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生活在高緯度地區的人,對夏日總有一種特殊的迷戀,會在日光最長的夏至日當天舉行盛大的活動來慶祝盛夏的到來——或悲觀的說,是為夏日的離去作最後的狂歡。每到這樣的日子,少不了的是盛著傳統服裝的男女老少在燈火通明的晴朗夜空下通宵達旦的郊遊玩樂。他們或是闔家而出,父母帶著孩子觀看特色民俗活動,或是成群,奇裝異服的年輕人在各色小吃和雜耍攤間玩耍,或是成雙成對傾心未表的男女,在燈火闌珊處暗吐情愫。
而當天的高潮,自然是夜間的煙火表演。在那一刻,所有人都仰頭屏息,期待著絢爛璀璨的流光在頃刻間綻放,如盛夏的錦繡繽紛旖旎,如萬株花海中星落如雨的臨風玉樹。而亙古不變的,除了那深邃靜謐的夜空,還有人類對光明和美好的永恒向往。
“殉祭日”就是千代島的夏日慶典。然而不同於彆處整日的放縱慶祝,“殉祭日”有著水火相融般的對立與和諧。
殉祭日源起於紀念古時拯救全島的高僧。白天,人們依照佛家戒律行齋素、過午不食,停止所有娛樂活動,以示對大災中罹難亡靈的哀思和對高僧舍身成仁的緬懷。就算是熟人相見,也僅是點頭致意或略略互道平安,儘量避免高聲歡笑。而那些皈依三寶的信眾更是從三日前就開始了齋戒,誦經焚香直至殉祭日當天的日落。
日落後的千代島則又是另一番景象。
當山腳色心寺裡塵封許久的鼓樓大門吱呀著打開,飛響全島的三通暮鼓驚起一片昏鴉在落霞中翱翔於泛著萬點金鱗的海麵之時,那白天空氣中的內斂和哀戚則在刹那間被人群中迸發出的狂歡一掃而空!
此時,大空山頂龍神宮的祝火已熊熊燃起,照耀和庇護著千代島上每一個生靈。一座連結陰陽兩界的魂橋也在明暗相接的山巔鑄成,那炙熱搖曳的火焰化作了接引亡魂回家的標記,直升入夜空最深邃的腹地。而大空山北麓從山頂蜿蜒而下的石階大道,此刻早已點起了格外明亮的燈光,在夏日的海風與樹影中忽明忽暗,閃耀仿佛鑲嵌於山脊的群星,照亮先祖的回歸之路。
色心寺今夜山門洞開,裡外掛滿了各色燈籠,燭火通明。正殿院裡的神壇上擺滿了牌位和祭品,麵前大鼎中燃燒著的是指引靈魂的歸來迎神火。這裡遊人如織,人們扶老攜幼盛裝而來,手持同樣象征指引的燈籠,將隨身帶來的薪籌投入火中,寄托懷念與哀思。
寺前空地上則是歌舞歡騰,人們圍繞在社鼓周圍,在神社侍者的帶領下,伴著歡快溫暖的歌聲踏著社鼓隆隆的律動手舞足蹈,不論男女老幼,都沉醉在這歌舞升平燈火燦爛的海洋裡,為生命得到救贖而歡欣跳躍。
山下廣場上,中央溫泉亮起了變幻的燈光,氤氳的水流在池底燈光的烘托下嬌柔溫潤,倒映著身後金燦燦的舍利塔和山頂的通天祝火。池水兩側一字排開的,是從商業街入口綿延到廣場儘頭的小攤。這其中有以小吃飲料為主的“屋台”,也有兜售各種工藝品和紀念品,或經營遊樂設施的露天攤販——而姐姐和金桂花的小吃攤所在的位置確實讓同行羨慕不已——車水馬龍的商業街出口處。他們對麵的攤位儘管也是緊鄰商業區,但排隊的人卻明顯少了許多——那裡正是“大刀燒烤”的所在,而如今他們車上的招牌自然也回歸了本名“渡辺燒魚”。
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當人們習慣了將錯就錯,那麼突然的正確也就成了障礙——許多這家店的擁躉都是因為認出老板才進去,而那些慕名而來又不知店本名的遊客,甚至會直接錯過。以至於姐姐這裡長長的等位隊伍排到了商業街裡麵,對麵的隊伍也是隻有區區幾人。
“哎!這邊這邊!快來呀!”一個身著桃粉色浴衣、腳踏木屐的女子站在長長的隊尾,踮起腳尖招呼著遠處巷裡的閨蜜。隻見她頭戴簪花,娟眉桃靨,修長豐腴的身體曲線在浴衣的貼身裁襯下更顯動人。
“哈哈!你對吃的執著我是服了!來啦!”閨蜜調侃著輕快的走了上來。她也是浴衣打扮,隻不過比起女子的粉豔,她身上配色要更素雅幾分。
“哎呀我難得來一次嘛,哪裡像你們,找個周末都可以過來!快排起來!排起來排起來呀!哈哈!”女人說著連忙拉過閨蜜,二人一起排在隊尾。
“哎呀其實我們在日本這麼多年也難得來,”閨蜜擺擺手說道,“之前嘛交通哪裡有現在這麼方便,過來一趟也很麻煩的哇!哪裡像現在,開車也行,jr也有。”
“是啊,現在嘛這麼方便,你們冬天來泡泡溫泉,玩玩雪,也蠻開心的!”女人笑著,突然一回神又說:“對了我聽說他們家準備在這裡買一套那種一戶建,以後肯定漲!你要不要和你老公也考慮下?這樣以後過來度假也就不用住賓館了!”
閨蜜無奈的轉過臉去白了女人一眼:“你知道這裡房價多貴,稅多高嗎?不要說一戶建,小公寓也買不起啦!”她輕歎了聲,又略帶惆悵的說道:“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這麼好的運氣啊,能找個家裡條件這麼好的老公。你再看你,自己也都這個年紀了還這麼吊著人家,我看人家對你也不錯,你還要求什麼……我要是你,真是撿到寶了一樣,高興還來不及……”說到後麵,話裡居然帶了幾分酸意。
“哎呀你是不知道親愛的,他就是個‘鄉勿寧’。要不是我家裡……”女人皺著眉頭正要發揮,卻被閨蜜揮著手打斷!
“哎呦天啊天啊!你もういい,もういい……”閨蜜連連搖頭擺手,“你讓我清靜清靜好伐啦,見你三天聽你吐槽八遍!也隻有你,得了好處還賣乖!儂知足吧!”
“嘻嘻嘻,好了親愛的我不說了,”女人捂著嘴笑嘻嘻地說,“我可不要這麼早就變成嘮叨的老阿姨,哼!”她故作嗔態的嘟了嘟嘴,“姐姐我的底子,拿出去可不比十八歲的小姑娘差!”說著女人雙手掐腰,吸氣挺足了胸——果然挺拔曼妙的曲線立時展現。
“你看我今晚就去勾引你老公!哈哈哈!”
“哎呀儂下作!儂不要臉……”
兩人嬉鬨著互相掐了幾下,引得周圍行人紛紛側目。
“聊什麼啊這麼開心!”一個中等身材的圓臉中年男子不知什麼時候也跟了上來。他身穿和服,但腳下卻是灰色絲織襪子和一雙藍色矽膠拖鞋,所以站在這對閨蜜麵前倒像是矮了一截,加上手裡拎著的大包小袋,的確有些不倫不類。
“當然是聊你咯,不然哪能這麼開心哇。”女子哼哼一笑。
男子一時有些語塞,隻得伸手指著前麵說隊伍說往前走了。
“今天排隊的人比昨天少多了啊”閨蜜見男子尷尬,趕忙轉移話題,“照理說今天才是慶典第一天,應該今天人最多才對啊……”
“我在那邊聽到,今天強製所有單位停工放假,所以昨晚過來排隊的應該都是這邊來務工的工人。”男子趕忙接話,然而又略帶狡黠的說道,“還順帶聽了個關於這家店的八卦!”
“哎呦呦呦!儂撒額晨光變得洋氣了哇,還會用監聽模式了嘛!”女子斜睃了男人一眼,無不嘲諷的說。
“嘿嘿,我哪裡那麼無聊搞監聽,又不是間諜!”男子傻笑著,“我是想聽聽前麵人點什麼,誰知道還吃了個瓜哈哈……”說著他指了指胸前的胸針。
“怎麼怎麼,什麼事情哇?”閨蜜有些被吊起了胃口,回頭小聲問男子。
男子便把他聽到的事情說給了兩人。
他說這家小攤是這邊兩個工人家屬開的,裡麵的小姑娘長得還蠻漂亮,做東西味道也蠻好,這邊工人經常吃。結果前幾天在河邊被一個本地小孩猥褻了,關鍵這小男孩才三四年級,就能猥褻人,也是發育得好……後來這家人報警,基本上證據都確定了,結果那小孩又給放走了,什麼事都沒有,不了了之。
男子說到最後壓低了聲音:“聽說這小孩兒家裡開民宿的,他媽為了保孩子,和上麵好多人睡了,有的還多人一起,蠻變態的……”
閨蜜聽了不由得臉一紅,轉過臉低頭咳了一聲。女人則狠狠瞪了男子一眼:“你怎麼這麼變態,整天都在想這些變態的事情!”
“我是聽來的,又不是我想要多人……”男子漲紅了臉張大了嘴,好一會兒才憋出這句話。
“好了你不要解釋了,隻有變態的人才會注意這些變態的東西!”女人哼了一聲打斷男子的解釋,“還說什麼隨便聽聽,我看就是故意去聽這些變態的事!”
“我沒有……”男子百口莫辯,額頭似乎也滲出了汗。
正說話間,隊伍前麵莫名騷動了起來,隻見兩個身穿警服的人在和攤主拉扯。一個矮壯中年女子像一錠巨大的秤砣,千金墜一般定在那裡,雙手死死握住小餐車的把手。對麵兩個警察一老一少,儘管使出全身力氣想要把她拉開,但不管如何用力,始終都無法挪動女人半分。在這三人之外,一個年輕女孩兒正焦急的打著電話。
正僵持間,又來兩組四名警察,居然都是女警。然而這幾人依舊言語不通,又是手機翻譯又是手舞足蹈依然溝通未果。警察見溝通無望,便放棄嘗試,而是要連人帶車一起帶走,於是便一齊朝矮壯女子圍去。矮壯女子雙拳難敵四手,眼看要落下風,隻見隊伍裡一個身著浴衣的男子走了出來,攔住了一名警察。
“請問發生了什麼事?”男子禮貌地問。
“先生請您讓一讓,請不要妨礙我們,這裡正在執行公務!”警察沒有要理會他的意思,上去就要扯金桂花的胳膊。此時姐姐已經放下了電話,看到金桂花被幾人團團圍住,剛要上去幫忙,卻被老警察張開雙臂攔在外麵。姐姐不依不饒,嘴裡喊著金嬢嬢,身子一個勁的左右躲閃想要繞過去。誰知這老警察張開的雙臂居然向內收緊,身子不斷地貼向姐姐,逼得她直後退,眼見就要踩到後麵的花壇裡。
“停下!請住手!請不要再靠近了!”剛才身穿浴衣的男子突然大步飛出,頂在了老警察麵前厲聲喝斥。他橫眉如鋒目光如劍,而老警察也被他的氣勢一時驚到,止住了腳步。但是姐姐卻被這突然的閃身嚇得向後一退,腳下踉蹌一屁股跌坐在草坪裡。
她隻見眼前這個高大的身影橫跨在她身前,雙臂張開,寬大的袖口垂下像遮蔽夜空的烏雲,下身的褲裳在夜晚的微風裡擺動著,腿部矯健的肌肉若隱若現。而當這個身影瞥見坐在地上的她時,又立刻倉皇俯下身來,襟袖遮天蔽日。
在這一瞬間,漫天星光仿佛為之黯淡,整個世界突然變得靜謐而朦朧,隻有一股淡淡的茶香撲麵而來。
“達依教步!”又是這句話。
然而和上次聽到時不同,姐姐此刻清楚的感受到了他手心的炙熱,那溫度好像一團燃燒的火,緊緊貼在她小臂上,讓她周身立刻變得沸騰而燥動。她也清楚的感受到了他胳膊上的線條,那鋼鐵般堅硬的,帶著棱角的肌肉與血管,在光滑細膩的皮膚下跳動著,強烈的脈搏起伏讓她仿佛看到了這矯健肉體下一顆同樣赤誠勃動的心臟。她就這樣在自己的感受中沉醉著,以至於好一會兒以後才發現,身邊多了一位同樣身穿浴衣的長發女子,和男人一起將她扶了起來。
“哇——你看你看!那個日本男人,看到嗎那個!好an哦!”隊伍中身穿桃粉色浴衣的女人不斷攛掇著閨蜜朝這邊看過來。
“對哇,長得也蠻不錯啊!”閨蜜扭過臉來,捂起了嘴小聲笑著說。
“哇!真的太帥了,而且打扮什麼也蠻上身的!就是可惜……旁邊有個穿情侶浴衣的妹子哦……”女人撅了撅嘴。
“喂喂你不要搞了好哇,你想什麼哇!”閨蜜連忙用扇子拍著她,笑著說,“就算旁邊沒人,你也不可以了好哇!”
“哎呀我就是說說嘛!不過還是……哇,真的好帥!”女人盯著遠處,眼裡幾乎發出了光。“不過她救下的那個女的嘛,也就一般般了,一看就是這邊打工的……嗯……底子嘛蠻不錯的,稍微打理弄弄應該也蠻好……”她突然又轉過來對著身後的男子說,“哎?我看這個跟你蠻合適的嘛,你看你們蠻般配的!而且人家小姑娘年紀輕輕,你也不虧哦!怎麼樣,我幫儂過去問下聯係方式好哇?”
“哎呀,你知道我……我不喜歡年輕的……”男人有些尷尬,結結巴巴的說。
“哦!個麼你喜歡我就是因為我老咯?我哪裡老哇!哪裡老哇!你說哇!你說哇!”女子語氣強硬不依不饒。
“哎呀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哪裡老……我……”男子窘迫之下五官扭作一團,幸好有閨蜜再次解圍。
“哎呀好了好了,不要吵了,警察都說不賣了,走吧!今晚看來又吃不到了。”
三人抬頭,隻看見警察對著人群一個勁鞠躬解釋,隊伍便慢慢散去。
“哦豁!”女子似乎有些幸災樂禍,轉而又嗔怒道:“你看好哇!喊你早點來早點來,你呢?婆婆媽媽的,搞得我們這麼晚才過來!要是早點來嘛肯定吃到了咯!”
“那……那,那要不,換個東西吃吧?”男子小心翼翼的望著女子,陪著笑說:“我看網上評價,對麵那個燒烤還蠻好,昨天不是沒找到嘛,就是那家,要麼去吃那個吧?”
“那你還不趕快去占位子!”女子突然提高聲音喝道,“看不到這麼多人不排了往那邊走哇!站在這裡組撒啦!動動腦子好哇!等下去了又沒位子了好哇!”
“哦好好好好好……”
男人點頭如搗蒜,早已轉身一溜煙似的向對麵跑去。他腳下的襪子和拖鞋太滑,隻得邁著八字步左右搖晃著,手裡的袋子也跟著左右搖擺,脖子一伸一縮,背影活像一隻動畫片裡東海龍宮出巡的大鱉。
第二節
“要我說,咱就不交,看這幫小日本子能把咱咋樣,”金桂拉開窗戶,讓屋子裡的煙味散去,“反正又不沒收護照簽證,到時候咱買個機票一回,能咋樣!這也太欺負人了吧,賣個麻蝦關他們吊事,這個也管……”
“哎呀老天爺來,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人家這的法律不讓賣,不讓賣!”九虎哭笑不得,“咱原來不知道,現在知道了,也沒必要跟法律對著乾。”
“你嘬緊你!就知道說你媽!剛才在派出所的時候咋不說兩句!”金桂花拿起一個大桶,開始往裡麵收拾各種洗浴用品。“個不中用的熊玩意兒,除了會說你媽還會乾啥!我說我就不交,看他們能咋!”
金桂花說著又偷看了一眼全神貫注盯著手機抽著煙的老張。她見老張毫不理會,心裡也有些忐忑,便轉過身對老張高聲叫了起來:“你倒是也說句話啊!你這當家的悶炮一樣,光讓我們說,你拿主意啊!”
“我當啥家,拿啥主意,你不是都拿好了嘛,不交就不交唄……”老張稍一抬眼,看到金桂花滿臉焦急的樣子,極力忍著笑用話揶揄她。
“親娘哎可彆熊我了!我急死了,你倒是拿個主意啊!”金桂花皺著眉一屁股又坐回床邊,壓的床板吱呀亂響。
“你看我給你念念啊,”老張指著手機一本正經的念了起來:“養殖的,判一年,罰一百萬。放養的,判三年,罰三百萬。以銷售為目的養殖的,罰一個億……你這應該是以銷售為目的的吧?還給人家抓了個現行,那應該是要罰一個億。”老張撇著嘴看看金桂花,又看看手機,“我勒個孩兒勒!你這一個億,我可交不起,要不我給你買張機票,你今晚就收拾了趕緊跑吧!哎對,就把這個桶提上就行,”他指著金桂花手中的塑料桶,“這肯定不會跟上次來的時候一樣超重。趕緊吧,提桶跑路吧!哈哈哈!”說完他和九虎一起大笑了起來。
“你個熊爹跟著熊孩兒就知道笑話他媽!笑!笑!”金桂花說著重拳砸向老張,砰砰直響。
“笑啥呢,咋還高興上了?不罰款了嗎?”九牛擦著耳朵裡的水邁步進門,他手裡也拎著一個大桶,裡麵同樣裝著洗漱用品和換下來的衣服。老張雖然此時事業進步,但全家依然住在原來那間宿舍裡。
“俺爹查了,說像咱媽這種性質的,要罰款一個億。”九虎擠眉弄眼對九牛說,“爹說實在不行讓她提桶跑路,今晚就買機票!”
然而九牛卻沒能看出他的玩笑,隻是回頭把毛巾掛在門後,收拾著桶裡的東西笑著說:“你胡吊扯吧,你咋不說罰十億呢!這種最多十萬日元了不起了,就當買了個教訓吧。我看也彆讓人家孟叔家出錢了,人家也不容易,還得給老二看病,咱現在幫一把,以後說不定還給虎子說個媳婦兒,哈哈!”九牛說完就覺得自己有些冒失,趕忙轉過臉去看大家。九虎隻是扭過頭去不說話,金桂花和老張則表情複雜的對視了一眼。
“就是……就是這個罰款下來了得趕緊交……”九牛有些摸不著頭腦,隻得壯著膽子繼續說,“我聽說這個滯納金可厲害了,現在不交,以後那可就多了……”
“嗯!你說的對!”老張深點了點頭。他掏出煙又續上一支,九虎忙遞上火,自己也點了一支。“那你咋看這個事兒?”老張吐出一口煙,問九虎。
“我吧,我其實想,這個錢罰的越多越好!”九虎也深吸了一口煙,思索片刻後呼了出來。
金桂花擺著手站起來把窗戶開到最大,嘴裡還嘟囔著,兩個熊大人熊孩兒就在屋裡抽吧,嗆死了。
老張端起杯子咕嘟了一口,嘴裡呸呸吐著茶葉,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其實也沒啥,就是想著能趁這個事多認識人。”九虎微微一笑,接著說:“你不是也經常說嘛,做工程還是得看關係。我其實也沒多想,就感覺這個事兒,真罰個不疼不癢倒可惜了。要是罰得多,咱可以讓關總監幫忙介紹點兒當地的人,像監管之類,這以後都用的著,先把關係聯係起來。”
“那你咋聯係?”老張彈了下煙灰問道。
“現在真要是他給咱們幫忙減了罰款,那到時候肯定免不了給人家孝敬一點兒上去,這麼一來咱們就算欠了人家的情,那這關係也就算攀上了!到時候逢年過節也有個走動的理由了,一來二去也就能混熟。畢竟……”九牛稍微遲疑,“畢竟現在關係都在關經理那,咱們也得多發展自己的關係。”
“你兩個可不敢胡弄來,咱們這好好過日子就行了唄,還想啥來?”金桂花打斷二人皺起了眉頭,“那警察政府啥的,我看咱老百姓可是躲著點好。”
“嗯,知道啦。你趕快洗澡去吧,提個桶擱這坐半天了。虎子你也去吧,一會他們下工的回來了,人多。”老張衝二人擺擺手嗬嗬一笑。
“哎!”九虎答應著,拿起九牛放下的水桶便往浴室走去。身後的老張呷了一口杯中的濃茶,品著其中的味道,不由得點了點頭。
同樣是浴室裡,姐姐正坐在小小的浴缸裡隨意翻著手機。入夜已深,父親回來匆匆吃了一口便趕回工地,甚至連姐姐熬的湯都未及喝上一口。弟弟也已上床躺下,正呼呼打著小呼嚕。
唯有此時,姐姐才能有些許獨處的時光。她懶懶的靠在這張小到伸不開腿的浴缸裡,身後墊著一塊潔白柔軟的浴巾。為了不吵醒弟弟,她把花灑扣放在浴缸裡,讓水麵一點點沒過她的身體。
剛剛發生的事情依然曆曆在目,但為了不讓父親擔心,她隻字未提。
然而姐姐此時已不再去想罰款如何,因為她滿眼都是那個衣襟蔽空的高大身影,和他腰背雄健的曲線,透光緇衣下雕刻般的小腿肌肉。儘管她已竭力克製自己,但這讓人心跳加速的畫麵仿佛印在她眼前一樣,出現在眼前的牆壁上,頭頂的燈光裡,半空的水霧裡,甚至倒映在水麵自己模糊的影子裡。
突然,姐姐在手機裡看到了一張從未見過的照片。這是一個年輕的短發女子抱著一隻毛絨玩具,笑得開心極了。她一眼就認出,這是剛剛和小林在一起的那個女子,也許是女友,也許是妻子。這時她才意識到,小林把胸針借給她時,忘了登出自己的賬號,而她現在瀏覽的,正是小林的相冊。
姐姐心裡突然一陣低落,她左右劃著屏幕想儘快撥走這個女人。然而不論她如何劃動,麵前這個女人仿佛宣布主權一樣霸占著她的屏幕。她時而甜美動人顧盼生姿,時而古靈精怪滑稽可愛,時而橫眉嗔怒潑辣霸道,仿佛小林相冊的每個瞬間都隻屬於她。姐姐隻覺一股火氣上湧,正要扔掉手機之時,小林的麵孔突然出現在眼前。他懷抱一個毛絨熊睡在白色的鵝絨枕頭上,頭發淩亂如新萌的春草,完全沒了平日的整齊。他的兩腮在枕頭的擠壓下微微內收,讓嘴唇輕輕嘟了起來,一點晶瑩的口水掛在嘴角仿佛在告訴姐姐他睡得正香。窗外的晨曦灑進來,將潔白的床被染成了金色,這慵懶的溫暖似乎馬上就要從畫麵裡滿溢出來,讓她不知不覺也放鬆了下來。
浴缸裡水波微漾,花灑也微微浮了起來。溫暖的水流摩挲著她的小腹,癢癢的舒服極了。
她不舍地劃了過去,然而下一張照片卻讓她瞬間滿臉緋紅,心臟也仿佛要從胸口跳出來。隻見小林手持相機側對自己,全身赤裸,正閉眼陶醉地深吻著身下這個女人。他側臉的線條如古希臘塑像般立體深沉,濃密修長的眉眼仿佛畫作一樣夢幻迷離,而他身上白色的被子隻遮在臀部,一身近乎完美的白皙肌膚和健碩肌肉,在光影的明暗雕刻下發散著令人欲罷不能的雄性魅力。
他身下的女人同樣肉體雪白細膩,赤裸豐腴的大腿微微彎起,小腿搭在小林身上,雙手交叉環抱著他的脖頸。兩人胸口緊貼在一起,然而女人的臉卻被枕頭擋住,隻看到小林俯身的親吻。
姐姐隻覺得雙頰滾燙,心中鹿撞,不由得倒吸著氣輕聲啊了出來。她連忙在手機上快速劃著想要切換過去,然而慌亂之中的手指沾滿了水,以至於她越是想要劃走,屏幕上小林的身體便越是靠近,那臀峰間一點黑痣似乎也愈加清晰。姐姐隻覺呼吸更加急促,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勢不可擋的躁動奔湧起來,喉嚨處更是腫脹難忍,而這狹小空間裡彌漫的水汽和沒過胸口的水位,更是讓她幾乎窒息。
她扣下手機猛地起身,驚覺般惶恐地呼吸著,讓浴缸裡的水劇烈地蕩漾了起來。
然而這張照片仿佛低吟起了攝人心神的咒語,水聲也仿佛滿月下帶著哀求與呼喚的春潮,一浪浪衝擊著她心中的幽岸。姐姐隻覺腦中一空白片刻,隨後便是是天旋地轉的眩暈。
她終於放棄了最後的抵抗,把身體徹底交給了在躁動而癲狂的肉體之下,自己那最歇斯底裡,脫胎欲出的潛意識。心防徹底潰決之後奔襲而來如江海泛濫的,便是漫天春水。
她醉了,緩緩閉上了眼睛,滿眼都是愛人。
花灑的水已停息,靜靜地沉在那裡。房間裡冷冷清清,空空蕩蕩,連先前彌漫的水汽也都不知何時消散乾淨。她一個人在平靜而冷去的水中,悵然若失。一陣巨大的失落像厚重的烏雲一樣突然降臨,包圍了她,讓她幾乎哭了出來。
她像委屈的孩子一樣側身蜷縮了起來,頭枕在浴缸邊,呆呆望著角落裡一塊黑色的石頭出了神——眼前為何是另一個少年?
那天晚上他紅著臉,甚至都未敢抬頭看自己一眼。
第三節
“姐姐,我今天不去耍了嘛,等哈兒我跟你一道去廣場,幫你和金嬢嬢賣菜。”弟弟揉揉眼睛,坐在床上開始穿衣服。
姐姐十分訝異的看了看他,她沒想到這居然是弟弟睡醒後的第一句話。
“啷個了嗦?昨天不是還喊到要去耍,今天咋個學乖了噻?”姐姐笑著問。
“你昨天是不是和金嬢嬢遭人欺負了嗎?”弟弟一本正經的望著她的雙眼。
“哎……”姐姐竟一時語塞。
“我就曉得!”弟弟從床上下來,光腳踩在地板上。“晚上吃飯的時候看你不說話,我就曉得咯!你哪次遭委屈不是這個樣子嗦?再說了,我看你們準備的東西除了小龍蝦,都沒得咋個賣,都一個樣子回來了嘛。”
弟弟走進浴室,拿起牙刷擠上牙膏又說道:“還有你昨天晚上,悄悄的躲在這裡一個人哭,我都聽到清楚,你就莫得再哄我了。”弟弟含著牙刷嘴裡咕嚕嚕的說:“你哄老漢是不想讓他操心,就莫得哄我了,我總能幫到你們噻。”說完便不再言語,咕嘟咕嘟的開始漱口刷牙。
聽到昨晚在浴室哭泣這幾個字,姐姐感覺像是被當眾扇了一記耳光,臉上紫一陣紅一陣。她趕忙背身過去,低頭咬著手指說,那不是哭……她沒哭,是弟弟聽錯了,恐怕是水聲。
弟弟也不爭辯,稀裡呼嚕一陣洗漱後出來坐在餐桌前吃起了早餐。他一邊吃一邊問姐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姐姐窘迫間無話可說,隻得把被罰款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弟弟。
弟弟聽完後說今天一定要去,就算不打雜幫忙,至少還可以當翻譯。他說萬一今天警察再來,或者遇到顧客問什麼,都可以幫忙。況且他在那裡一樣可以看書玩平板,甚至還可以去廣場和寺裡玩。
姐姐想到要儘早還胸針給小林,便點頭答應下來。而一想到小林,昨晚浴缸裡的事和他赤裸的身體又立刻浮現在眼前。她趕忙端起杯子遮住臉假裝喝水,怕弟弟覺察到什麼異樣,然後又主動聊起了今天的計劃,想要把腦子裡這些事統統趕走。
“哎妮子,你說昨天的事是咋弄的來?”金桂花坐在小馬紮上,端著大碗喝著麵條問姐姐。
“罰款噻?”姐姐夾起一筷子麵條吹著,“就是不讓賣小龍蝦嘛,違法的嘛……”
“不是,我知道是不讓賣,但是你說,他咋知道咱們在這賣的?咱一來沒打廣告,二來也就那一點蝦還放在下麵,他們人來的時候都沒賣出去多少,你說那幾個警察咋知道來?”
“這個嗦……我想不到……是不是哪個人打包去吃,叫人家警察看到了噻?”姐姐聽金桂花如此提醒,也覺得事出蹊蹺,皺著眉頭停下了碗筷思索著。
“你看看,你看看!我跟你說,這裡絕對有道道兒!”金桂花湊過來歪著脖子篤定地說,“昨晚回去那幾個老爺們兒跟我說,我剛開始還不信,後來也越想越不對勁兒。你說,是不是這麼個意思?”說完金桂花搭著碗邊連湯帶水喝了一大口麵條,嚼也不嚼就吞了下去。
“那張爸他們咋個說嗎?是不是看我們是外地人嗦?那也不對嘛,那邊也好多中國人開的店,也都是老店了嗦……”姐姐還是不得其解,捧著碗筷呆坐在馬紮上。
“這肯定是讓人點了!就是舉報了你知道吧?然後人家警察過來精準執法,給咱直接按的死死的,連蝦放在哪個地方都知道,咱跑都跑不脫!”金桂花說完又大口刨了幾口麵條,然後用拿筷子的手掌擦了一把鼻涕繼續說著。
“他們幾個說,咱現在是遇上事兒了,最有可能的就是那個小壞雜種橛子兒。”金桂花吸溜完剩下的麵條,一仰頭喝光了湯水。她直了直身子長舒一口氣歎道:“哎呀真帶勁!咱妮兒做的麵條子這喝著也太舒服了吧,真帶勁哈哈!”說完一拄腿站了起來,“我再懟一碗,你也趕緊吃,吃完了也再下點兒,把這點兒剩下的都下了吃了,彆剩了,浪費……”說著她打開煤氣,鍋裡的水逐漸沸騰起來。
姐姐聽到這話心裡一緊。然而金桂花說的又句句在理,讓她不得不再次想起那天河邊的情景,心頭泛起一陣惡心。她連忙擺擺手說不要了,自己真的吃不下了。
此時正是下午兩三點,午飯高峰已過,金桂花和姐姐二人也休息下來吃起了午飯。弟弟早已吃完,趴在旁邊的矮凳上看了一會兒平板便睡意來襲,躺在了金桂花用折椅拚成的床上,還墊著她的衣服當枕頭。
“那……”姐姐有些猶豫著說道:“反正都已經罰款了噻,再剩下的這些,我們也沒得違法,應該沒得事……對了嬢嬢,我還沒得跟我老漢兒說,你也叫張爸他們不要跟他說哈,我怕他操心,本來這段時間上班也忙得很……”
“要我說咱妮子就是會疼人,啥事兒都能想到家裡人,哎呀真是個好閨女。”金桂花笑盈盈地看著姐姐,“也不知道以後哪家的小夥子有福氣,能把你給娶回去,那可真是享了大福了!長的真水靈不說吧,又會疼人,乾活兒也麻利……對了妮兒,你有看上的人沒有啊?有的話跟姨說,姨眼光可毒了!幫你一塊兒看看,保證能給你找個好人家兒!”金桂花越說越來勁,兩三下又盛出滿滿一大碗麵條,拉過馬紮坐在姐姐身邊,煞有介事的貼上去壓低聲音說著。
“姨可跟你說,咱女人家可得千萬找個那身體好的!壯實的!就好比網上那些個小年輕,還有這邊那些個小日子的男的,光一天天頭發梳的油光鋥亮,衣裳褲子打扮得展樣的很,那姨跟你說都沒吊用!那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那胳膊腿兒細得跟個乾猴兒一樣,到時候上了炕,兩三下就不中了,那你這一輩子就算毀啦!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你就得找那人高馬大的!姨跟你說,姨可是過來人,那你以後兩口子結婚了,能折騰你一晚上!你光享受就完啦!你現在不懂,但是姨跟你說,那可舒服可帶勁啦!你可聽見沒?你彆光點頭,姨說得可都是咱女人家最要緊的!”金桂花聲情並茂越說越直白,就差拿出圖片來教學了。
而經過昨晚,姐姐已經能對她話中意味領會個大概。此時幾乎要把頭埋進碗裡,臉上更是火辣難耐。她起身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隻恨今天把頭發全紮了起來,不然垂下的劉海還能在她和金桂花赤裸的描述中有些阻隔。姐姐正為難間,餘光看到對麵過來一個紮著白頭巾的男子。她連忙抹了把嘴站起來,用拙劣的日語說了句“伊拉夏伊馬塞”——這幾乎是她會的所有日語。
然而男子既不看菜單也不問菜品,隻站在門口微笑著有禮貌地鞠躬說話。他雙手捧著一個袋子,可以看出裡麵是幾個便當盒。姐姐突然發現他左手小指缺了半截,馬上驚覺這是那個日本孩子青田信的父親,而他似乎並不是來買東西的,反而是要送東西。
姐姐點頭答應著,轉身看看睡著的弟弟。她並不想叫醒他,於是便掏出小林的胸針戴了起來。青田信的父親看到姐姐的胸針,也笑著急忙掏出了自己的戴了起來,二人由此便流暢地交流了起來。
“多有打擾!”男人又深鞠一躬,“此來非常冒昧!我是青田信的舅舅,不知您是否還記得,我們在學校見過麵。”
姐姐心裡這才一驚,這男子原來不是青田的父親。她稍稍愣了下,連忙微笑著回應。
“上次孩子的事情我心裡也十分過意不去,也沒能來得及向您道歉,請您原諒!雖然學校已經做了處置,但是青田信動手打人,無論如何是不對的,作為家長,我本來應該登門道歉,但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男人又鞠一躬。
姐姐除了偶爾幾次和辦公區的日本人說話,還從來沒遇到過如此禮敬她之人,反而有些不知所措,連忙不停的擺手,嘴裡重複地說著沒有沒有。
“孟春君在那次之後,還特地過來和青田信道歉言和,這也是讓我非常感動的!看得出來孟春君已經是一位非常有擔當的男子漢了呢!反而青田信,倒是有些……氣量小了……”青田信的舅舅說到這有些尷尬的笑了。
姐姐依舊不知該如何應對,還是擺著手說著沒有沒有,隻在最後聽到男人說自己孩子的時候,終於說了句兩個都是好孩子,都是好朋友。
男子也陪著笑,繼續說道:“我和兒子的店就在對麵……”他轉身指了指遠處的渡邊燒魚,“本來也不知道您在這裡,但是昨晚看到您這邊有些事情,才認出了您,所以今天特地過來。”
他又捧起剛剛的袋子,“這是我親手做的一些食物,本來作為道歉的話,實在是太單薄太失禮……但是也算是我的一些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所以還請務必收下!”說著他再次雙手捧起袋子送上前來。
姐姐見他如此誠意,也隻好接了過來,嘴裡一個勁的說著謝謝。男人看到姐姐接過東西,喜笑顏開。他斜身看了看後麵睡著的弟弟,又點著頭說今天就不打擾了。隨即後退兩步,才轉身大步離去。
等男人走遠,金桂花忙湊過來問,姐姐便跟她說了這是青田信的舅舅。金桂花聽完長哦了一聲,然後感歎說這孩子的舅舅看著還挺和氣的,估計孩子也是惱了才動手的,真正壞的就隻有那個半大雜種小橛子!
還沒等金桂花說完,姐姐突然一拍腦袋叫了聲不好。原來她剛剛被突如其來的禮貌和客氣一下衝昏了頭,人家拿了東西來,居然忘了回禮!再不濟,手邊現成的小菜小吃,也是可以裝一點兒給人家帶回去的。
金桂花卻大大咧咧哈哈一笑說沒事,晚點讓弟弟給送過去就行,反正也在對麵。而且日本男人就愛晚上喝酒,正好給他們下酒了!
金桂花看姐姐不吃了,端過她的碗來一口刨光,接著又開始了科普。她對姐姐說,你看這孩子他舅,這腰壯的多帶勁,關鍵你看那後腚也恁翹,走路還一搖一晃的,那跟你說到了晚上都是勁!可美不死你個猴來!你看男人不能光看正麵,那還是得看後身!
她望著渡邊遠去的背影,自言自語說道,馬看腿來豬看膘,腰好的男人你隨便挑!
第四節
果然,晚上正熱鬨時又來兩組警察。這四人態度倒是極好,臉上始終保持微笑,不停的鞠躬點頭,但行動上卻一絲不苟。他們先是禮貌勸退了排隊的客人,然後客氣又婉轉的向金桂花和姐姐解釋此行的目的——例行檢查。
他們先是把所有食材和調料全部擺在了桌上,然後不管大小盆罐,都逐一打開,先問姐姐裡麵是什麼,然後再幾人湊在一起仔細研究。遇到“可疑”之物時,哪怕隻是一個牙簽盒大小瓶子,也會謹小慎微再三確認,甚至嚴謹到翻開盆裡晾著的涼麵麵條,查看裡麵是否藏有東西。
在一通折騰後,幾人終於沒有發現任何可挑剔之處,一遍一遍道歉著把所有東西嚴絲合縫地放回原處,甚至還掏出隨身毛巾幫姐姐擦乾淨了桌麵,最後鞠躬離開了。整個過程中弟弟的翻譯倒也不差,但是個彆詞彙確實不懂如何解釋,所以姐姐也隻能借助胸針幫忙。
警察雖然沒有找到任何問題,但這一番檢查究竟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早過了用餐高峰。此時廣場上的人,多已是吃過晚飯出來遊玩的,或早已三三兩兩在居酒屋、燒鳥店裡坐定,一輪一輪的喝起了酒。姐姐這裡本來就是以小吃麵食為主,加之沒有日本當地“屋台”攤主那種能和顧客無間交流的條件,所以在警察離開後就基本沒了什麼客人。
“嬢嬢,明天把這些剩下的賣光,早些就收了吧,我不想再做了……”姐姐呆坐在檔口,低頭看著腳下的影子。她沉默了許久,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嗯……行!”金桂花看到姐姐的樣子,心裡也一絞,點點頭答應了。“你也彆往心裡去了,就是那小雜種橛子倒得鬼,哎……”金桂花也長歎一聲,“還是你張叔說得對,在外麵不容易。遇到這種事兒了才知道了,要是能認識個一個半個人,說不定還能有點用。”
“我曉得嘛,你說的……”姐姐背過身去,燈光下的背影小得可憐。“我就是想不通,我啥子都沒得做錯,為啥子就是要害我們嘛……老漢兒在外麵累死拚活掙錢,我就是想幫到點兒,咋個啥子都弄不成,還惹了這麼多麻煩……嬢嬢……”
姐姐終於控製不住自己,她扭頭輕輕叫了聲金桂花,淚水已是劈裡啪啦的滾落了下來。
金桂花此時也沒了主張,找不出安慰姐姐的話。她隻好抱著她,不停撫著她的背,一邊傾儘畢生最惡毒的話咒罵著伊崎岩雄。
“姐姐,你莫哭了,都是我不對,我不該去惹到那個人。”弟弟輕輕走到姐姐身邊,拉起了她的手,滿眼關切。“明天我就再去找他,給他再認個錯,叫他不要再舉報我們了。”
姐姐隻覺得一股強烈的暖意從胸中擴散開來。她吸著鼻子把弟弟抱進懷裡,隻覺得弟弟又長高了許多。然而她最終還是叫弟弟不要再去找ricky,說沒有必要再和這種人計較,反正明天也是最後一天,賣完就不做了。金桂花也趕忙拉著弟弟胳膊說千萬彆再去招惹這個人,弄不好兩句話不對付再鬨起來,那更不值得。
三人正說著,隻見牛虎二兄弟走了過來。金桂花忙問二人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晚上吃了沒,還吃不吃?九牛嘿嘿笑著說吃是吃了,那你要硬讓我再吃點,也不是吃不下。金桂花嘴裡罵了一句熊孩兒,跟你媽還打上馬虎眼了,早已起身笑盈盈地給二人準備起了飯菜。九牛哈哈一笑,又轉頭問姐姐有沒有啤酒。姐姐看到二人也覺親切,擦了一把眼角,笑了笑說有,你兩個來了啥都有!說完便和金桂花一起忙碌起來,沒一會兒就弄了幾個小菜和麵條,擺了滿滿一桌。
二人也不客氣,捧起麵條狼吞虎咽。九牛還一邊滿嘴麵條呼嚕著說:“親娘哎,這也太好吃了吧!你說就這麵條子,我天天吃,我都吃不膩!”說著他又就著一大筷蘿卜絲刨了一大口麵條,指著碗說:“我這碗吃完再給我來三碗,這太好吃了親娘哎!”
姐姐看二人大口吃飯的樣子,心裡隻覺得踏實了許多,一時間心頭陰鬱儘消,她笑著說要得,今晚管夠管飽,要吃多少都有。金桂花卻嘖舌罵道,兩個白吊搭的熊孩子,晚上吃了還餓成這樣!不是和你爸吃席去了嘛,咋還把你兩個餓下了,恁爸呢?
九虎早已顧不上說話,三口乾完了一碗麵。他把空碗遞給金桂花接,喝了一大口啤酒緩了口氣,嘴才騰出空來說話。他說咱爸新找的活十拿九穩了,晚上招待客人。你說那叫啥吃席啊,桌上的菜加起來還沒我臉蛋子大,還這個那個規矩,吃也吃不飽,點也不敢多點……金桂花此時又遞過來一碗高高隆起冒尖的拌麵,九虎接過來埋頭就刨,也不管金桂花問他老張是不是回家了。
“人家招待客人呢,叫我和虎子先走,肯定後麵有節目……”九牛依舊滿嘴麵條呼嚕說著,一邊嘿嘿笑著把空碗遞給了姐姐,卻被金桂花搶過。
金桂花剛轉身,九虎便用力一腳踢在九牛小腿上,還狠狠瞪了他一眼。九牛馬上意識到險些又說錯了話,趕忙改口道:“肯定後麵要……喝得……多……多喝點兒……”
“哎呀沒事,爸也喝不多,讓他們喝吧。”九虎忙咽下嘴裡的麵條接過話,“他也是看俺倆沒吃飽,也不想讓俺倆喝酒,就讓俺兩個先走了……”
“對!還特地囑咐俺兩個來看看你們!”九牛忙搶道:“說昨天忙的很沒顧上,還出了個破事,今天就讓我倆過來看看……”
“你可閉緊你那豬拱吧你!就跟你媽胡吊扯!他愛乾啥乾啥,我管得住他?兩個熊玩意兒跟著大熊一塊兒糊弄你媽!”金桂花轉身就是一通臭罵。她惡狠狠的把麵條塞到九牛手裡,瞪著眼睛令二人不敢抬頭。姐弟倆卻一直憋著笑。
“你還好意思說來?你看你媽個熊!今天又叫人查了!他一個當家的甩手啥都不管,俺們娘倆在外麵給人欺負,他也不管,他以後喝死在外麵我也不問!”金桂花說完背身一坐,氣呼呼的眼看著遠處不再說話,粗闊的後背一起一伏。
兄弟二人聽出母親確實有些生氣,便問了今天的事。金桂花依舊背身不語,姐姐便把剛才的事情講給了二人。
“媽的這小橛子!下次讓我遇見看我弄不死他!”九虎聽完惡狠狠的說了句。他氣得咬牙切齒,眼裡全是上次在河邊姐姐被欺負的畫麵。
“你也彆氣了。”九牛也放下了筷子,著看著滿桌的空盤子。“你要麼就直接弄死他,弄不死再咋樣都是咱吃虧。咱在這人生地不熟,老爹那也不容易有點起色,你可彆衝動了。”
九虎聽了這話也是低頭歎息一聲。
“牛子這話還說得有理。”金桂花終於不再生氣,似乎也是被九牛的幾句話感動了,轉過身來對著兩兄弟說著:“誰家不遇到點兒嘔人的事。咱在人家地方上,有時候該低頭就得低頭。就像你爸說的,忍一時風平浪靜,長壯了要他小命兒!”
“嬢嬢,是退一步海闊天空嘛!不是要你命!”原本坐在小板凳上目不轉睛看平板的弟弟突然說了句,逗得幾人哈哈大笑。
“咱中國人之間退一步好說,和日本人那可千萬不能退!”九牛哈哈笑著說,“這些個小日本子都是得寸進尺,你越退,他越以為你好欺負,就越欺負你!再一個,你看這些日本人也賤得很,誰把他打服了,他才對誰好!你看美國,當年把他炸成啥樣了,結果呢,現在把美國人當爺一樣,自己就是個鱉孫兒……”
“那照你這麼說,那個小雜種橛子不是更壞了,爺爺和鱉孫兒的雜交?”九虎壞笑著說。
“哎你說對了!不光雜交還亂倫!”九牛仰頭哈哈大笑。
“雜交和亂倫是啥啊,牛哥?”弟弟突然打斷了九牛看著他。
九牛意識到自己當著弟弟又說錯了話,忙結結巴巴尷尬的解釋道,雜交就是,比如馬和驢能生下來騾子,那亂倫就是……就是……他隻覺得自己背後發汗,腦後的頭皮全都麻了。
“哎那個,妮兒,你不是說還要讓小寶貝兒給對麵回個禮去嗎?那你收拾點菜,讓寶貝兒送過去唄!哎小寶兒,你們班上的日本同學都愛吃啥,你去幫你姐挑一點兒去吧。”金桂花急忙岔開話題,樂嗬嗬的推著弟弟去和姐姐一起準備小菜,接著回頭凶狠的瞪了一眼九牛,讓他直咧嘴。
第五節
又是晴空萬裡的一天。湛藍寬廣的海平麵上波瀾不驚,隻有幾朵如般慵懶的雲朵遠遠浮在水天一線處。金桂花和兩兄弟早早的就來到了姐姐家,因為今天備貨不多,所以幾人不緊不慢收拾好了東西,吃過早飯才一起出發去了廣場。
今天是慶典最後一日,也是龍神宮神社開出新禦守的吉日,因此廣場上依舊人流不減。遊客們一早就來到廣場東北方的纜車點,乘纜車直上山頂,在龍神宮為家人求取吉祥法物後,再去山頂景觀台欣賞獨一無二的美景,然後才從步道悠哉的遊覽而下。下山後如有閒情,仍可在色心寺觀覽一番,最後趁著活動開的身體和胃口,在廣場上的小吃街上覓得一間小館,享受美食美酒,為三天假日作完美收官。
姐姐和金桂花今天的生意依舊不錯,中午過後,車裡的食材幾乎售罄。金桂花依然覺得不賣光可惜,便和姐姐商量著把最後一些貨賣光再收攤。畢竟今天也有兩兄弟在,姐姐也覺心中踏實,便答應下來。
午飯後,廣場上跑來大大小小一群小朋友,有弟弟班裡同學,也有球隊隊友。他們昨天在這裡遇到弟弟,約好了今天一起去爬山。
想到慶典的三日裡,弟弟在家悶了一天,又來店裡幫忙一天,都沒有真正在慶典上好好玩耍,姐姐也覺心裡虧欠。她先讓小朋友們進來略坐,然後快步去隔壁小店買了幾隻冰棒,分給小朋友們和金桂花幾人,臨走時又拿出兩千日元塞在弟弟口袋裡,笑著囑咐他不要走遠,早點回來。
小朋友們拿到冰棒一個個興高采烈,大聲的鞠躬道謝,然後飛一般的衝了出去,轉眼消失在人群裡。弟弟臨走前還不忘回頭囑咐姐姐,遇到聽不懂的日語,就用胸針翻譯。姐姐莞爾一笑說知道了,揮揮手叫他去吧,吃冰棒的時候不要跑,小心撞到人。
弟弟和朋友們歡呼如脫韁的野馬一般衝了出去,在人群中魚貫穿行,竟要比試一番誰能先到息心亭。
弟弟畢竟年紀大幾歲,和球隊的朋友一齊跑在最前。他們從廣場一路狂奔上了色心寺後的石階步道,然而盤旋的山路哪裡是跑步能上得去,所以才跑了幾步就喘著粗氣,慢了下來。到達息心亭時,二人都已時腰酸腿軟,邁著沉重的步子,手腳並用狼狽地爬進了亭裡。其餘小夥伴們也在片刻後三兩人攙扶著艱難走來,還有人扮著鬼臉苦笑著大喊救命。
小夥伴們喘著粗氣,一邊已經迫不及待的分享起了各自帶來的零食和飲料。他們欣賞著眼前開闊的風景,聽著不知何處傳來的隱隱歌聲,感受著身邊涼爽愜意的徐徐山風。儘管手中是集市上能買到的最廉價的食物,但它們仍然相視而笑,覺得這一刻無比美好。
“你真是笨蛋,海豹部隊怎麼可能打不過古代的劍豪!”
“哈哈你才是笨蛋!我說的可不是一般的劍豪,而是日本,啊不——全世界曆史上劍術第一的宮本武藏大人!他的‘二天一流’可是無法被擊敗的存在!”
“笨蛋啊!真是笑死我了哈哈哈!海豹部隊有槍的嘛!什麼流再厲害,還沒拔刀就要被擊殺了啊!”
“那怎麼可能公平!公正的比武當然是不能用槍的!”
“哈哈那你更蠢了!厲害的科技和戰術就是海豹部隊的武器。沒有了槍的海豹部隊就好像不用劍的劍豪。難道你要讓宮本武藏赤手空拳對打海豹部隊嗎?”
“那有什麼!武藏大人可以一次赤手打十個人!”
“海豹部隊個個都是格鬥高手!”
“武藏大人每天要做一百次修行!”
“海豹部隊一次可以做一千個……啊不,一萬次蛙跳都不覺得累!”
“糟了,是那個人!”弟弟身邊一個瘦小的孩子不禁低聲叫道。他們轉頭望去,隻見青田信和ricky激烈地爭論著並排而來,後麵跟著一高一矮兩人,轉眼就要走到亭下。
弟弟身邊幾人明顯焦躁了起來,正議論著要如何逃脫,卻被ricky一眼看到亭中的弟弟。隻見ricky眼裡放光,指著這邊長嘯一聲,隨後跨步登入亭中。
“哎呀呀,我說怎麼那麼遠就聞到一股臭味,原來是害我被踢出球隊的臭蟲!喂!山崎!快上來!”說話間ricky已經站在了亭子中央,招呼著後麵幾人。他身形高大,壓迫著弟弟和身後幾人幾乎貼欄而立。
“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害你被除名的家夥啊?”ricky身後緊接著上來一個身穿黑色訓練服的學生。他幾乎與ricky一般個頭,身上斜挎一個運動包,裡麵鼓鼓囊囊裝著足球、球鞋和球衣等。他上下打量著弟弟,嘴角一咧說道:“這麼說來,我們還應該感謝你這家夥呢!要不是你害得伊崎被除名,我們北港也不會得到這麼優秀的前鋒。”
“是啊山崎隊長!球隊有了你的防守和伊崎學長的進攻,今年一定可以稱霸北海道!”隻見另一人也走了進來。他和剛才說話的山崎一樣裝束,但身高明顯矮去一頭。然而他皮膚黝黑,身軀渾圓肌肉緊實,眼裡透著一股蠻勁。
“仔細說來,害我被開除的事還沒了結呢!”ricky咬牙說著,早已飛出一腳蹬在弟弟的小腹,讓他向後飛了出去。若不是被身後的幾名小夥伴擋住,弟弟必定要狠狠磕在欄板上。
“等等!住手!”幸而青田信閃出,一個箭步攔在了ricky身前,否則弟弟必定要再遭幾腳。
身邊的小夥伴們攙扶著弟弟站了起來,低聲詢問他有無受傷。弟弟輕輕搖搖頭,低眼看著ricky。其實剛剛ricky出腳雖重,但全是腳掌發力,接觸麵積大且速度不快,加上弟弟又被身後的人接住,所以並無大礙。然而這一腳還是引得旁邊二人同聲喝彩,笑著說看來上午的訓練還是不夠啊,伊崎桑還有這麼強的體力。
“以前的事就過去吧,伊崎!”青田懇切的說,“已經發生的事不能再改變,請不要再做不必要的事了!”他身背一個比平時書包還大的雙肩包,裡麵裝滿了劍道護具。
“哪有這麼容易!”ricky惡狠狠的說,“我可是被害得要轉學過去,這小子卻一點事都沒有,這可不是簡單的道歉就能解決的!”ricky說著又要衝上去動手,卻再次被身後的山崎攔下——大約他也不想卷入ricky和弟弟之間的事給自己添麻煩。
隻見山崎緩緩笑道:“好了好了,伊崎!你不是說過,澄泉是個讓你討厭的地方嗎?那既然可以離開那裡,又有什麼不好呢?”他拍了拍ricky的手臂輕描淡寫地說:“這些小鬼不值得你再惹麻煩,教訓一下就算了,我看我們還是走吧。”
“不,請不要走!”還不等ricky說話,眾人便聽到了這句讓所有人都難以置信的話——弟弟低著的頭抬了起來,聲音雖然顫抖,但眼神裡滿是勇氣。他身後的小夥伴們本就已經瑟瑟發抖,此刻更是嚇得屏住了呼吸。
“球隊和轉學的事都是因為我,我可以道歉,更不會回避!但是請不要為難我的家人……我的姐姐……”弟弟顫顫巍巍還沒說完,ricky便放肆大笑。
“我才對那個妓女沒興趣呢!”ricky越笑越厲害,“那天是她自己出現在河邊的,我隻是想對著籠子撒尿而已哈哈哈……”ricky笑得揚起頭來,“本來是要教訓一下弟弟,誰知道妓女姐姐自己送上門來,果然妓女就是妓女……”
ricky話音未落,弟弟就像出膛的炮彈一樣迎麵暴起,騎在了他身上。他雙腿死死夾住ricky腰胯,拳頭瘋狂砸下,帶著野獸般嘶啞的哭腔怪叫著。
ricky在得意忘形之際被這突如其來的抱擊打懵了,一時隻顧招架。青田也忙上去扯住弟弟試圖拉他下來,誰知弟弟的四肢好像焊死在ricky身上一樣,令青田一時竟也奈何不得。
然而ricky畢竟身體優勢巨大。他被弟弟的拳頭砸的吃疼,猛然清醒過來。隻見他不顧弟弟的攻擊,雙手抓牢他腋下,大吼一聲挺起上身,再借勢猛地彎腰直下,將弟弟狠狠砸在了地上。眾人隻聽到“咚”的一聲恐怖悶響,仿佛帶著空腔的沉重沙袋從高空跌落,狠狠撞在了水泥地上。隨即眾人看到弟弟牢牢抓住ricky的手腳全部放開了,雙眼失神,隻是捂著自己的胸口,哽咽般一口口地出著氣。
ricky不依不饒,粗壯的拳頭隨即落下。眾人又是聽到“砰”、“砰”兩聲沉重的撞擊,好像是兩記蓄足了力氣的棒球揮杆正中飛來的蘋果,將它擊得粉碎。眼看弟弟已失去意識情況危急,青田再一次衝過來拉住ricky即將落下的第三拳,他失聲叫道:“住手!清醒一點伊崎!這樣下去會出事的!”
ricky好像著魔一樣,深凹眉骨下的雙眼已毫無光亮,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儘的黑暗。他的拳頭好像夯土機的重錘般機械地落下,任憑青田如何阻擋,也沒有絲毫停下的樣子。
青田不得已,隻有全身撲在弟弟身上。ricky的兩記拳頭砸在他的肩膀和肋部,讓他疼痛鑽心。他知道現在僅憑自己一人根本無法控製ricky,隻能忍痛抬頭叫道:“山崎!這樣下去你也會完蛋!”然而話音剛落,下唇便被ricky的拳鋒擦過,嘴角瞬時鮮血直流。
山崎也是被ricky魔怔一樣的眼神嚇住了,此時聽到青田的叫聲才猛然驚醒,慌忙和黑小子一人一邊,死死勒住ricky揮舞的胳膊。然而即便如此,他們還是被ricky鋼鐵一樣的肘關節一次次擊中胸腹,隻有苦苦咬牙堅持。青田此時也翻身上來抱住ricky,幾人在這個姿勢下掙紮了好一會兒,ricky揮舞著的拳頭才漸漸慢了下來,最後終於力竭。他向後一靠癱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吞咽著嘴裡的涎液。而這一翻搏鬥中,弟弟同行的朋友們都嚇得愣在原地,竟無一人敢上前阻攔。
青田看ricky怒火消弭,也同樣喘著粗氣,忍痛回身查看弟弟的情況。
隻見弟弟一動不動躺在地上,根本聽不到青田的呼喚。他左眼眶腫了起來,眉骨流著血,右邊的臉頰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喉嚨裡不斷發出咳咳的哽咽,雙眼翻白,四肢開始顫抖抽搐。
後麵站著的孩子們被這恐怖的一幕嚇得失聲驚叫,有的甚至麵色發白流下眼淚,山崎和黑小子也一時被嚇得臉色鐵青愣在當場。
弟弟雙眼不斷上翻,露出可怕的眼白也越來越多。他下顎高抬,喉嚨處鼓起一個大包劇烈顫動著,好像要生吞一個拳頭。青田看著近在咫尺的弟弟,腦中一片麻木。
突然,青田的大腦仿佛被電流擊穿一樣,霎時冷靜了下來。他隻覺周遭的一切靜默了,時間慢到幾乎靜止。他看到飛蟲扇動的膜翅在氣流中微彎成流暢的弧麵,正散發著夢幻般的五彩光暈。透明的空氣也變得有了密度,在他周身泛著層層漣漪,讓體表每一個毛孔無不舒展張開,傳來陣陣酥麻的舒爽。他的思緒變得從未有過的清晰,身體也不再疼痛,每一根神經都像在溫泉裡泡過一樣重生般舒展,充滿了能量。遠處的雲朵徐徐降下,帶著催人入眠的煦煦柔光包圍了他,繼而又冉冉化作帶著甘甜奶香的芬芳縈繞著,絲絲縷縷,氤氤氳氳。
青田隻覺得一股強大的力量鼓舞著,引導著,驅趕著他靠近弟弟。他輕輕扶起弟弟的頭放進臂彎,把他的身體緩緩側傾,再小心翼翼地轉為幾乎麵朝下的俯臥。他用大腿抵住弟弟的身軀,另一手輕拍著他的上背。
然而弟弟的抽搐更加嚴重了,整個身體開始扭曲。青田此時看著弟弟完全翻起的白眼和可怖的扭曲姿勢,腦中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做錯,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如果說剛才的行為是潛意識的脅迫,那麼現在襲來的才是讓他主觀徹底崩潰的恐懼。他渾身顫栗汗毛儘豎,大喊一聲後咬牙閉眼,撲倒在弟弟身上,眼淚幾乎就要奪目而出。
哇的一聲,弟弟嘴裡噴出一大口鮮血。青田能感覺到他僵硬的身體立即癱軟下來,呼吸也在一陣咳嗽後逐漸均勻平和。他有些不敢相信這一切,心裡默數兩聲,憋住一口氣從弟弟身上爬起來,正好與他目光相接。
弟弟下垂的眼角還在流血。他透過朦朧的淚光與青田對視,滿眼溫柔的笑著:“我剛才夢到媽媽了,還有青田的媽媽……我終於見到媽媽了……”
一股莫名的暖意忽然從青田心中奔湧而出,他胸腔裡提著的那口氣也終於到達了極限。淚水帶著同樣的諒解與釋懷,從二人心中儘情宣泄而出。
同來的幾人看到弟弟轉醒,長舒一口氣,七手八腳的扶他慢慢起身休息,幫他處理傷口。
ricky剛才也被弟弟嚇得不輕,一時竟擔心自己失手殺人,此刻心裡也暗暗吐氣。他推開架住自己的兩人,整了整挎包站了起來。
“你這家夥,今天就算我原諒你。下次你可不一定這麼走運,不會有這麼多人幫你的!”ricky強裝鎮定,嘴裡依舊不落下風,說著就要跨步出亭子——然而他隻覺得胸前的挎包一緊,身體仿佛被釘在了原地。
“不——我還沒有原諒你!”
聽到這句話的眾人再次不可思議的看向弟弟,就連ricky自己也驚訝的張開了嘴,眼裡露出了罕見的怯意。隻見弟弟一手扯住他的包,腫脹青紫的眼皮下,隻有平靜如海的眼神。他的聲音也變得鎮定沉穩,之前的顫抖與懼怕蕩然無存。
“你欺負姐姐,我是永遠不會原諒的。”弟弟抬眼看向ricky,眉梢鮮血淋淋。
“喂!你這不知死活的家夥!”山崎惡狠狠的喝住弟弟,“你不要以為我們攔住伊崎是為了救你!如果你再不放開,這次可沒人阻攔,你要找死就去吧!混蛋!”
“不,我要和你公平的比試一番,就一次,我願意賭上性命。如果你輸了就不要再靠近姐姐,也不要再暗中搞鬼!如果我輸了,不管任何時候,隻要你要動手,我陪你,不需要任何人勸阻!”弟弟沒有理會山崎,慢慢站了起來,淡淡的看著ricky。
“混蛋!什麼暗中搞鬼!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你!什麼公平的比試?”ricky眼神再次變得凶惡,弟弟身邊的人又害怕的向後退去,青田也抹著眼淚爬了起來,警覺的站在了弟弟身邊。
弟弟低下頭微微一笑:“海豹部隊不能和劍豪比劍。你的力量和身體就是你的劍,放下它,我們公平的較量一次。”
“混蛋!你說明白點!我不要劍也能殺死你!”ricky怒不可遏的抓起弟弟的衣領,青田也緊張的按著他的手,再次勸阻著ricky要冷靜。
“那裡!”弟弟揚起頭,毫不畏懼的與ricky對視。隻見他伸手指向大空山頂——“龍神宮神社的水池邊上,有一塊還沒修好的棧道,我挑戰你,誰在那裡先留下自己的名字,就算贏!”
“好!”ricky幾乎不假思索的答應了下來,“先到棧道為勝!小子,等下我就在那裡再好好教訓你!”他一把推開了弟弟,揚長而去。
第六節
“山崎學長,不是真的要爬去龍神宮吧?”小黑子喘著氣說道。上午的訓練已經讓他體力見底,此時走在盤山步道上,雙腿早已開始打顫。
“囉嗦!如果連自己的隊友都不支持,那團隊還有什麼意義!”山崎一樣拄著自己的膝蓋,喘著氣說。
“喂——伊崎學長——”小黑子上氣不接下氣的喊著前麵的ricky,“為什麼要跟這小子比,比爬山?什麼劍,什麼公平,剛才,直接教訓,那小子,不好嗎?”
“混蛋!囉嗦!我是要讓那小子心服口服!”ricky顯然也有些吃力,喘了一口氣接著說,“就算他想出什麼花招,我都打得贏他!我可是以後,要進入,海豹部隊的人!爬山,而已,算什麼……”他越說氣越短,到了最後幾個字也大口喘息著。
“因為力量越大,體重就越大,爬山的負擔自然也大……”在後麵的青田不知從哪裡找來一根粗壯的樹枝,撐在原地喘著氣說著。“在重力麵前,人人平等,這是你說的公平,對嗎,孟桑?”他回頭看向下麵遠一些的弟弟。
弟弟隻顧手腳並用爬著,根本沒有力氣說話,隻是點了點頭。在他身後更遠處則是同來的小夥伴們。
“什麼重力啊!”黑小子哀嚎著,“就算是重力,為什麼要比爬山?跳高,跳繩不可以嗎……”還沒等說完,他便撲通一聲癱倒在石階上,仰麵躺平,胸口劇烈的起伏著。
“喂!你這小子!振作一點!”山崎扯著黑小子的手試圖拉他起來,然而黑小子此刻癱軟如泥,是無論如何也拉不動了。山崎無奈的直起了身,向ricky擺擺手叫他先走,自己則同樣一屁股坐下。
“喂!前麵就有亭子了,還有販售機,快走啊!”青田拄著樹枝一步步走到二人身邊,擦著汗說道。
青田的這句話無異於望梅止渴,讓黑小子終於生出了些許氣力,被青田和山崎架在中間,三人一齊繼續向上攀爬。弟弟則依舊一個人默默的跟在後麵,沒過一會兒居然超過了三人七腿的難兄難弟,氣得山崎直搖黑小子,叫他振作。
然而弟弟的攀爬也絕非易事。他的胸腔充滿了巨大的氣壓,從裡向外壓縮著肺,讓每一次呼吸都變成了身體與意誌的對抗,在幾近窒息的憋悶中,才能吸入嘴邊淺淺的一小口空氣。他的兩肋也深深絞痛,五臟六腑仿佛全部擰在了一起,隨著呼吸緊緊地旋轉著。他身體內的水分似乎在急促的呼吸下揮發殆儘,以至於乾涸的咽喉黏膜竟神奇地生出了皮膚般的觸覺,讓他在每一次吞咽時都能夠清晰的感受到咽部肌肉的貼合、觸碰。
如雨的汗水一次次滲進他眉骨的傷口,那割裂般的灼蝕仿佛一隻無形的手,上下撕扯著皮膚想要把傷口掰得更大更寬,讓哪怕手背輕輕的擦拭都會激發劇烈的刺痛。那刺痛是一支射穿腫脹眼眶的鋼針,直插入他後腦最深處,而在這令人幾近暈厥的劇痛中,分明傳來的是自己清晰可辨的心跳聲。相比之下,那些隨著身體晃動流入眼角的汗水,此刻已不再有平時那麼難忍。弟弟隻是輕輕的甩去汗水,擠擠眼角,便不再理會這眼裡的灼燒。
弟弟的眼眶腫痛得就要炸開,眼裡也開始飛出金色和黑色的雪花,邁出的每一步都是意誌與身體強烈交鋒後慘勝的結果。而終於在不知多久後,他再次看見了遠處的ricky。
弟弟管不了許多,拖著幾近失去知覺的身體挨到了ricky旁邊,癱倒在亭子的欄杆下。他隻覺得眼前漸黑,似乎馬上就要睡去,然而全身的疼痛卻如烈火長鞭,反複無情的抽打著他的肉體,伸出帶刺的爪牙將他一次次從沉睡深淵中拉起的同時,也剮得他血肉模糊。
轉頭間,他看見ricky對著一個販售機拳打腳踢,然後彎下腰劇烈的乾嘔,大口喘息之間還不放棄擺弄手機,衝著天空搖晃幾下,然後繼續俯身乾嘔。弟弟沒有力氣說話,隻是從口袋裡摸出一張汗濕的紙幣,舉在空中哼了一聲。
充滿冰涼氣體和糖原的溶液如救命的甘霖一般衝進二人焦渴的身體,讓他們體內每一個細胞都貪婪的吸收著其中的養分。和弟弟同來的小夥伴們也陸續到達,最後才是一瘸一拐狼狽不堪青田三人。弟弟拿出剩下的錢,分給了眾人。
不知什麼時候,太陽已經西沉。
這座亭子正是色心寺舊址所在,寬廣的視野裡,漫天的火燒雲如金色的焦糖溶化在天際,海浪堆卷著萬點金光一層層向腳下湧來。晌午那悶熱的空氣此刻也漸漸降溫,西北天空傳來幾聲悶響,吹來的涼風裡帶著絲絲泠冽潮濕的鹹味。
“喂,臭小子,謝謝!”ricky站了起來對弟弟說,“不要以為我會因此手下留情。但是……作為報答,你先走吧。”
“好。”弟弟和眾人在此補水休息後,體力恢複不少。“從後麵這裡走吧。”他扶著欄杆站了起來,大腿依舊止不住的顫抖。他指著亭後一條隱隱約約的小徑說:“這裡有條小路快一些,我不想姐姐等我……太久……”
“沒問題!那你先走吧——不過放心,我會很快超過你的!”ricky哈哈大笑。
這是一條幾乎沿著大空山南北分界線直上的小路,相傳早年間修建龍神宮神社的工人們就是身背肩扛,將材料沿此路運送而上。路麵原有的鋪裝早已在多年的風雨中坍塌缺損,腳下看到的幾乎都是赤裸的泥土山石,偶爾有一些岩塊在矮草中歪斜著露出地表,揭示著它曾經曆的滄桑歲月。
操家三兄弟當年對這裡十分熟悉,因為這路上少有人跡,所以能采到許多菌子。弟弟也跟著三人走過幾次,如今也是憑著記憶摸索而上。他身後的青田身背裝滿劍道護具的大包,脖子上還掛著ricky的挎包,拄著拐杖艱難的走著。ricky則早已走在了前麵,用棍子左右撥開草叢,尋找著前進的方向。
和弟弟同來的小夥伴們在他的勸說下已下山去了。弟弟讓他們轉告姐姐,自己和青田在一起,而特意叮囑他們不要提自己和ricky的事。臨走時弟弟還把自己剩下的零錢全部交給了他們,讓他們轉交姐姐。
黑小子根本無法再攀爬,山崎也不願丟下他,兩人便在原地休息,等ricky下山再一同回去。此刻二人正坐在亭子裡吹著涼風,欣賞落日美景。
“學長,為什麼伊崎學長那麼想要加入海豹部隊?”黑小子倚在柱子上,不斷揉捏著大腿。
“哦……你還不知道吧,是因為他的……父親……”山崎有些猶豫的看了看黑小子,“幼兒園時我們就認識了,他從那個時候就說自己的父親是海豹部隊的成員。他還經常帶著我們玩抓本拉登的遊戲,每次都要自己當隊長,哈哈!這個家夥!他還誇口說是自己的父親抓住了本拉登,現在又去執行什麼秘密任務了。”山崎哈哈笑了起來。
“哦——原來如此!”黑小子恍然大悟,“之前隻是聽說伊崎學長的父親是美國人,原來是這樣啊!原來是去執行秘密任務了啊!我可是聽說他是拋棄了伊崎學長和媽媽,回美……”黑小子大大咧咧的還未說完,便被山崎正色喝斷。
“喂!你小子怎麼可以說這麼無禮的話!”山崎神色嚴厲。黑小子自知說錯了話,一個勁的低頭道歉。山崎擺擺手,囑咐他以後當著伊崎可一定不能提這些,黑小子也自知得罪ricky後果嚴重,更加雙手合十道歉。
“不過……這家夥還真是有執念啊……”山崎看著遠處一團滾滾而來的黑雲,眉間流出一絲隱憂,“原來隻是以為這家夥要追隨父親的榮譽,現在看來……”
話音未落,一聲霹靂淩空直下,震得二人不由得一驚。鋒利的閃電如天神巨刃從天而降,照得他們臉上煞白。一陣冷風隨即席卷而來,劈天蓋地的雨水瞬間淹沒了整個世界,天地陷入一片黑暗。
青田剛開始還覺得這雨下得暢快,正可以痛痛快快讓身體降溫,竟然和ricky不約而同興奮的叫了起來。然而幾分鐘後他們便開始後悔剛才高興得太早。
開始還溫暖的雨水,不一會兒就變得冰冷,被四麵八方吹來的冷風裹挾著砸下來,凍得三人渾身發抖,牙齒打顫。密集如彈的雨點一刻不息地打在身上、臉上,除了讓皮膚麻木的像披上了一層厚厚的角質外殼,更如同一口壓在背上的大鍋,和疲憊不堪的身體一起變成了攀爬的負重。但更讓人害怕的,還是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和無邊無際的混沌嘈雜。
陣風從各個方向吹來,帶著鋪天的雨水砸在頭頂茂密的樹葉上,砸進四周的岩石、雜草、泥土裡,砸在頭頂、耳邊。劈啪作響的水聲和黑暗完全淹沒了感官,讓人根本分辨不出身在何處。三人幾乎都停在原地,借著不時落下的閃電,才能隱約摸清方向,艱難的挪著步子。
黑暗中,弟弟突然摸到了一根手腕粗的鋼管,離地約半人高。他心中一喜,再往下一探,又一根同樣的鋼管。兩條搭建外架用的鋼管上下平行,組成了一道簡單的護欄。他心中大喜!原來這裡已離龍神宮不遠!這正是施工後沒有拆除的那條簡易護欄,當年三兄弟曾帶他走過多次,隻要沿著護欄攀爬而上,很快就可到達山頂。
他從地上摸索出一塊石頭,用力的敲擊著欄杆,大聲呼喚ricky和青田讓他們靠過來。ricky本就在不遠處,手腳並用連滾帶爬才靠了過來,抓住欄杆瑟瑟發抖。而青田幾乎是趴在山體上爬上來,靠近後兩人才看見他小腿上有一處手掌長的傷口,此時正汩汩的向外滲著血。此刻他緊鎖雙眉表情痛苦,一臉的泥水也不知是雨還是淚。
“臭小子……還要繼續嗎?混蛋!”ricky縮著脖子抱在欄杆上,高傲的語氣下是掩不住的顫抖和早已消失的底氣。
“上麵……很快……”弟弟同樣伏在欄杆上,上下牙打顫,抬手沿著欄杆方向指了指。
又一個驚雷照得大地霎時一片雪亮。弟弟和ricky看見青田麵色發青,已經凍得說不出話。ricky從青田脖子上的挎包裡摸出一件外套披在他身上,然後指著下麵大喊:“下去等我們——不要勉強了!”
青田隻是機械的點了點頭,顫抖著接過ricky遞過來的樹枝,轉身艱難摸索著離開了。他最後回頭時,隻見ricky和弟弟一前一後抓著欄杆向上爬去,在一個霹靂後消失了在茫茫大雨中。
然而在這樣的雨勢和黑暗中,下山之路更加凶險。青田受傷的腿已經疼的無法用力,身上的兩個包也吸足了水,像兩塊沉重的石頭,一前一後勒在脖子和肩膀上。他腳下的泥土仿佛都變成了砂礫,在每一步踏下之後都會順勢下滑,讓他根本無法站立。迫不得已,他隻有坐在地上一點點向下挪動。儘管濕冷粘稠的泥漿覆蓋著雜草包裹了他整個身體,讓他說不出的痛癢難耐,但是每次挪動前,他還是要伸出樹枝把前麵的路麵探個真切,以免從高處跌落。
青田憑著記憶摸索著來時的路,隻想快點回到剛才的亭子。此時雨勢不減,但風力漸小,而他身上的寒冷似乎也緩和了一些。
突然,前方的雨幕中隱約出現一條燈帶。青田看到心中大喜,他斷定那就是步道側邊的照明地燈——這表明他馬上就可以坐在乾爽避風的亭裡休息了!他頓時覺得身體有了力量,用力一撐站了起來,大聲呼喚著下麵夥伴的名字,拄著樹枝快步向前走去。
一道閃電橫過長空,世界被照得明白透徹。
一個絕望而孤單的身影被身後白色的閃電拉得極長,投射在大空山南麓的峭壁上。大空山的脊背上,除了那道傷疤般的裂痕,此時又多了一道血色濃稠的陰影,隨著頭頂閃電的熄滅,被無邊的雨夜淹沒,被深邃的黑暗吞噬。
霎那間,青田清楚地看到,這哪裡是什麼步道燈帶,分明是遠處的跨海大橋!而他腳下,正是黑暗無儘的深淵。
再一道閃電照亮大地,一切再次歸於寂靜。
第七節
青田再次醒來,四周一片黑暗。
他感覺自己被狹小的空間禁錮束縛著。他的臉被擠在冰冷粗糙的牆上,可以分明聽到自己呼出的粗重氣流與牆壁摩擦的聲音,而除此之外,這黑暗靜得讓人害怕。他覺得自己可能已經死了,而此刻這個拘束到讓他無法動彈一根手指的牢籠,正是他的棺槨!
想到這裡他害怕的哭了出來,而這哭聲竟像穿透空穀般,帶著一遍遍的回聲返了回來。他想伸手用力敲打棺蓋,但剛要用力,一陣直刺心底的疼痛便從右肩傳來,和身體其他各處深深淺淺的疼痛感融合在一起,旋風般劇烈的衝上頭頂。他不禁啊的叫了出來,再次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青田在隱約中聽到有人呼喚自己。他勉強著睜開眼,居然發現此時黑暗已不似剛才那麼濃得化不開。頭頂圓形的天空裡滿天繁星,而這一聲聲呼喚仿佛就來自那閃爍著的遙遠星係。借著微弱的星光,他才發現自己此刻半俯臥著,脖子和臉被扭曲得動彈不得,隻能側眼看著上方。而至於身體其他部分被扭曲成什麼樣,甚至是否還在自己身上,他都一概不知——巨大的疼痛和麻木早已破壞了一切感知功能。
再一聲呼喚傳來。青田終於聽得清楚,這不是幻覺,而是的確有人在遙遠的地方呼喚著他的名字。他根本沒有思考,被潛意識驅使著用儘所有力氣,啊的叫了出來。但隨後而來的巨大痛苦,就像是身體對這聲求救的報複,比這聲音來得更猛烈,更徹底,讓他閉起眼睛痛苦的哭泣呻吟起來。
終於,青田看到身邊多了一個盤旋著的,手掌大小的無人機。儘管它閃著燈,似乎還在傳出詢問的聲音,但此刻他的意識已經逐漸模糊,努力對抗著困意才能讓自己千鈞重的眼皮睜開些微縫隙。他根本意識不到無人機在說什麼,更不可能再發出一個字的聲音。
“哎!”一襲粉色睡衣的女人指著櫃台上的電視驚呼了一聲,“這不是擺攤那個嘛,中午才在那邊買過土豆泥,是不是那個妹子?”
“好像還真是哎!這是現場直播啊……請問可以把電視聲音開大點嗎?”女人的閨蜜用日文對店主說著。
店主笑著應聲,在圍裙上抹抹手,拿起了遙控器。“咦……哦!哦哦哦!”他從遲疑到驚呼,不由得叫出了聲,“哎呀呀!這不是渡邊家老板嘛!哎呀,怎麼會在這裡!哦!還有那個賣中華料理的小妹妹,還有他弟弟!哎呀不好不好不好……”店主連聲驚叫。
這是一家溫泉街裡小小的居酒屋,小到隻有沿著吧台的六張座位。居酒屋的老板也是借了樓上溫泉酒店的一小塊地方,才騰挪出這間小店,做的主要也是店裡客人生意。然而今天是殉祭日最後一天,大多數遊客已經退房離島,讓店裡生意清冷不少,加上剛剛晚飯時的暴雨,更是讓他一整天都沒什麼進賬,若不是有這被暴雨困住無法出遊的兩對男女的光顧,恐怕他今日便要慘淡打烊了。
剛開始他還對這位美豔裡透著做作的女子身上的睡衣,和她男伴的拖鞋襪子感到十分厭惡。但這位身材矮圓的客人裝扮雖土,出手倒是闊氣,從晚飯到宵夜一路大手筆點單,讓他也不自覺的換上了笑臉。而他們身邊的這對夫婦倒十分得體,一看就是久居本地的外國人。
“怎麼了哇?”粉色睡衣女子看閨蜜和店主聊得沒有停下的意思,便轉向閨蜜老公,輕言輕語問著。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緊張,她的手不自覺的半挽住了閨蜜老公堅實的大臂。
“哦……”閨蜜老公急忙吞下口中的酒,險些嗆到。“這是救援直播……這家店老板的兒子……啊不是,外甥,掉進豎井裡了……萬幸是卡在裡麵,否則直接掉到底肯定沒命……麻煩的是豎井是南邊山體上鑿出來的,救援很困難,隻能找人下去……但是洞口又太小,成年人進不去……孩子現在情況也不好,心率和體溫都在下降……”他輕輕擦著嘴邊的酒,精致修理過的胡須襯托出下顎修長的曲線。
“我這個可以實時翻譯直播,你來聽哇?”女人身旁的敦實男子取下一隻耳機遞到女子手邊。
“哎呀不要……”女子斜眼一顰,把男子的手推了回去,又轉向了閨蜜老公。“那這個妹子呢?中午還在她家買了炸土豆泥,蠻好吃呢!冰粉和米豆腐也蠻好的,你們中午吃的時候,覺得怎麼樣哇……”她輕描淡寫的說著,目不轉睛的盯著屏幕。
“嗯……”閨蜜老公隻覺得女人挽著他的手似乎在有意無意上下摩挲。他裝作低頭喝酒,餘光輕掃向女人,誰知女人朱唇皓齒輕咬,嫵媚的眼神早已等在那裡。他隻覺心中一蕩,慌忙抬頭看向電視試圖分散注意,而女人手上的動作,似乎更明顯了。
“這個……小姑娘……”閨蜜老公心不在焉斷斷續續地翻譯著電視裡的內容,卻一下被閨蜜打斷。
“了不得了哇!”她一臉驚詫的望著三人。“這個小姑娘家的弟弟,中午還見到過的你記得哇?和同學爬山遇到下雨,現在同學掉進豎井去了,他現在要下去救人啊!這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啊,你看你看!在係安全帶了!”閨蜜指著電視。
“哪裡哪裡?”女人興奮的從凳子上抬起了屁股,挺著身子向前湊去。她故意微微俯身貼在閨蜜老公身上,抓著他胳膊的手也順勢扶在了他大腿根部,領口下白皙的皮膚和豐滿幽深的溝壑在吊燈陰影的襯托下更顯飽滿誘人。閨蜜老公隻覺沐浴液的香氣帶著體溫撲麵而來,下身頓時熱浪沸騰。
救援現場拉著警戒線,被天上的無人機陣列照得通明。
一架巨大的無人機盤旋在懸崖外,救援人員被安全繩吊起,慢慢倒懸著放了下去。弟弟親眼看到他們嘗試了三次,但每次都因為洞口太窄無功而返,沮喪地擺著手。而當救援人員提出要嘗試讓身材更小的孩子下去的時候,弟弟毫不猶豫的站了出來。
姐姐也不知自己和父親最終是如何答應下來的,也許是跪在腳下濕冷泥水裡涕淚橫流,不停磕頭的渡邊感動了他們,也許是救援人員的耐心而專業的解釋說服了他們,也許是麵板上監測青田生命體征的報警觸動了他們,更或者,隻是弟弟那句成熟到與他年齡不相稱的話,和語氣裡宿命般的決絕。
此事由我而起,也會由我而了。
為了保證能下到井裡,弟弟並沒有像之前三人一樣,穿著厚重的救援服,而隻是在身上佩戴了五點式安全鎖,然後像蹦極一樣,雙腳被束在一起倒掛著緩緩從崖邊送了出去。他這時才知道,自己並不是被直接掛在無人機上送進井裡,相反的,那架巨型無人機隻是在空中提供一個支點。
他身上的安全鎖和腳上的束繩合成一股後,都通過這個支點被山這邊的絞盤牽引著,在空中形成一條幾乎直角的折線,而絞盤則是被深深的錨定在地裡,並且和身邊的兩棵大樹做了安全綁紮——這樣即便是出現任何意外,也不至於讓下井救援的之人有性命之虞。
他身上還有另外一根細繩,在身邊的幾名隊員配合下,隨著絞盤吊繩一起緩緩放開,這便能極大程度的避免吊繩搖晃而帶來的風險。而弟弟也在這個過程中被逐漸送離山體,最終到達無人機正下方的豎井口。
起初被吊離山體時,他並不覺得害怕,但隨著眼睛漸漸適應黑暗,身下的萬丈深淵不由得讓他倒吸冷氣,隨即而來的無人機槳葉刮起的狂風更是吹得他渾身顫抖。他感覺自己此刻正處在一個巨大的風洞裡,呼吸之間隻能勾著頭,讓口鼻儘量避風,否則狂風就會瞬間倒灌進他的口腔和胸腔裡,令他無法呼吸。幸而他的眼睛被護目鏡包裹著,否則也必定會被吹得睜不開。
吊繩還是被風吹得不住搖晃,但在山上救援隊的配合下,弟弟依然順利的到達了井口,扶著井壁鑽了進去。
高處看起來巴掌大的井口對他來說並不小,甚至可以微微伸展大臂,無人機吹下的風也被隔絕在外,讓他暫時可以舒緩呼吸。護目鏡早就亮起了探照燈光,隨著深入井下,自動調整為漫射模式,讓弟弟可以更清楚的看清周圍環境。終於,一陣下降後,弟弟看到了被卡在那裡的青田。
弟弟的護目鏡把視頻信號同步傳到外麵救援隊的屏幕上,人群中不禁傳出一陣激動的嘈雜,隨即又立刻安靜了下來。
最關鍵的時刻到來了。
畫麵裡青田隻露出上身,被斜卡在井中無法動彈。他軀乾微弓,脖子扭曲著,側臉死死頂在井壁上。長筒形的挎包被豎直擠在屁股和井壁中間,露出一個滾圓的球體,想來應該是裡麵的足球。劍道背包卡在身體左側稍下方,右肩則以慘不忍睹的方式扭曲著貼在井壁上,整個右臂像脫開了一樣軟綿的耷拉在背上。但也正是因為這四個支點的作用,才使得他沒有直墜井底。
弟弟此時被倒掛已久,已經開始覺得頭暈,眼眶的腫脹感再次襲來,傷口的包紮也開始微微滲出血來。
護目鏡兩邊的揚聲器裡傳來救援人員的指示。
下來之前,弟弟就已經和救援人員一起,對著井下情況演練了好幾遍。他們計劃利用青田身體和井壁之間的空隙,穿過安全繩,再用吊繩將二人一起拉上來。
弟弟此時按照預演,從安全鎖的位置又抽出兩條安全繩,分彆握在兩隻手裡,沿著井壁小心翼翼的摸索著。他像預演時一樣,在青田腰部的位置仔細尋找著縫隙,而耳邊揚聲器裡也再三叮囑,一定要找腋部以下的位置,否則當吊繩提升時,青田無異於被施以絞刑。
“孟……桑……”青田突然沙啞的開口,著實嚇得弟弟一驚。弟弟抬頭間,隻見燈光下青田臉色慘白,毫無血色的嘴唇微微張開吐著氣,眼睛和整個麵部幾乎浮腫得無法分辨。
弟弟頓時覺得汗毛倒豎,不自覺的向後一搖,腦袋砰地撞在了井壁上,咧著嘴啊了一聲。
“孟桑!沒問題吧?還能堅持嗎?”耳邊響起救援人員的聲音。他清清嗓子嗯了一聲,回答說沒問題,心緒也稍有鎮定。
然而此時的弟弟其實已大汗淋漓,身體也因用力不自覺地顫抖著。他的臉已經充血麻木,眼前也漸漸有紅色雪花飛出。同時這裡的濕度和溫度也在不斷上升,悶熱而狹小的空間逐漸讓他的的呼吸變得艱難。
“孟桑,還好嗎?不能堅持的話我們拉你上來!”井外的救援隊看著屏幕上弟弟的生命指標開始逐漸接近危險區間,不斷詢問著。
“我能堅持,稍等……”弟弟終於把手從青田腰間的縫隙插入,形成環抱,在一陣摸索之後,隻聽得“哢嗒”一聲,那是鎖扣鎖死的聲音!他終於精疲力竭,大口的喘息著,同時聽到耳邊傳來的歡呼。
“夢裡……媽媽……什麼樣啊……”青田口中再次傳出了幽幽的聲音,剛才還微微睜開的眼縫正在緩緩閉合。
弟弟的眼淚終於像決堤一樣湧了出來,也許是因為成功的喜悅,也許是因為青田問出了那個自從他有記憶以來,也同樣問過自己無數遍的問題。他抑製不住的嚎啕了起來,鼻腔和呼吸道裡滿是倒灌出來的鼻涕和痰液。他開始在劇烈的咳嗽中漸漸失去知覺,耳邊傳來的呼叫聲也細小著漸漸遠去。
“對不起……對不起……”青田喃喃的聲音也終於隨著他完全閉上的眼睛一起,消失了。
“不好!一號目標心跳驟降!二號目標呼吸、血壓、心跳異常!快拉!快拉!快拉!”救援人員呼喊著……
電視畫麵裡,一架直升機呼嘯著,以誇張的大角度機動掉頭飛往早已嚴陣以待的醫院。救援現場旁邊的醫療棚裡,一眾人圍著一個孩子熱烈的鼓掌,鞠躬,道謝,而那個孩子則俯在姐姐懷裡,緊緊抓著她的雙臂放聲痛哭,如同剛出生那天晚上一樣。
“太好了,太好了……”店主點點頭,笑著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這孩子好厲害,好勇敢……”粉衣女子用紙巾沾著眼裡的淚水。一旁的矮壯男子連忙遞上紙巾,順勢將她摟住。女子也不抗拒,把頭輕輕放在男子肩頭,而她赤裸如酥的小腿卻始終在桌下,和閨蜜老公的腿糾纏著。
突然外麵一陣紅藍閃爍的警燈劃過,一輛警車停在門口。兩個警察從車裡出來站在門口,像是在等人。
沒過一會兒,樓梯上走下來一個身披一襲黑色長衣的清瘦女人。隻見她帶戴著黑色口罩,而似乎是匆忙中疏於打理,微彎的鬢發有些鬆散的垂在臉側。此時大堂燈火基本熄滅,她黑色的身影從居酒屋門口匆匆掠過,以至於幾人都來不及看清她黑暗中的臉。
“伊崎太太,這麼晚還出門啊……”她似乎根本沒有聽見店主客氣的招呼,直直坐進了警車,消失在遠處晦暗濕冷的樹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