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鏘鏘知道各家葡萄園是“葡萄酒之路”一日遊遊客們的心頭摯愛,他們最喜沿著田園詩般的小徑停留,邊欣賞多汁的綠色美景邊啜著美酒,享受人生。
雖然上周親眼目睹過彆人家的葡萄園,彼得也反複聲明過葡萄園遭到重創,但等董鏘鏘真的站在葡萄園裡環視四周時,依然大為震驚,曾經的風景如畫如今變成泥濘的瘡痍,支撐葡萄藤蔓的支架成片躺倒,有依舊頑強掛在匍匐在泥地藤蔓上的葡萄,也有在泥地裡隱約露出半個身姿的葡萄珠,像極了退潮時掩埋在沙灘中反射著微弱日光的小石子。
“您家園子可真不小,幸好大多數(葡萄藤)都完好無損。”橫七豎八倒在泥裡的藤蔓不在少數,董鏘鏘其實沒把握判斷那些枝蔓是否還存活,隻能揀好聽的恭維。
“當我還是孩子時,最快樂的時光就是收獲葡萄的日子。”彼得把棒球帽從頭上摘下來,用泥手在灰白頭發裡隨意翻滾,然後重新戴上帽子,回憶道,“每到九月末十月初,秋天的薄霧會籠罩著這片山穀,雲層有時會在房屋之間搖擺,當陽光一縷縷穿過飄蕩的雲層,天空會變得越來越藍,是不含一點雜質的那種藍,山坡上會出現人們此起彼伏的歡笑,所有人身著功能性服裝、戴著手套、拿著剪刀和水桶聚集在葡萄園裡,每天在葡萄藤之間往返的路很長。對我們來說,豐收時最可怕的敵人是成群結隊打家劫舍的野豬,它們能在一夜之間吞噬整座葡萄園。”
又是野豬,董鏘鏘嘀咕道。
“我不是村裡最大的(葡萄種植者),據我所知,這場洪水摧毀了十幾公頃(葡萄園),兼有釀酒和葡萄種植的(商人)這次多數損失慘重,但也有例外,比如我。相比同行,我算非常幸運的,除了買過自然災害保險,這次也隻是(損失了)半公頃,而就在洪水前一周,我剛給葡萄園噴完抗真菌劑,由於洪水的緣故,那些還沒噴(抗真菌劑)的葡萄種植者數周內都將無法噴灑,而過去幾周的濕度又大大增加了葡萄感染白粉病和其他真菌疾病威脅的概率,這會進一步降低(葡萄種植者的)收成。”
“那您今年的葡萄酒產量不會比往年少很多吧?”
“(葡萄酒)產量想要維持在兩到三萬升,每公頃葡萄園每年的工作量要保證上千小時,這裡的雷司令以在陡峭山坡上生長而聞名,在陡坡上采摘葡萄靠的是純手工的體力勞動。正常情況下再過四周才能收獲第一批葡萄,但目前我們必須與時間賽跑,儘快將葡萄從藤蔓和地裡回收到手中。可即使我能找到足夠的工人收獲足夠的葡萄,再順利添置生產設備,保證年底前能重新開工,今年的收成恐怕也難以趕上往年,因為還存在釀酒師、銷售和物流等多方麵的問題,但不管怎樣,想提高葡萄酒產量儘快開始總是沒錯的,實在是有太多事要做。”彼得斬釘截鐵地說完又長籲了一口氣,“上午聽協會的人說,已有其他州的釀酒師承諾過來幫我們,我們的當務之急是找采摘工人。”
想到老白組團拉客戶時說不定會用到照片,董鏘鏘試探著問道:“我可以拍幾張照片麼?有的遊客對洪災後的葡萄園沒什麼概念,我不想因為這個影響他們後麵在酒莊裡的消費。”
“可以,但您和看照片的人都要承諾不把照片發給媒體。”彼得慨然應允的同時不忘提出要求。
董鏘鏘一口應下,掏出相機,在小徑中尋找和記錄那些讓他受到觸動的畫麵。
彼得的身影隱藏在一片墨綠中,聽不到一絲走路聲,隻能聽到他不無遺憾道:“往年的‘葡萄酒之路’一日遊算是本地最大的盛事之一,不管是知名度亦或是場麵,全都不輸科隆嘉年華和慕尼黑啤酒節,畢竟葡萄酒既是德國的招牌也是特裡爾的招牌,但照現在的形勢看,下周末恐怕是無法舉辦了。你知道本地經濟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釀酒業及其衍生的旅遊業,釀酒業受此重創,靠它支撐的中小企業和它們背後的家庭也會一損俱損,很多人甚至會因為這場被詛咒的洪水而徹底離開這個行業。”
“聽說政府正在討論數億歐元的緊急援助,以幫助最需要幫助的人,還有你們本地協會正在組織的募捐,這麼多有利條件,還會有人離開麼?”
“那些離開的人相信就算重建也不會再像以前那樣。”
“那您呢?您會離開麼?”董鏘鏘放下相機,側身問後麵的人。
“當然不會,我的家庭,我們一家的生活,我的祖先和我的朋友,他們都在這裡,儘管洪災讓人感到悲傷和無能為力,重建或許是個非常漫長的過程,但我不會放棄,不然祖先會怪我太懦弱了,我相信最黑暗的時刻已經過去。我們正處於一場新長跑的,補助和募捐不是動力之源,未來隻有靠我們的雙手。我期待在這場災難後,我們在這裡的根基甚至比以前更牢固。”
彼得的話讓董鏘鏘徹底認清一個葡萄酒從業者的決心:即使世路艱難,碰到了也必須咬牙麵對,畢竟生活還要繼續。而在彼得的努力下,洪災帶來的所有影響都會迎刃而解,葡萄園、釀酒廠和酒莊的複興隻是早晚的事。當村子裡許許多多的彼得陸續走出困境時,“葡萄酒之路”勢必會再次煥發榮光。
董鏘鏘忍不住仰天長歎:還是魯迅他老人家一針見血,真的猛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
“董,以前還從沒中國人在我們這裡買過酒,更不用提洪水酒,為什麼你這個朋友會感興趣?”
董鏘鏘暗想:老白那套理論肯定不能和對方提,但這倒是個增加對方對國人好感、上價值的難得機會。他沉思片刻後從容答道:“這些被淤泥覆蓋的瓶子已成為這個地區的象征,除了提醒人們洪水造成的破壞外,還能充分展示葡萄酒從業者在遭遇天災後依舊不屈不撓、努力抗爭的大無畏精神。就在上半年,我的國家不幸遭遇了非典病毒,中國人也表現出同樣的抗爭和不屈,我們是這樣的民族,自然也會欣賞和支持有同樣精神的民族。五月份中國留學生在特大組織了中國周活動,為我國的非典患者和醫護人員募捐,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很多德國人也都捐了款,我們對此心存感激。如今特裡爾鬨了洪災,我們也希望用行動支持你們的重建工作,我們中國人管這個叫……”他想說“一方有難,八方支援”,不會,想改成“受人滴水恩,定當湧泉報”,翻不出神韻,隻能退而求其次,“有來有往,大家守望相助,互相支持。”
“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謝謝。”
又逛了約半小時,董鏘鏘鄭重向彼得告彆:“祝您的葡萄園、釀酒廠和酒莊早日恢複營業。”
從葡萄園回到家已是晚上,董鏘鏘搬著一箱子酒剛邁進家門,迎麵正好撞上從廚房走向客廳的房東。
房東說了句“董,家裡能上網了”就連忙用手捂住口鼻,打量了他幾秒,皺著眉頭問道:“董,你怎麼全身都是泥?”
董鏘鏘素知房東厭惡租客不講衛生,趕忙三言兩語說清下午見彼得的前因後果,房東聽到一半兒手就放了下來,不再糾結他不講衛生,轉而指著牆上的表投訴道:“李雷一天都沒給我讀書讀報,我確定他既沒出門也沒露麵,不知他是不是病了,如果方便的話,你能去問問他麼?”
董鏘鏘對李雷會出狀況並不感到意外,他詫異的是,這才第二天,李雷這個幺蛾子未免出的也過於快了些,就算是裝樣子好歹也先把第一個月混過去再說,一天不露麵算怎麼回事?也不知他是真病了還是彆的什麼,好在他不是李雷的介紹人,房東不會因李雷的任何事遷怒於他。
“好,我這就去。”
房東把寫有上網賬號的紙交給他,閃身進了客廳。
屋裡和陽台的溫度都高,存不住葡萄酒,董鏘鏘把箱子轉移到地下室的陰涼通風處,確定不影響任何人後,先把手洗乾淨,這才上樓找李雷。
二層走廊很靜,能清楚聽到從樓下傳來的電視聲。李雷屋門緊閉,從門縫裡漏出的黃光可知裡麵正亮著燈。
董鏘鏘抬手輕敲兩下:“李雷,我董鏘鏘,在麼?”
門裡一點兒聲都沒,出奇的靜。
“李雷,睡了麼?”董鏘鏘又敲了兩下,“房東說你今天沒給她讀東西。”
仍然沒動靜。
就在董鏘鏘準備先回屋晚點兒再來時,門吱呀一聲開了。他聞聲回頭,李雷探出病懨懨的一張臉,兩人同時被對方的樣子嚇了一跳,幾乎異口同聲開的口。
“病了?”
“我去,哥們兒你……什麼情況?怎麼身上一股餿報紙味兒?咳咳。”李雷捏起鼻子咳嗽道。
注意到對方並沒把自己讓進門的想法,又口出嫌言,董鏘鏘識趣地往後退了一步:“房東說你沒讀報,讓我來問問怎麼回事。”
“感冒了,除了跑廁所就沒出門,怕傳染給她不合適也沒下樓,咳咳,樓上樓下打電話也很怪,就沒跟她說。”李雷有氣無力地解釋道,“麻煩你幫我跟她解釋下,等過兩天好了我再把這幾天欠下的給她補上,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