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飄飄忽忽,好像隨著月出月升,又墜入雙瞳之中。
秦鐸也知道,他又在做夢了。
夢裡,是屬於文晴鶴的記憶,每次當他深夜陷入沉眠是時候,這些記憶就會冒出頭,有的模糊,有的明晰。
今夜的夢,清晰極了。
這場夢好像有些久遠,秦鐸也用了一定的時間,才恍然意識到,這大概是文晴鶴的幼時。
街道人群行色匆匆,麵帶憂愁。
“病厄”、”饑荒”、“凜冬”,帶著淡淡枯竭和絕望的字眼從來往衣衫略有襤褸的行人中冒出,鑽進耳中。
秦鐸也目光隨著撇過泛著黃綠的河麵,河麵融融成一體,從河麵的反光,他看到自己所在的這副身體大概七八歲的光景。
這是文晴鶴七八歲時的記憶。
忽然,街坊的一側傳來鬨哄哄的聲響,有的尖叫,人群作鳥雀模樣,轟然被驅散開來。
他望去,坊市的一頭,一輛黃金馬車破開人群,在鬨市中肆無忌憚地橫行,馬車儀仗的製式是秦鐸也從未見過的極致奢靡。
扈從在前方駕著高頭大馬開道,麵黃肌瘦的百姓被驅趕著跪在道路兩旁,跪在路邊,迎接車駕,不能抬頭。
旗幟的似乎是用金絲和最昂貴的蠶絲繡製,浸染金石之粉,色澤明亮,和灰撲撲的街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鐺——鑼鼓震天響。
“天子出行——貧民避讓——”伴隨著鑼鼓聲,太監尖細的嗓音高喊著。
同時,儀仗前開路的扈從惡狠狠揚起馬鞭,將街市上的百姓全部驅趕。
記憶裡,文晴鶴隨著人流而動,秦鐸也無法阻止無法動作,就隻是靜靜地看著這荒誕不經的一幕。
怒火從心中燃燒而起,麵色冷著。
天子出行,理應大駕,前後護衛、鼓吹樂隊,確實,儀仗萬乘。
然而,若是儀仗出行時應提前昭告天下,讓百姓有所準備,提前避讓,防止天子車駕行路時誤傷行人。
而秦鐸也目觀街上百姓,各個神色驚恐,避之不及的模樣,而且,更是一副任命的垂頭喪氣的樣子,明擺著,這皇帝這麼做不止一次了。
哪個不肖子孫,秦鐸也看來,應該把這孫子的名字遷出族譜,入秦家?他不配。
天子之道,亦應以萬民之道為先。
他當初寫下的,始終恪守的,欲傳之千百載的理念,這混賬東西就這麼將其赤條條踐踏?!
秦鐸也是此刻在他人的回憶中,他若是可以行動,必然將黃金馬車中的畜生揪出來抽一頓。
也不能解胸中鬱結之氣。
秦鐸也腦中計算了片刻,秦玄枵這孩子隻在位四年,那此刻這皇帝,就是秦玄枵昨日提到的“先帝”了。
跪在道路兩旁的百姓如同被打怕了的鵪鶉,乖乖跪著,直到天子儀仗漸行漸遠,秦鐸也的視線順著回憶抬起,望見了黃金馬車正逐漸遠去。
忽然,馬車停了下來。
秦鐸也看見一隻略顯肥胖臃腫的手臂從車簾中伸出來,遙遙一指。
儀仗隊中的扈從忽然懂了,氣勢洶洶地衝進人群中。
一聲女子的尖叫。
膀大腰圓的扈從拽著一名女子的胳膊,將其從人群中拽了出來。
女子容貌姣好,眉毛細長漂亮,秦鐸也乍一見,總覺得有些眼熟,但眼下的情況令他來不及細想。
人群中一陣騷動,人群中一名婦人連忙跑過去,慌忙抱住女子。
是一對母女,扈從不斷地想要將母女二人撕扯開來,沙包大的拳頭不斷落在婦人身上。
“娘!不要打我娘!”
“囡囡,囡囡,彆管娘,快跑!”
一旁的太監一挑拂塵,姿態高傲:“賤民!還不速速鬆手?!能被陛下看上,是你女兒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母女二人緊緊抱在一起,求助的目光落在周圍的人群中,可惜,皇權天威壓在其上,平民百姓,哪來的能力去抗爭呢?
“哎,又是一個苦命的姑娘。”
“上次那姑娘的屍體,還仍在菜市口,家人都不敢去領。”
“沒辦法,陛下喜歡遊肆,擄些平民人家的貌美姑娘進宮中。”
“噓!你小聲點,不要命了嗎!被聽見了,就是殺頭的重罪!”
一聲聲沉重的、惋惜的歎息從人群中傳出,落進秦鐸也耳中。
不!止!一!次!
秦鐸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幾乎要將牙齒咬碎,也難解心頭的憤恨。
混賬!畜生!豬狗不如!不配為人!
他隻恨這是回憶,隻恨他無法行動,隻能眼睜睜看著慘劇的誕生。
他兩輩子加起來,從沒有過如此憤怒、又如此無可奈何的時候。
黃金馬車前,那婦人頭被打破,血蜿蜒而下,卻仍緊緊將女兒擋在身後,她跪在地上,將頭磕得響,她喊:“陛下,臣婦為兵部侍郎藺仲秋之妻,吾女已有婚約在身,萬望陛下放過小女,臣婦和夫君今生當為陛下做牛做馬,來世亦如此!”
婦人血流滿麵,但神色依舊清明,眼睛緊緊盯著車駕,不曾掉一滴淚。
她不能退縮,她身後就是她的女兒。
黃金馬車內一片寂靜,好似車內的人正在斟酌利弊。
時間一分一秒極其難挨。
終於,那隻肥胖的手再次伸了出來,卻隻是擺了擺。
“處理了。”油膩的聲音從黃金馬車中傳出。
扈從接收到了命令,下了死手,揚起手中的鞭子,一鞭抽在了婦人身上,血跡就從背上的衣衫裡頃刻滲出。
“娘!”女子瞪大了雙眼,她張開雙手,接住母親。
婦人口中咳出鮮血,卻仍緊緊護著女兒不鬆手,扈從見狀,將馬鞭一橫,死死的勒住婦人的脖頸,將她向後拽,另一個扈從上前,拽住女子的肩膀和手臂,將二人分開。
“嗬嗬溪兒”
婦人窒息,扈從用力極大,幾乎將整個脖頸勒變了形狀,麵色青灰,雙手卻始終向著女兒的方向,在地上無力地抓著,留下一道道血痕。
“娘!!”
女子被拖進了黃金馬車,馬車內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長啼。
車駕再次緩緩動了起來,向著遠處去了。
逐漸遠去了。
直至儀仗的影子也不見了。
坊市的街上,近乎麻木了的百姓站起來,漸漸散了。
隻剩下街口,躺著一具婦人的屍體,還在昭示著,方才皇帝的惡毒罪行。
地麵上,儀仗車轍昏庸的半徑,量的出民間黑暗的周長。
天子當街殘害百姓
秦鐸也忽然心臟像是被針紮似的疼痛,痛得他近乎無法喘氣。
他想要深深地彎下腰去,想要伸手緊緊按住心臟。
他眼前的場景開始旋轉、漆黑開始從他的眼底浮現。
他感到四肢麻木,手腳冰涼,幾乎完全動不了了,心臟仍尖銳的疼痛,胸口像是被巨大的石磨盤壓住,無法喘息,無法掙紮,直至溺斃在漆黑無邊的深海之中。
“呼呼”
秦鐸也猛地驚醒,他從床上驚坐而起,冷汗淋漓,瞪大雙眼,盯著漫無目的的漆黑深夜。
他的雙手不知是不是因為回憶中殘存的憤怒,此刻仍在微微發抖。
“怎麼了?”秦玄枵的睡眠很淺,他聽見身側人有異動的那一刻就已經醒來,他伸手,在黑暗中摸索到了秦鐸也冰涼的雙手,將其握在手中。
秦鐸也緩緩平複著呼吸,等待在胸腔中砰砰亂跳的心臟緩和下來。
是心疾。
秦鐸也上輩子死前日夜操勞,心臟便隱隱有些不適,召過禦醫,禦醫說他太過於費心勞神,應當多休息。可大魏的建設哪裡休息的來呢?
秦鐸也轉頭就將禦醫的勸誡拋擲腦後,仍舊在深夜燃燈批閱奏章。
他這麼傾儘心血、肝腦塗地構築的大魏的盛世,後世就這麼、這麼糟蹋!!!
秦鐸也隻是這麼一想,心臟便隱隱作痛。
他死前的幾息,心臟也是這麼疼痛難耐,如萬針穿心。
這具身子,也是有心疾。
難道自家的後輩和文家這旁支有些聯係?
秦鐸也思緒發散著,身邊秦玄枵悉悉索索地移動,嚓地一聲,點燃了燭火。
黑夜中,燭火暖盈盈的光照亮了床榻這一片小天地。
“麵色為何如此蒼白?”秦玄枵手中舉著燈火,移過來,細細端詳秦鐸也的麵色,“需要朕叫禦醫過來瞧瞧麼?”
“咳咳不用,”秦鐸也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他此刻已經平靜下來了,“隻是夢魘,些許驚到了。”
身側一聲輕笑,秦鐸也抬頭,見溫暖的燈火籠罩下,秦玄枵眉目緩和,略帶笑意,長眉舒展,“愛卿竟也會被魘到,夢到些什麼了?”
夢到
忽然,秦鐸也有些疑惑地望著秦玄枵的眉。
這上庭,這眉
似乎與文晴鶴回憶中的女子很是相似。
平日裡這孩子總是陰沉著一張臉,皺著眉,所以看不出,這會他眉目舒展,秦鐸也越看,就越覺得,這二人的長相,拋去男女骨相之差,簡直太相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