,聽著青田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的聲音,弟弟心裡嘿嘿一笑。
他本想回複青田,可每當按下語音鍵,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索性什麼都沒說,徑直打開了青田要他幫忙的作業。
計算機課是弟弟明年才有的科目,但在和青田一起寫作業時,他卻在有意無意間看著青田的學習資料,一點點的學了起來,甚至超過了青田。他總能一眼看出青田作業裡的錯誤,甚至輕鬆破解一些難題。而青田同樣投桃報李,幫助他解決拚讀問題。所以久而久之,兩人便形成了如今這“互相幫助”的默契。
急不可待的青田已經畫符般寫了許多行代碼,其間閃爍著各種錯誤的高亮和違法的報警。弟弟掃了一眼,覺得青田寫得好像幼兒園小朋友剛開始塗鴉的作品,幼稚,雜亂。他心裡搖搖頭笑了笑,全選,刪除。
文本和符號開始如水流淌,自在揮灑,任意西東。他文不加點一蹴而就,運行,通過,提交。
有時候姐姐和青田也非常疑惑,一個連英語cssroo和日語おかあさん(媽媽)都拚讀不出來的小孩子,是怎麼看得懂、寫得出如此流暢的計算機語言的。弟弟當然也不知道,他隻是覺得每當看到這些符號文字的時候,一切都是那麼的顯而易見,順理成章,所有的結論和推理都不必解釋——因為它們早已存在於他的腦海中,如回家的路一樣熟悉而自然。
完成後的他伸展了一下身體,覺得有些困倦。於是他抱著平板側了過去,看起了平時最喜歡的動漫,不一會兒便眼皮沉沉睡了過去。
啪得一聲,滿屋通亮。
也不知睡了多久,弟弟嘴角掛滿了口水。他抹乾了嘴角,眯著眼,撐起疲憊的身體。朦朧中,他看見門外立著一個黑影。這黑影的臉在黑夜的籠罩下模糊不可見,而他身後,是更濃的夜色,漆黑如墨。
“牛哥。”弟弟揉著眼睛叫了一聲。
“跟我走吧,春子。”黑影低著聲音答了一聲。
砰的一聲,頭頂的燈管閃爆,世界再次陷入了黑暗。
第二節
“哎?咋個就回來了嗦,吃了沒得嘛?”姐姐有些詫異的看著門口的父親,“不是說六天一換,我還說等哈兒再給你送點兒稀飯過去。”她一邊說著,已經三兩步走到門口,接過了父親換下的工裝和安全帽。
“吃了沒得噻?”姐姐又問一遍。
“下午吃了些。”父親扶著門,彎腰脫去了工裝靴,顯得有些疲憊,“經理喊我回來的嘛。”
關經理升任總監後,工段經理的職位一直由一位名叫佟根生的男子代理。此人除了與關經理是同鄉之外,履曆平平。佟根生技術能力也很普通,遇到稍微複雜一些的設計圖紙或施工要求,往往也看不明白,需要父親這樣有經驗的老師傅共同確認。然而此人行事卻十分謹慎,做事親力親為。在趕工連軸轉的這段時間裡,他幾乎一刻不息地守在現場,凡是看到無精打采沒有休息好的工人,都會立刻叫它們回去休息,以免發生疲勞事故。
“那你再吃點兒不嘛?晚上弟娃兒同學來家裡,我做的水煮魚,麻多辣少,還剩到點兒,一道和點兒稀飯再吃點兒噻?”姐姐說著已經走向廚房。
“要得嘛,我先去衝洗鬆活下。”父親點點頭,掏出煙走進衛生間,哢嗒一聲鎖上了門。
姐姐利索的熱好了剩菜,又熟練的整治出兩碟下飯小鹹菜。她把父親滿是泥汙的衣服鞋子收好,又把一套疊得整齊,散發著洗衣液清香的內衣褲放在浴室門口,最後等父親擦著臉從浴室出來,才去砂鍋裡盛出了一大碗冒著熱氣,滿是紅棗和蓮子的香糯白粥,放在了他麵前。
“啊——”父親重重地坐了下去,長出一口氣,“安逸,安逸安逸……”他歎道,“飯菜還是自家屋頭做的最巴適……你和弟娃兒再一起吃點噻?”他問姐姐。
“才吃過的,還沒得收拾清爽你就回來了,哪裡有得肚子再吃。你吃嘛,小心點兒到,燒嘴!”姐姐笑著回答。
“要得嘛。那個……酒……給我倒一點兒噻……”父親有些尷尬的笑著說,“四五天沒得喝了,今天喝點兒,問題不大……”
姐姐略一沉吟,還是點點頭拿來了酒杯,給父親斟上。
“你這幾天的藥有沒得按時吃嘛?那邊睡不得好噻?我給你買的耳塞,眼罩這些你用上了沒得?那你今天回來,能休息幾天,啥子時候再上去……”姐姐坐在一旁隻看著父親吃,連珠般的問出一串問題。
父親見她一股腦問了這許多,心裡發暖,笑了出來。他沿著轉動的碗沿吸著粥,對姐姐說這幾天都有按時吃藥,叫她放心。他還說在工地臨時板房裡,累的時候根本不用什麼隔音耳塞和眼罩,倒頭就能睡,不累的時候戴什麼都沒用,太吵了。
書桌前正做功課的弟弟這時突然轉過頭問,上次說的修椅子的螺栓帶了沒有?
“哎呀呀,忘了忘了。”父親一拍額頭,“一去就忙的昏天黑地,啥子都記不到了,哎……工期趕成這個樣子,真是頭一次見……我聽說老張他們也忙得很?”
姐姐點了點頭,說前天才聽金桂花說,老張和九虎已經一個多月沒回家了,這幾天九牛也被拉去幫忙。
“哎呀你記到點兒嘛!再一次回來一定要記到!我叫姐姐打電話給你!”弟弟撅著嘴打斷了二人,“我也給青田說了噻,修好了叫他一起來看,這個人還不信……對了嘛,姐姐,他說今天這個水煮魚太好吃了,喊我謝謝你,說下次用他家的秘密燒烤醬油交換!”
“哎呦啥子秘密醬油嗦,還交換,”姐姐笑了,“一個水煮菜也不是啥子費工的東西,你喊他想吃了就來吃,莫得這麼客氣了,千萬再莫得帶東西來。”
姐姐轉過頭又問一遍父親,什麼時候回去。
“今天回來休息兩天,後天了再去,後麵再補工時也一樣。”父親已經一點點吮吸去了大半熱粥。他此時剛洗了熱水澡,加上熱粥入胃,所以渾身發汗,不自覺的敞開了衣襟,向後靠在椅背上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你看下,今天是啥子日子了噻?”他緩緩問道。
“將將才過九月九,咋個了嘛?”姐姐有些不解。
“我想起是不是快到寒衣節了,要給老家燒點兒東西嘛……”父親眼神有些空,呆呆地盯著眼前這杯酒,“前幾天夢到你爺爺奶奶了嘛,喊我回去打枝子,橘子樹都長野了噻……還叫我帶好鐮刀,打點兒草好喂豬……”
“那是你重陽節過了,想他們了嘛……”姐姐微微低下頭,眼裡滿是關切地望向父親,“那我這幾天就早點兒去買了備下嘛,這些你就莫得操心了,我都記得到……”
父女二人相視一笑,溫情脈脈。
幾日沒喝酒,小酌之後的父親覺得有些上頭,加之身體疲乏,便早早的上了床,很少打呼嚕的他很快便鼾聲雷動。
姐姐為了不打擾他,讓他睡在小床,自己和弟弟睡。但剛要就寢,她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電話那頭的小四歉意裡帶著焦急,說項目上剛出了緊急問題,幾位有資曆的老師傅看過都不敢拍板,還是得請父親去現場。他知道父親已經回來休息,更知道父親的辛苦,但沒辦法還是要請他回去,所以特地打給姐姐,先解釋一番。
掛斷電話,姐姐無奈的打開了床邊的夜燈。
昏黃燈光裡,父親那衰草般的花發一絲絲斑駁地散落在鬢角,和眼角乾枯交錯的皺紋一起,爬滿了陰影裡他粗糙滄桑的臉。他半張著嘴,雙眼緊閉鼾聲如雷,仿佛這一生的辛勞和疲憊都積蓄在了這一刻,令他精疲力竭到隻剩下呼吸的力氣。
姐姐猛然覺得父親蒼老了許多,一陣心酸泛來。
她忍著酸楚,輕輕呼喚,輕輕搖著父親的肩膀,為他仔細的理清鬢角的發絲,用手心溫柔的肌膚撫摸著他的額頭。
父親緩緩撐起身來,什麼都沒說。
他怕打擾弟弟,靜悄悄的穿好衣服,推門走進了夜色,再也沒有回頭。
第三節
“來吧,小寶兒。給你爸梳梳頭,最後儘儘孝吧。”金桂花兩眼通紅,但卻沒有一滴淚。
弟弟機械地抬手,接過金桂花遞來的梳子。此刻他腦中一片空白,靈魂仿佛懸浮於身外,呆愣在原地竟不能移動分毫。
“我來……”姐姐從病床對麵走了過來。她從身後扶住了弟弟,撫著他的背,一起緩緩靠近床頭。姐姐的手穩穩握著弟弟的手腕,讓這把看來已有些陳舊的梳子,在父親的白發裡一次次地穿過。她的的動作舒緩而細致,但卻帶著一種讓人無法逃脫的力量,禁錮般牽引著弟弟的手一起運動著。
“這把梳子,還是住在村長家裡的時候,大姐不要了,才送給我的……”姐姐輕輕地說。她疲憊沙啞的嗓音裡沒有絲毫悲戚,反而是雨後秋潭般的平靜。
弟弟不敢回頭看她的眼睛,他拒絕接受這房間裡任何一件事,不論是此刻角落裡已經關閉的醫療設備,姐姐冰涼而潮濕的手心,還是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的父親。他隻想立刻回到剛才那個黑暗到感受不到一切的家裡,抱著平板蜷縮在他最熟悉的角落。
“那個時候我就喜歡得很,這個梳子梳起頭發好安逸哦。後來老漢兒回家,我看到他的那個頭發亂糟糟。我說給他嘛,他不要,說他的頭發,亂也沒得人嫌,不亂也沒得人看,梳個啥子哦……”姐姐說到最後居然輕歎著笑了。
弟弟心裡一陣攪動。就像姐姐說的,他從未關心過父親的頭發,也從不在意它應該整理成什麼樣。他理所應當的認為,父親不修邊幅到邋遢習慣都與自己無關,但他卻從未想過,父親的這些舉止,也許都是辛勞後的不得已,而他,卻從未體諒,更從未想過要去體諒。隻有姐姐,用自己綿密不儘,春水般的溫柔,細致入微地照顧著一家人。
弟弟心裡湧起巨大的愧疚與疼痛。他想要為父親再做些什麼,但現在,還來得及嗎?
父親身上的病號服已被打理過,平整沒有一絲褶皺,就連衣領也平展如熨燙過一樣,袒露的胸口上依稀可見一片暗青斑痕。父親的頭微微揚起,嘴唇閉合但中間有一條窄窄的縫,除了略微凹陷的眼眶,他就像是平常睡去一樣。
“去年說站在泥裡腳冷,今年我早就買了最保暖的毛襪子,還沒得穿,都是新的……”姐姐放下了梳子,輕輕撫摸著父親的手。“等下走的時候,一起帶上……去年才買的羽絨背心,你也喜歡的很,說穿上礙不到乾活,方便還暖和……還有,看你的衣服都是乾活穿的,舊的烏七八糟,像樣的也沒得一件,我選了好些天了,還沒來得及買……等下兒了買件體麵的羽絨服,你走的時候一起穿到,過兩天就要冷了……”
弟弟雙手扶著床沿,呆呆看著父親。他聽著姐姐自言自語般的聲音逐漸變得更輕,更細,終於傳來了一聲抽泣。這聲細細的抽泣從他耳邊涓涓流入,卻如靜夜中的驚雷一般,立刻脫胎化作山崩地裂的震動,翻滾咆哮著,帶著積蓄萬年的能量,讓他心中從進門那一刻開始就築起的堅固堡壘,瞬間崩塌殆儘。
他隻覺得一股強大的氣團上升,哽在胸中難以名狀的痛苦,令他幾乎說不出話。他強忍著痛苦,被莫名的毅力驅使著,對抗著不知從何而來的萬鈞阻力,一點點扭過頭。而當他看見姐姐不住顫動的下頜,撲麵流淌的淚水,和無助絕望的眼神時,他內心最後一絲的僥幸瞬間灰飛煙滅。
大廈既傾,塵埃落定。
弟弟心中不再掙紮,終於接受了一切。父親死亡帶來的痛苦、恐懼與絕望,就像窗外黑夜般無窮無儘,頃刻間將他吞沒。
姐弟倆緊緊抓著父親還殘存絲許溫度的手,跪在床前相擁大哭。
也不知過了多久,金桂花抹著眼淚過來撫慰二人。她提醒著姐姐早點兒和九牛一起回去收拾東西。再耽擱,怕是就不好穿衣服了,她說。
姐姐和九牛走後,弟弟這才發現,偌大的房間,隻剩下了他和金桂花兩人。金桂花搬過了椅子,和弟弟一起坐在父親床邊。
“小寶兒,彆怕,這還是恁爸,”她說,“他現在說不了話,但是還能聽見,你跟他聊聊天,姨陪著你。你倆最後再拉拉心裡話,想說啥就跟他講,他能聽得見。”金桂花握起了弟弟的手,摟他入懷裡,像母親搖著夢鄉裡的孩子一樣,輕輕晃動著身體。
弟弟吸著鼻子,眼淚似乎已經流乾。他忽然注意到了父親的手,這是一雙粗糙而強健的手,手掌裡深深的溝壑和手背上突出的筋絡,暗示著他曾經曆過長年的勞作。而被剛剛用力的抓握後,在這暗得發黑的皮膚下,竟然留下了一片白色斑駁的痕跡,讓手背上這條長長的疤痕更加明顯。這是父親年輕時受傷留下的,愈合後的皮膚似乎更淺更薄,像一道橫跨手背的裂穀。
弟弟呆呆的看著這道疤痕,思緒被一股強大的回憶牽扯著,猛地回到了兩天前。
“哎呀!”姐姐在廚房裡驚叫一聲,隨後握著手指走了出來。她痛苦地齜著牙,叫弟弟快點幫她拿創可貼。
“啊!”一旁的青田看到忍不住倒吸一口氣。姐姐左手無名指第二節,被削去了一整塊肉,正滴滴答答的冒著血。而這塊被削去的肉,此刻正被姐姐捏在手裡。
青田和弟弟二人七手八腳的幾乎把整個櫃子都倒了出來,藥箱,碘伏、棉簽、創可貼和紗布之類亂七八糟擺了一地,最後終於把切下來的肉重新按了回去,包紮妥當。
青田和弟弟見姐姐傷得不輕,勸她去醫院再看看。姐姐卻搖著頭說,這麼點兒小傷去啥子醫院。她讓弟弟泡了一杯滾熱的紅糖水,說今天的菜得晚點兒了,我先休息會兒,你們餓了就先吃點零食,但是不許多吃!她最後又補充道。
“曉不得咋個咯,從早上起來就心慌慌的……”姐姐捧著熱水,盯著窗外自言自語。
“是不是你晚上就沒得睡好噻?老漢兒幾點鐘走的我都曉不得了。”弟弟和青田並排擠在桌子上,叼著一塊餅乾回頭說道。他看了看姐姐的傷口,從桌上拿了一包最喜歡的溫泉小蛋糕拆開,走過來遞到姐姐眼前。
“是不是感冒了嗦?”弟弟看她有些心不在焉,學著姐姐的樣子也把手搭在她的額頭上,又比了比自己的額頭。
“應該沒得嘛……”姐姐也有些懷疑,摸著自己的額頭,又比了比弟弟的額頭,“沒得發燒嘛……哎呀,不管了,也可能又是二道杠了噻,哪個曉得哦……”她笑了笑,歎了口氣站了起來,轉身向廚房走去。
“今天我多做一份辣點兒的,給老漢兒等下留到,你們兩個就還是吃微辣的噻?”姐姐在廚房裡朝外大聲問著。
“要得要得!”弟弟也大聲回答,“頂上那個大燈也要壞了噻,昨天晚上就一閃一閃的,叫老漢兒回來也一起看下……”
姐姐剛要答應,就被電話鈴聲驚得一跳。她放下手中的活計,接起電話,隻聽小四帶著哭腔說,師傅糟了,叫不醒了。
第四節
夜已深,殯儀館的靈堂裡,兩夥人圍桌打牌,手邊的凳子上擺著小吃和啤酒,讓本就不大寬敞的空間顯得喧囂熱鬨。
牛虎兄弟和姐姐商量後,也不知從哪找來了一扇大屏風,將父親的靈柩隔在了後麵,又從超市買來嶄新的被子蓋在父親身上,最後又把和尚用來放缽盂念經的小桌改成了供桌,點上了電子香燭,擺上了幾樣酒菜。這一番打點下來,也算“日體中用”,讓父親的最後一程能在熟悉的環境裡走得舒服——至少在活著的人看上去是如此。
姐姐和牛虎兄弟坐在靈堂前,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弟弟已經睡著,姐姐和牛虎二人勸他去隔壁專供人休息的房間裡睡,他執意不肯,便睡在了拚起來的椅子上,身上披著九牛的外套。
“你問孩子了沒,以後準備咋弄?”老張和金桂花站在稍微遠離人群的門口,望著靈台前姐姐的背影。
老張也是入夜後才和九虎一起,帶著一夥兄弟風風火火的趕來。他進門後對著父親的靈柩倒頭就跪,後麵的兄弟們也是立馬呼呼啦啦跪了一地。他們本還打算在靈堂裡用火盆燒紙,但抵不過殯儀館工作人員的執意的阻攔,隻好把火盆搬到了屋外。
“還沒,現在問個啥,估計孩子現在腦子也轉不過來,心裡亂……等後天把人送走了慢慢再說吧。”金桂花歎氣道。
老張點點頭,“後勤的人來了沒有,還有沒啥彆的事要料理?”
“你可彆提了!”金桂花臉上頓時露出氣憤之色,“也不知道哪個二百五派了這麼個人來,進門就大呼小叫的!本來醫院裡,殯儀館這些應該都是他們聯係好,結果進了病房說了沒兩句,就扔下一個電話號碼讓我們自己聯係。我說我咋聯係,都不會說日語。可你知道人家咋說,”金桂花說得激動,啪得兩手一拍攤向兩邊,“人家說那你們得自己聯係啊,你自己家的人死了不自己料理,難道還讓我料理嗎?”
老張點上一支煙,不動聲色的聽金桂花繼續發泄。
“關鍵是啥,”金桂花憤怒的皺著眉,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人家臨出門還甩了一句,哦,說啥,根據規定,人死了以後給你們十五天緩衝期,到點兒就得從宿舍搬出去。我都還沒來得及細問,人家又甩下一句,那我可通知到了,你們彆耽誤了,然後甩腚溝子就走了。你說氣不氣人!”
“那你們後來咋弄來?”老張吐了口煙問道。
“那還能咋弄來,”金桂花哼了一聲,“那我給你說,你彆看有時候這些日本人裝的假得很,但是人家也是真幫忙。我後來沒辦法,去找那個大夫,人家大夫可一點不馬虎,馬上就打電話給殯儀館。”金桂花的語氣漸漸緩和,“人家殯儀館的人來了以後,他還帶那個翻譯機器人過來,給我倆翻譯,本來我估計這些都不歸人家醫院管……”
老張聽著微微點了點頭。
“最後把我們送走的時候,那幾個醫生還都到門口來送行,都低著頭,哀悼呢……”金桂花歎了口氣,“雖說咱知道這多半都是裝的,但是人家起碼有這個樣兒在……唉……哪像咱們,口口聲聲說都是中國人,還不是見一個坑一個,沒錢都他娘的靠邊站!”
老張安慰了金桂花幾句,便帶著他一起去裡麵坐著了。
到了後半夜,打牌的人先後倒在了椅子上,七仰八叉地打著呼嚕。姐姐也十分困倦,但她執意不肯睡,依然坐在靈台前。
金桂花見苦勸她無果,自己也感到實在疲憊,便在姐姐的勸說下進去休息了。她叫醒了睡得正酣的老張和九牛父子來換班,自己也顧不上擦臉洗漱,一頭倒在床上和衣而睡。
“你也去睡會吧,虎子。”老張搬著椅子過來,點上了一支煙,一手端著的紙杯裡泡著三個茶包。
“沒事,天都快亮了,我就不睡了。”他打開了自己的煙盒,發現已經空了,便扔在了旁邊椅子上。老張見狀,把自己兜裡的煙扔給了他。九虎也不客氣,點上一支抽了起來。
九牛眯著眼還沒睡醒,打著哈欠泡了茶遞給姐姐和九虎,又從牌桌附近取了些啤酒零食過來,吃著解困。
沒了金桂花在身邊,老張父子三人和姐姐隻有尷尬對坐,就像列車上不得已被安排在一起,分享同一張桌子的四個陌生人,半天都沒人說得出一句話。
“大姐……”九牛終於開口。他想問姐姐困不困,實在不行就去睡一會兒。誰知剛一開口,便和父親的話撞在了一起,讓這本就尷尬的氣氛更加了一分滑稽。
“啊……”姐姐已經連續幾個晚上沒睡好,加上今天通宵熬夜,腦子更是如在雲霧之間,她呆呆地抬起困倦的眼睛望著父子二人。
“以後有啥打算沒有?”老張看了眼九牛,也不理會他,徑直問道。
“先把骨灰帶回家,和爺爺奶奶葬在一起……”姐姐略一沉吟,怔怔地說,“然後做啥子,還沒得想好……回去再看嘛,總能找得到個工作的噻……實在不得行的話,老家還有個親戚……”她不得已的再一次想起了村長老婆,還有村長,“實在不得行……就請他們幫幫忙,看看能不能給介紹一個工作……”姐姐說到最後顯得有些底氣不足。
“嗯……”老張看她說完,應了一聲,低頭吹了吹自己杯裡的茶水。一股熱氣在稍覺清冷的夜裡升騰而上。
“那家裡除了你剛說的親戚,還有其他人嗎?”老張輕輕吸了一口,試探著茶水的溫度。
姐姐雙手抱著紙杯,呆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出神。她輕輕搖頭之間,一滴晶瑩的淚水滴在了水麵上,她的倒影也隨之模糊,破碎。
“哎呀爸你總提這乾啥來,到時候再說唄,又不是找不著個工作……”九牛見狀忙遞上紙巾,又把姐姐手裡的茶杯與自己的交換,“來你喝我這個大姐,我這個還沒喝呢,都一樣。”他說話間把姐姐手裡接過來的杯子扔在了腳邊,順勢拿起一罐啤酒,哧得一聲拉開喝了起來,絲毫沒注意到老張暗暗斜眼瞥他的無奈眼神。
九虎默默無話,也放下了手裡的茶杯,打開啤酒飲了起來。
“剛說的那個親戚,是你啥人,家裡乾啥的?”老張微微呷了一口熱茶,繼續問道。
“是我三爸,是我們村的……啊不對,聽我嬢嬢說,去年就已經去縣政府了,具體做啥子我也不曉得……”姐姐吸著鼻子說。
老張微微仰頭,哦了一聲,“那你這個三爸,是你爸這邊啥親戚?之前好像也沒聽你爸講過嘛。”他放下了嘴邊的紙杯,握在手裡來回轉動著。
“其實,我也曉不得到底有啥子親……我從小就是喊他三爸,老漢兒也從來沒得說過這些……”姐姐說著又抽泣起來。
此時外麵黎明將至,正是夜色至深,寒霜驟降之時。幾人都覺得寒氣上升,姐姐更是抱起了胳膊,不停的擦著鼻子。九虎見狀,解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姐姐身上,又轉身去屋裡拿了兩件衣服,蓋在了弟弟身上。
隨著幾聲清脆的鳥鳴傳來,外麵濃如陳墨的夜色終於逐漸化開,一點點由黛及灰——大霧彌漫,就連窗外近在咫尺的樹影也隱匿其中。
“走吧,牛子,跟我買點早餐去,天都亮了。”老張一口氣喝乾了手裡的熱茶,抖擻精神站了起來。
他囑咐姐姐,等會吃了早飯一定要去睡,不然後麵這一晝夜可是盯不下來。另外今天說不定還有客人來,都得她出席,好歹禮數要周到。
姐姐也覺得有些撐不住,終於點了頭。老張看著她答應下來,心裡也放下幾分,招呼一聲九牛,二人便走進了濃霧中。
第五節
吃過午飯,眾人正要休息之時,姐姐突然大哭著從休息間闖了出來。她徑直撲向父親的靈柩,喊著爸爸,淚如雨下。眾人一時訝異不知如何是好,隻有金桂花趕忙放下手裡的飯盒,上前將她扶起。
早上太陽剛出來時,金桂花看著姐姐吃過飯,便讓她進去補覺休息。臨近午飯時候,金桂花也並未叫她起來吃飯,為的是讓她能多睡一會兒。誰知姐姐從夢魘裡哭醒,恍惚之間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在悲傷與驚懼中惶恐無措,才哭著推門衝了出來。
姐姐在牛虎兄弟和弟弟的攙扶下坐了下來,而金桂花則懷抱嬰兒般將她攬入懷裡,輕聲撫慰著。許久之後,姐姐漸漸止住哭泣,而等她擦著鼻子平息下來時,才看到小四紅著眼睛站在稍遠處,身後是一個同樣身著工裝,其貌不揚的男子。
“大姐,我和佟經理來看哈兒師傅……”小四一開口便哽咽起來,金桂花趕忙使個眼色將他攔到一旁。
小四剛要往後退,卻被後麵的男子從身後一把抵住。隻見男子稍微整理了儀容,拉著小四一起靠上前來。
“大姐你好,我是孟師傅一個班組的,我叫佟根生。”男子並沒有對姐姐說什麼,反而是和金桂花打起了招呼。
金桂花以為此人是父親手下某個班組長,正準備叫九虎招呼,卻見一旁的小四擦著眼淚趕上前來說,這是我們段上的佟經理,今天特地來看看師傅。
金桂花也是浸淫工程日久之人,加之看到小四的神情,便一下明了,趕忙讓九虎去拿張椅子過來。她搖了搖姐姐,說這是父親工程上的佟經理,來看父親了。
姐姐聽到是“佟經理”三字,便已有了大致印象。弟弟上次從豎井裡救出青田之後,受了當地政府和項目上的多方表彰。而在弟弟從醫院出來之後,關經理就帶著一大隊人馬,在一眾記者的簇擁下,呼啦啦來到了家裡慰問。當關經理和父親的對話開始沒多久,這位佟經理便在關經理耳邊低語幾句,關經理隻是微微沉吟點頭。隨後佟經理便招呼記者們關掉了設備,然後對父親說,前些日子弟弟住院時本應該去看望,但是關總遠在國內,實在安排不過來。今天關總剛下飛機就馬上過來探望……隻是……佟經理臉上略有難色,隻是這……孩子現在生龍活虎坐在這,上了鏡頭效果不好……能不能讓孩子躺在床上,蓋個被子就行,暫時這麼擺個姿勢,這樣咱們畫麵效果更好,顯得更真實……父親知道這哪裡是商量,隻得讓弟弟上床躺著。隨後各路記者才又打開設備,記錄了關總監親切慰問見義勇為工人家屬的感人一幕。
“佟經理來了……”姐姐掙紮著起身,但隻覺得身體一虛,一陣頭暈目眩,又在金桂花的攙扶下原地坐了回去。佟經理見姐姐精神不佳,擺擺手拒絕了九虎拿來的椅子,隻欠身站在姐姐麵前說話。
他先客氣一番,囑咐姐姐保重身體之類。接著說今天首先是代表項目上來看看父親,但最主要的,還是代表關總監來表示慰問。他說關總這段時間不在島上,不能親自來給老師傅送行。但是聽關總說過,之前一直和孟師傅在段上搭班子,從那時候開始就非常敬佩孟師傅的為人,今天遇到這樣的事,也是十分惋惜。說著,佟根生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他說這是關總特地關照,要他帶到的一點個人的心意,他還特彆強調地加重了“個人”兩個字。他還說,關總再三叮囑他,讓他一定要親自向姐姐轉達,如果姐弟倆遇到什麼困難,儘管提出來,隻要是他能力範圍內的,肯定解決。
姐姐含著淚接過了信封,點點頭,除了謝謝也不知該說什麼。
金桂花則心下一動,笑著說:“關總監這麼忙還能關照的這麼周到,真是太感謝了。其實昨天後勤的人來過,有些事確實也沒說得特彆清楚,不知道佟經理能不能幫忙再給問問?”
佟根生以為此來隻是走個過場,而金桂花拋出的這句話的確令他始料未及。然而他非但沒有表現出驚訝,反而是一臉關切的問了起來。金桂花便把昨天後勤來人的行止又添油加醋一層,講給了佟根生。
“那這樣吧,我現在就問問看,這樣你們也放心。”佟根生聽金桂花講完,沒有片刻遲疑便拉過椅子坐下,開著免提撥通了後勤的電話。
佟根生和客服客氣地解釋一番,便順利的轉到了昨天那位後勤專員的線上。電話那頭的專員聽到佟根生自報家門是分段經理後,語氣倒也和緩誠懇,詳細解釋了一番後續宿舍退住的要求。其間幾次金桂花想要開口,都被佟根生一個噤聲的手勢悄悄攔住。
“哦——所以就是說,按照規定,員工不管是離職也好,身故也好,家屬住的宿舍,都隻能有十五天的緩衝期,到時間就必須搬出來,對嗎?”佟根生耐心聽完解釋,抬頭看著金桂花,和對麵作了最後確認。
隨著對麵肯定的答複,金桂花也微微皺了皺眉頭,露出了憂慮之色。
“哎對了,那我麻煩再多問下,”佟根生似乎想到了什麼,趕忙又說,“那咱們後勤有沒有相應的政策,可以幫家屬找地方住,或者能提供什麼對接的租房中介之類?畢竟他們在這語言也不通。”
“這沒有。”電話對麵的語氣冰冷,一個字也不願多說。
對話沉默了幾秒,對麵仿佛是料定了佟根生注定要放棄,隻等待他最後說出結束語,掛斷電話的那一刻。
然而佟根生卻清了清嗓子,用更加柔和的語氣說道:“這個事是這樣啊,現在咱們這情況比較特殊,這兩個員工家屬都是孩子,一個還在這邊上小學。員工身故呢也很突然,兩個孩子一下也應付不過來這麼多,所以能不能幫忙反映一下,申請把緩衝期加長一點,或者就按照價格租是不是也行?畢竟這個員工之前也是和關鵬飛關總一起合作過。”
“這個確實沒辦法。”對麵的態度似乎又溫和了起來,不知是被佟根生的語氣感化,還是純粹因為聽到了關鵬飛三個字。“說實話,我們每天都遇到好幾個你們這樣的,不管誰誰來,都說自己有特殊情況,都問能不能變通一下。”佟根生點點頭,聽話筒裡接著說道:“我們後勤也有難處,畢竟如果說開了這個口子,後麵其他人的特殊情況要不要照顧?這個還得請你理解……不過你說的這個事情,我也隻能是儘力去給領導反映,至於討論下來什麼結果,我可不能保證。”
聽到這裡,佟根生也知多說無益,便客氣的道謝,掛了電話。
金桂花和姐姐雖然也覺無望受到特殊優待,但仍然對佟根生的這通電話感激不已,不停地道謝。佟根生卻搖著頭說也沒辦成什麼,實在對不住。隨後他又說,明天的告彆儀式不能前來了,因為項目上後天要交付驗收,明天得做最後準備。說著他又一次表示抱歉,而姐姐和金桂花哪裡敢介意,隻是說您忙工作要緊,今天來過就行了。
佟根生見金桂花和姐姐也無其他事情,便又客氣兩句,和小四一起動身離開了。
入夜後下起了雨。風一陣陣地吹來,雨點打在窗外的樹葉上沙沙作響,打得玻璃也發出一陣陣的劈啪聲。雨水附著在玻璃表麵,彙聚成一股股水流,時不時在陣風的衝刷下支離破碎,又重新聚成新的形狀。
姐姐聽著這一刻窗外的雨聲和屋裡嘈雜的人聲,心中突然生出幾分放鬆與安逸。她覺得此刻這一幕好生熟悉,仿佛早已在夢中經曆過無數次一樣。人群裡傳出的每一個聲音,金桂花的每一個動作,甚至窗戶上水流的形狀,都與她腦海中的畫麵嚴絲合縫地拚合在一起。她看著身邊這一切,努裡思索著究竟是曾幾何時見過這畫麵,也許是夢裡?也許這隻是她疲勞悲傷後的另一個幻覺?她癡癡看著窗外,腦中空空。
幾道光芒伴隨著車輪的聲音掃過窗前,靈堂的大門轟然打開。
“這個就是南區總監關鵬飛……”屋裡的人小聲嘀咕著,讓認識和不認識關鵬飛的,聽到這個名字都站了起來,停下了手中的事。
隻見兩個人扶著大門,關鵬飛從中大步走了進來。他麵色沉重,後麵跟著一眾隨行。這些人全部身著整齊乾淨的工裝,離關鵬飛最近的幾人還帶著相機和背包。
關鵬飛一眼就看到了供桌前的姐弟幾人,徑直走了過去。佟根生則緊走幾步,從關鵬飛身後迅速走到姐姐麵前,語氣平和的說關總監來看看你們和老師傅。
關鵬飛一臉凝重地握起姐姐的手,隻說了句節哀順變,便讓姐姐的眼淚便又止不住的流了出來。
“本來是明天上午過來開驗收會。但是聽說孟師傅走了,我也就提前來了,想著還能最後送送老師傅。”關鵬飛說著接過了佟根生捧著的紙巾遞給了姐姐,而身旁快門聲不斷。
“我聽小佟說,正式的告彆儀式是明天早上十點?”他看了看佟根生。
“對,明天早上十點。”佟根生點點頭。
“啊……”關鵬飛輕歎一聲,依舊拉著姐姐的手,“想當年,我剛來項目上就認識了孟師傅,這麼多年一直有合作,後來還一起搭班子……”關鵬飛抬頭望向顯示屏裡父親的遺照,“孟師傅的技術,為人,我都非常欽佩!最關鍵的是,他為項目、為集團,有一股奉獻和擔當的精神,一直是我們大力提倡,積極鼓勵的集團文化!我聽說直到最後進醫院前,老師傅還堅持在一線崗位上,這確實可以說為集團奉獻到了最後一刻啊!這就是我們集團的楷模啊!唯一可惜的就是,老師傅還太年輕了……走得太早了……”關鵬飛說著抽出一隻手來,低頭捏著了捏自己的鼻根和內眼角。佟根生也低頭擦了擦鼻子,而姐姐和金桂花則被關鵬飛這一番水潑不進的話說得根本無處回應,隻能頻頻點頭。
“本來於情於理,明天我都應該來送老師傅最後一程,但是你們也知道,現在馬上就要竣工驗收,這個事責任太大,我也是身不由己……所以也就隻能因公廢私了,在這給你們家屬道個歉,也請你們多擔待。”關鵬飛神色懇切,說得姐姐低頭垂淚,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關鵬飛說完便起身走到父親靈位前,整理了儀容,對著父親的靈柩深深三鞠躬。身後的一行隨行也同樣鞠躬行禮,他們統一的著裝和整齊的動作,在這無聲的禮堂裡顯得肅穆而有氣勢。這引得後麵圍觀的人不禁小聲稱讚,說這位師傅也算生前積德,有這陣仗的人來吊唁,也不虧了。
禮畢,關鵬飛也不多盤桓,和姐姐客氣了兩句,便又前呼後擁的離開了。佟根生見眾人稍走遠,靠過來低聲和姐姐說,宿舍的事關總已經打過招呼了,安心住著就行了,讓她放心。那我先走了,有啥事再找我就行,說完後又小跑著跟了上去。
一行人走後,剛才還感覺擁擠的靈堂再次變得空曠。離開的人也沒有關門,冷風一陣陣的吹進來,雨水打濕了門口的地麵。
第六節
遺體告彆儀式定在第三天早上十點。
眾人早早吃了飯便開始打掃靈堂。老張帶來的兄弟們雖然打牌喝酒形骸放浪,但乾起活來毫不含糊,不一會便把大廳打掃得比來時還要乾淨,就連椅子也擺放得如用標尺對其過一樣一絲不苟。這一番收拾下來,就連對細節有幾近嚴苛要求的殯儀館工作人員也稱讚不已——要知道兩天前,他看著這些身著破舊工裝,甚至還有幾分邋遢的工人們把整個大廳攪得一片狼藉,不倫不類,還在暗暗搖頭歎息。
稍晚些時候,金桂花走進了休息間。她看著姐姐困倦的表情和臉上清晰的淚痕,心下酸楚,但最終還是狠心搖醒了她。
姐姐已經連續熬了兩夜,此時儘管強撐著身體起來,但隻覺得頭暈耳鳴,胸中一陣陣地上反,喉頭也發癢發緊,不禁乾嘔了起來。
金桂花心疼地輕拍著她的背,待她平複後看著她喝了溫牛奶,便她囑咐去衝洗打理一下,預備接下來的儀式。她特彆叮囑姐姐,水不要冷,小心激著身子,但也彆太熱,熱了頭暈。
金桂花趁姐姐洗澡時,準備好了一套得體的衣服——姐姐本沒有適合這種場合的衣服,金桂花也是昨天和她臨時去店裡才買來。然而她還是放心不下姐姐,一直靜靜守在浴室外直到她出來。
姐弟倆相繼衝洗整理完畢,在屋裡吃過了早飯。他們出來時,看到侯玉峰和老湯已經在外麵和兄弟們有說有笑的聊著天。二人看姐姐出來,主動上前問候。老湯對此種場合本就難以適從,加之不善言辭,所以隻是說了些節哀和寬慰的話。倒是侯玉峰言辭懇切,從與父親相識的故事一路侃到姐弟倆今後的出路,雖不至於情真意切,但仍有令人動容之處,而說至感人至深時,甚至令姐姐一度垂淚。他則趁機拉起姐姐的手,撫著她的胳膊,又說了許多意氣乾雲的話,毫不在意老湯斜眼看他的鄙夷神色。
九點半,殯儀館工作人員再次找到了姐姐,最後確認來賓人數和之後的程序。項目上的人早都打過招呼今天來不了,所以姐姐便說還有小林和渡邊一家,除此之外便無他人了。
果然,正說話間,渡邊帶著兒子和青田走進了過來,後麵緊接著是小林和他身邊一位姿態嫻雅的女子——正是殉祭日當天和小林走在一起,也是姐姐那晚在小林像冊裡無意間看到的。
隻見她微施粉黛,烏黑的長發整齊的盤在腦後。一襲黑色束腰長裙搭配黑色長襪與皮鞋,顯得莊重得體,但褶起的柔軟裙擺隨著步伐的搖曳,依舊輕撫在她的腰身上,在一瞬而過的仿佛間修飾出動人的曲線,不露聲色地向世界展示著她窈窕的身姿。而胸前一串散發著溫潤光澤的珍珠項鏈,和手邊閃耀著金光鑲飾的名貴提包,則隱隱暗示著她身份的不凡。
幾位男子則都是白襯衫打底,西裝領帶筆挺如新,甚至看得出,每個人的頭發都是經過了精心修整。他們站在滿身汙漬,蓬頭垢麵神態疲乏的工人中間,顯得鶴立雞群格格不入。
在門口交換過奠儀與回禮,幾人便在司儀的引領下,上前問候姐姐。本來弟弟還在一旁幫忙翻譯,誰知侯玉峰一個閃身冒了出來。他裝腔作勢的做了一番自我介紹後,便順理成章的充當起了翻譯。然而他的確言談過人,禮貌得體。金桂花在一旁雖然聽不懂,但是也能從司儀和小林等人的神色中看出他們感同身受一般的哀悼和悲切,甚至就連侯玉峰按耐不住,頻頻瞟向小林身邊的女子眼神,都被眾人選擇性的忽略了。
鐘聲準時敲響,眾人肅立堂下。
司儀致開場詞後,引導著姐弟倆站在了父親身旁。弟弟用中日雙語各念了一遍悼詞完畢,僧人便敲響了銅磬,開始了焚香祭奠儀式。
父親的靈柩前,僧人誦經禱告。他手底的銅磬不斷地被敲響,那綿遠而空靈的回音,伴著靈堂中播放的禱文梵音,安詳如大洋深處悠悠湧起的層層波瀾,在和煦的陽光裡跌跌宕宕,安然向外延展而去。
賓客們在司儀的指引下,依次上前,走到僧侶身後的香案邊。他們對著靈柩和一旁敬立的姐弟倆躬身行禮,在姐弟倆回禮後,便從香壇裡拈出一撮香木粉,小心翼翼地用另一手托住,捧至額前,再緩緩撒入香爐中。
姐姐神色漠然。她一直怔怔地望著地麵,機械般地鞠躬,回禮。她心裡的所有悲傷,都已經化作夜裡忍不住的淚水,流得一乾二淨,而在這空洞的軀殼裡,此時隻剩下被勞碌與不安折磨得精疲力儘,萎縮如棗核般的靈魂。她甚至覺得這儀式有些乏味,好像一部所有人都在努力表演,卻永遠沒有觀眾在意的電影——而謝幕後,當所有人都以另一個自我,換妝成不同的麵貌,重新投入到各自新的表演中時,那不離不棄,依舊守著空曠而狼藉舞台的,隻有被孤寂咀嚼,被悲苦撕咬的她。
溫暖的歌聲裡,最後的送彆儀式開始了。人們依次上前,送上了手中的鮮花。
長鳴的汽笛裡,靈車載著父親的靈柩,在所有人的默哀中,緩緩駛出。
“姐姐,這是不是老漢兒這輩子坐過最好的車?”坐在身邊的弟弟突然抬頭望向姐姐。
就在這一刻,姐姐心中縈繞多日的一個難題突然有了答案。她頓時淚流滿麵,一把攬弟弟入懷,緊緊抱住他仿佛下一秒就要失去,而那句永遠都無法說出的承諾,從此被她深深埋在了心底。
“姐姐沒有照顧好爸爸,一定會好好照顧你,要讓你坐上更好的車,在活著的時候。”
灰白的天空裡仿佛飄起了雪,姐姐耳邊儘是送彆儀式上的歌聲。
そばにいたいよ
想陪在你身旁
君のために出來ることが僕にあるかな
(為你,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いつも君にずっと君に笑っていてほしくて
(我想你燦爛的笑容能永恒綻放)
ひまわりのようなまっすぐなその優しさを溫もりを全部
(你溫柔的一切如向日葵般溫暖坦蕩)
これからは僕も屆けていきたい
(我也想要回贈於你fro now on)
ここにある幸せに気づいたから
(因為這是我體會到幸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