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之後的那天晚上,我正在睡夢之中,便聽到一陣猛烈的敲門聲,夾雜著呼喝喊叫和雜亂的腳步聲,便驀然驚醒阿姊也被驚醒”
“我們剛要出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母親卻一臉緊張地走進來,對我們說,幺兒、令薑待會兒外麵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你們都不要出來,明白麼”
“阿姊年長一些,十分懂事地點了點頭,而我卻不知道為什麼不讓我們出去,剛想追問,卻見母親將我們這間屋子的門鎖死,然後轉身離去”
“我和阿姊出不去,隻得趴在窗戶上,睜大了眼睛朝著院中看去”
“我看到父親和母親同時走到院中,兩人對視了一眼,母親似乎想要去開門,卻被父親攔住父親深吸了一口氣,十分從容鎮定地走到門前,輕輕地打開了門”
“門甫一推開,便闖進來幾十個凶神惡煞一般的侍衛打扮的人他們穿著絳色製式兵甲,腰中懸著金把鬼頭刀,手中舉著燃燒正旺的火把也許是火把實在太亮的緣故,我從未見過如此寒光凜凜的金把鬼頭刀,冷芒刺得我眼睛似乎都快睜不開了”
“金把鬼頭刀六部侍衛!”蘇淩神色一凜,沉聲道。
“蘇淩這件事我後來才知道,那晚去的是吏部侍衛”
林不浪似乎恍若未聞,聲音低沉繼續道:“那些人闖將進來,一個個趾高氣揚,橫眉立目為首的是一個矮胖子,一張臉長得如凶神惡煞一般,他陰森森地盯著我父親和母親,一邊獰笑,一邊從嘴裡擠出一句話,他說的是誰是李嵇!?”
“我父親神態自若,沉聲說道,我便是李嵇,官爺有什麼事隻管找我我一力承擔,隻是莫要驚擾了我夫人和屋中睡覺的孩子”
“那矮胖子看了我父親一眼,這才哼了一聲說道,人言讀書人最是膽小,老子抓過不少,也宰過不少不過李嵇你麼,倒是有點骨氣,你難道不怕麼?”
“父親將母親護在身後,淡淡說道,不做虧心事,怕從何來!”
“那矮胖子哼了一聲,又道,行了,我們不難為你知道今日我們為何而來吧”
“父親淡淡地說,不知道那矮胖子便威逼著父親交出兩份名單父親矢口否認”
林不浪神情越發淒然,聲音越來越低道:“這矮胖子惱羞成怒,朝身後揮了揮手,身後的那些侍衛闖將過去,不由分說,把我父親按倒在地,拳打腳踢我父親被打的滿地翻滾,鼻口躥血,父親一邊呻吟,一邊痛呼這世道還有沒有天理王法了”
“母親見父親被打成這樣,那些人似乎還沒有停手的意思,哭著不顧一切地撲向父親,將他抱住,暴雨一般的拳腳落在了母親身上父親掙紮著爬到那矮胖子近前,求他放過母親,父親哭著說,她隻是一個婦道,你們何必為難她呢”
“我在屋中看到父母被打,如何能忍,便要不顧一切地想要將門砸開卻在轉身之時被阿姊死死的拽住我問阿姊,我說,他們在其欺負咱們的爹娘,阿姊你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不管嗎?”
“阿姊早已淚流滿麵,她一邊搖頭哭泣,一邊哽咽地對我說,小弟你不能出去咱們要聽阿娘的話我們出去隻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無論我怎麼掙紮,阿姊卻死死地拽住我,我從來不知道阿姊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量,我拚了命地掙紮,我喊著我要去救阿爹阿娘可是,阿姊緊咬嘴唇,滲出血來,卻依舊死死地抓著我不放眼睛看著院中被打的父母,淚流滿麵”
“父親和母親被他們打了一陣,父親突然大吼道,不就是要名單麼,這件事好辦,我要見孔鶴臣見到他,我便可以將名單雙手奉上,若是見不到他你們打死我,我也不會將名單給你們!還有,你要是再敢動我夫人一下,那名單你們也休想得到了!”
“那矮胖子聞言,先是一怔,眼睛轉動了一陣,示意那些侍衛停手,這才又陰測測地對我父親說,李嵇你很有心計嘛,怎麼怕我們拿了名單,再殺了你全家,是不是也罷,你想用手中的名單跟我們大人談條件,那就成全你不過,李嵇你記住,你得罪的可不僅僅是我們孔大人這大晉想要你性命的人,可不少呢!且看看,那兩份名單,能保你幾次命!”
“說罷,那矮胖子一揮手,闖上來七八個人,將我父親半拖半架地拖出門去父親早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遍體鱗傷,地上留下了一道觸目驚心的血跡”
“母親朝著父親漸漸遠離的方向,拚命的爬著,淒涼地喊著我父親的名字我看到父親突然回過頭來,全然是血的臉上,突然朝著母親笑了起來,然後他張開嘴,沒有出聲,說出了一句話。”
林不浪閉著眼睛,淚水潸然,喃喃道:“我父親那句話是不要管我逃!”
“母親很顯然地看懂了父親說的什麼,身體驀地一滯,沒有再掙紮去追,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被他們越拖越遠,直到消失不見”
“直到父親被人拖走之後,阿姊緊緊拽著我的手,才緩緩鬆開我像瘋了一般跑到緊鎖的房門前,拳打腳踢終於小小的我,在筋疲力儘之後,終於將門砸開,我和阿姊衝了出去,阿姊把倒在地上的母親抱在懷裡我哭,阿姊哭,母親哭”
“大雨便在此時落下”
林不浪忽的看向蘇淩,亦哭亦笑道:“公子你知道麼,那夜的雨,真的好冷好冷!”
蘇淩聽著林不浪低低的訴說,也不由得眼眶濕潤,一臉淒哀。
邊章更是低垂著頭顱,心如刀絞,淚如雨下。
三個人陷入了死寂之中,皆枯坐不語,默默流淚。
半晌,蘇淩方輕聲問道:“不浪那夜之後,你再未見過你父親了是麼?”
林不浪緩緩點了點頭道:“我與母親、阿姊在冷雨中哭了多時,母親方似意識到了什麼,掙紮著站起來,拉住我們的手,不容置疑地說,幺兒、令薑咱們必須儘快離開這裡立刻,馬上離開!”
“可是我舍不得父親,我哭著對母親說,咱們走了,阿爹回來找不到咱們怎麼辦”
“母親聞言,一邊哭一邊說,幺兒聽話,父親會有辦法找到咱們的咱們現在必須離開可是阿姊卻看著母親,她聲音很低,她說,可是娘親我們現在又能去哪裡呢”
“母親聞言,愣在雨中,許久不語龍台冷雨,天地茫茫,我們又該何去何從呢”
“可是母親知道,留在這裡,我們都活不成,她的目光從未有過的堅定,她說,令薑,現在你父親不在,你是長姐,你要替阿娘分擔一些事情你照顧好幺兒,在這裡等著阿娘,阿娘進屋收拾一下東西,咱們先離開再說,至於去哪裡再想吧”
“漫天大雨之中,幽暗龍台長街,阿姊背著我,另一隻手攙扶著母親,我們就這樣在大雨幽夜之中,漫無目的地跑著,母親隻有一個信念出城,無論如何也要出城”
“阿姊雖然比我大些,可是她也終究沒有成年,可是她一聲不吭,咬著牙背著我,當時雨大路滑,我年紀小根本跑不快阿姊就那樣艱難地背著我,還要扶著渾身是傷的母親”
“那一刻我真的覺得阿姊長成了大人那一刻,我才明白,什麼叫做長姐如母!”
“可是啊我們那樣無比艱難地來到城門時,城門卻是關閉著的,我們三人根本出不去那關閉的城門,幾乎要將我們三人的生機全部掐斷沒有人知道,當時我們有多絕望”
“沒有辦法,我們隻能離開城門,在城門附近空曠荒涼地方四處尋找安身之地我們身上的衣服早就被雨水濕透了,當時我覺得又冷又濕,那種冷意,猶如跗骨之蛆,現在想想,還是那麼的痛苦”
“也許是天無絕人之路我們竟在北城門不遠的一處樹林出,發現了一座破道觀”
蘇淩點了點頭道:“龍台北城門周遭,由於離著龍台大山很近,所以比較偏僻荒涼,那裡的確有一些破廟、破道觀”
林不浪點了點頭道:“我和阿姊、母親衝進那道觀之中,卻發現道觀殘破,隻有道觀的正殿還有半間可以避雨,其他的地方連房頂都沒有了阿姊不知從何處找來了雜草柴火,母親生了一堆火,我們三人圍坐在火旁,瑟瑟發抖,默默哭泣”
“也許是這堆火,漸漸地驅散了冷意真的已經夜深了,我還是難以抵抗睡意,躺在阿姊的懷中,漸漸地睡著了”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天以大亮,卻隻看到母親靠在我的身旁,不見阿姊我問母親阿姊呢,母親說阿姊去了城中,打探一下我父親的消息”
“唉也真是為難你母親了讓你阿姊去城中打探你父親的消息,的確是個很好的方法,畢竟你阿姊年幼,不會被孔鶴臣的人注意,這比你母親親自去打探消息,安全一些你阿姊比你大,也有些心思可是畢竟她還未成年,便要擔著如此大的風險啊”蘇淩感慨道。
林不浪搖搖頭,歎息道:“那時的我真沒用!”
蘇淩不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浪,那時你還小,能做什麼呢?不要對自己過於苛責”
“我與母親就在破廟之中等著阿姊,大約是吃晌飯的時候,阿姊回來了從表麵之上,阿姊的神情很正常,看不出什麼母親還沒說話,她卻當先說話,她說,幺兒小弟,我路過坊市,見到有賣桂花糕的想著你愛吃,便用錢袋子裡唯一的幾個銅板買了兩塊回來,快來吃權當晌飯了”
“我畢竟是個小孩子,聽到有最愛吃的桂花糕,一時間什麼都忘了,便迫不及待地拿了,大口地吃起來阿姊看著我,柔柔地說,慢點吃,彆噎著了,姐姐買了兩塊另一塊也是你的”
“可是就在我狼吞虎咽之時,母親卻沉聲地問阿姊她說,令薑,你可打探到你父親的消息了麼”
“聽到這句話,阿姊臉上的笑容突然地凝固了低下頭,咬著嘴唇,一句話都不說母親連問了數遍,阿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哭著說,根本用不著打探,她看到了張貼在龍台城街巷的告示,她雖然認字不多,但告示上有父親的畫像,另外,她認得那個死字!”
“母親聞言,雙眼無神而破碎,沒有哭,也沒有說話,隻是坐在那裡,仿佛失去了靈魂一動不動阿姊卻一直痛哭,她哭著說,阿爹死了!阿爹死了!我和幺兒再也沒有爹了!”
“我正吃桂花糕吃得香,突然聽到這些,刹那間便愣住了淚水從我眼中奪眶而出,然後我拚了命地往嘴裡塞桂花糕,使勁地塞,使勁地塞直到最後,小小的嘴巴裡,全部塞滿了桂花糕”
“那一瞬間我不知為何,竟覺得那桂花糕竟然滿是苦澀和血腥下一刻,我終於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將塞得滿嘴的桂花糕全都吐了出來”
林不浪說到這裡,忽地淒然一笑,喃喃道:“公子啊我說過的,父親死後我再也沒有吃過桂花糕了一塊都沒有了”
“不浪”蘇淩不知道說什麼才能安慰他,隻得低喚了一聲,歎息搖頭。
反倒是林不浪卻忽的甩了甩頭,淒然一笑道:“公子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如今我講出這一切其實已經釋懷了可是,他孔鶴臣欠我的,林不浪便是拚儘最後一絲力氣,也要討回來!”
“不浪,你放心蘇淩說過,這件事我管定了!”蘇淩斬釘截鐵地正色道。
林不浪歎了口氣,又繼續道:“公子不是問我,為什麼不浪會變成一個乞丐流民,身邊還多了一個同樣是乞丐的阿爺麼?”
蘇淩緩緩的點了點頭。
“因為母親和阿姊再不久之後也死了這世間隻剩下我孤身一人我乞討流浪,才碰到了我阿爺”林不浪聲音顫抖,低低的說道。
“什麼你母親和你阿姊他們竟然也”蘇淩和邊章同時一臉震驚,豁然抬頭,看向林不浪。
“我們一家在破道觀住了一夜,第二天阿姊帶來父親已死的消息,母親和我們姐弟哭了許久,最終還是母親止住了悲聲,她說,現在天已經亮了,想必城門已經開了阿娘這就帶你們走”
“阿姊問她我們還能去哪裡母親說,便是沿街討飯,也要回到我們的故土沙涼飛沙城於是我們就此動身,出了龍台北城門,一路向西南,踏上了回沙涼的路”
“我們一路走走停停,走了三天,還是沒有走出龍台地界畢竟母親身體有傷,我也走不快反倒是母親隨身攜帶的銀錢,卻是花銷了不少”
“那一日,我們擦黑走進了一處村莊母親為了節省銀錢,想著找一家村民家,借住一晚,臨行時就算給點銀錢,也比住客棧花銷的少些我們三人進了村子,還真讓我們找到了一處,那一家隻有一個年過六旬的老嫗,再無其他親人”
“她家雖然破舊,但因為出來進去隻有這老嫗一人,所以她收留我們住一晚她說,反正就她一個人,我們住下也顯得熱鬨一些我們三人千恩萬謝,那老嫗還去灶房張羅著做些吃食雖然是粟米粥加一些醃鹹菜,那一餐,我卻吃得格外香甜”
“我們趕了三天的路,早已困倦不堪了,於是便早早地休息了可是,我們決然想不到,事情卻在這個夜晚發生了變化”
林不浪緩緩的說道。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蘇淩問道。
“我睡得正香,忽地聞到一股好大的焦炭味道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卻見阿姊已經下了榻,一臉驚恐地望著外麵我看到外麵早已是一片火海,火勢熊熊,已然燒著了半個院子”
“我看到火光之中,有許多人提著金背鬼頭刀朝房間的方向走來,我認得,走在最前麵的那個人,就是三天前那個晚上,帶走我父親的那個矮胖子”
“又是吏部的侍衛!他們竟然追來了!”蘇淩一臉震驚道。
“不僅如此,我看到大火之中,躺著兩具血淋淋的屍體,一具是那個老嫗,另一具卻是卻是我母親”林不浪艱難的說出這句話。
蘇淩發覺,他整個身體顫抖,雙手緊緊地攥在一起,幾乎要握出血來。
“母親死不瞑目,那雙眼睛還死死地望著我和阿姊的屋子方向”
“我害怕極了,大哭起來,眼看著那群惡魔離著我們的房間越來越近了我哭著說,阿姊,我們也會死對不對”
“可我阿姊雖然也是一臉悲痛,卻沒有哭,也餓沒有怕”
“她看著我,她說,阿弟你是男孩子,是個小男子漢你不要害怕,姐姐在阿弟不會死的!”
“說著,她快步來到我麵前,三兩下幫我穿好衣裳,又從一旁的包袱之中拿出銀錢塞到我的手上,鄭重地告訴我阿弟,待會兒你從後麵的矮柵欄中鑽出去”
“不要回頭,有多遠,便跑多遠!姐姐的話,你記住了麼!”
“我使勁點頭,我說,那阿姊,你呢”
“阿姊聞言,卻忽地抱住我,喃喃地說,小弟姐姐原想著看著你開開心心地長大,長成為姐姐遮風擋雨的好男兒可是現在不可能了,永遠都不可能了!”
“她用力地甩掉眼中的淚水,似乎一瞬間再也不害怕了她一字一頓地說,父親母親死了小弟,你身邊唯一的親人就是我了父母不在,長姐如母!小弟,你隻管快逃姐姐去引開他們!小弟,記住快逃,狠狠地逃,用儘所有力氣逃!”
林不浪說到這裡,早已泣不成聲。
“我如何肯答應姐姐為了救我,犧牲自己可是我一把沒有拉住她我的姐姐李令薑,已然使勁的拉開了房門,衝到了院中,對那些惡魔大喊說,來啊,李令薑在這裡,你們要的名單也在這裡!”
“說完這些話,她回頭看著我的方向,朝我做了一個快跑的手勢,然後朝著左側翻滾的火海之中,一頭紮了進去”
“我看到那些惡魔瘋狂地叫喊著,各自揮舞著閃著冷光的鬼頭刀,朝著姐姐的方向,死死地追了過去”
“那一夜我拚命地鑽出柵欄身上的疼痛,已然渾然不覺那些疼痛,如何比得上失去親人的痛苦父親、母親還有阿姊他們一個一個地離開了我這種痛苦誰都無法感同身受”
“我跑出火海,回頭看去,大火吞噬了一切,我看不到我的母親和我的阿姊我想喊她們,大聲地喊她們可是我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然後巨大的黑暗,吞噬了我所有的意識我終於倒在了冰冷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