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清涼山脈,位於京城西部。這片山區,乃是太行山脈的一部分,古人稱之為“太行山之首”,山巒起伏,峰嶺聯綿,猶如蛟龍巨蟒,遙遙拱衛著整座京城。山勢如此遼闊,但其中真正險峻處卻不多,風景絕佳,並無瘴氣,林海蒼茫,煙光嵐影,紅樹青花,綠林古藤,帶紫嫣紅,四時俱勝,很適合踏青遊玩。數百年來,不知有多少文人學士,為它四時的景色所傾倒,賞樂其間,或為之留下題詠,為勝境增輝。小清涼山範圍內,距城區較近的翠微山、平坡山、盧師山、香山等等山峰,更是被圈地改造,營建起許多宮觀寺廟,乃至於皇家園林。先天教主易南風,立身在香山主峰之上,遠望幾乎能看到數十裡外京城輪廓,近望更是有元明清三代皇室,經營的避暑彆宮。那些人力開鑿修整,挖掘出來的山壁崖刻,如鏡平湖,經過時光的打磨,都變得好像是自然風景的一部分,鐘靈毓秀,鬼斧神工。他再轉頭看向西麵。小清涼山的其餘山脈峰頭之間,也有很多先天教高層圈地,營造的園林,甚至有借鑒西洋人的建築風格,開辟出來的彆墅園區。雖然略顯參差不齊,棱角突兀,但比起皇家園林來說,倒也另有一番崢嶸嶙峋、壯闊美感。元明清三代皇室,在小清涼山經營的園林規模,也比不上先天教那些高層成員,在區區數十年間,征發民夫,調度物資,修建出來的這些建築群。“時代確實是不一樣了,從前那些皇帝官員,窮奢極欲之心,難道還比不上我這些老兄弟嗎?”“但他們就算能征調工匠民夫,不計代價,卻也沒有這麼多新式的器械,新的建築材料,新的交通運輸路線,助他們揮霍。”“我們這幾十年來雖然隻是占據了北方,但真的是達成了當年起事之時,歃血為盟的說法,老兄弟們全都能享福,榮華富貴,官爵名望,美人名馬,都是予取予求,隨心所欲。”先天教主喃喃自語,“這麼個大好時代,偏偏還是要有不順心的地方,有那些個不識趣的人,從中作梗,非要來跟咱們作對。”“倘若天下隻有我一個懂武功的該有多好,要治一治那些混賬東西,就不用這麼煩惱了。”樹木陰影之間,走來一個額頭纏著白布,身形微胖的錦衣男子,拱手道:“教主,賀宗地盤上那些有意逃往咱們這邊的巨商大賈,都已經被我們接受,安頓好了。”“不過,因為之前千金市骨,給頭一批逃過來的人封了官位,剩下的人,如今都有些躁動眼紅。”先天教主笑道:“那就接著封下去,這些人做大煙生意、香料生意、西醫神藥等等,全都跟洋人之間大有瓜葛,人脈不小,到了我們的地盤上,將來自然能發揮用處,要好好安撫一番。”錦衣男子微微皺眉:“這麼一來,官員名錄上,可就又要多出一大批名字了。”清朝的時候,官員的製度非常繁瑣,同級彼此之間,也有太多製衡,分權不清,彼此扯皮,事物往往難以暢達。這是因為滿清貴族的數量不夠,為了防備漢族竊權,而弄出來的一整套疊床架屋、分權百端的手段。這倒確實保證了滿清皇室終端的權利,至少官場內部,很難有誰由下而上的,掀起什麼大風浪來。先天教占據北方後,是沿用了這套製度的,但原因,卻略微有些不同。易南風從沒有覺得,自己的權威需要靠什麼分權來維持,他是先天教的首領,是先天教最大的支柱,他的個人實力,可以說是整個先天教的保障。隻要他還活著,就算他十年不上朝,二十年不管事,也沒有任何人敢輕忽他的存在。他非要頂著一個教主名號,而不曾自稱皇帝,也是出於這種自傲。皇帝,不過是曾被他斬殺的人中,一個實力還不算最出眾的人罷了,先天教主,才是獨一無二。先天教之所以要沿用滿清官員製度,純屬是因為……那樣官位夠多!官位夠多,封賞起來才不心疼,大小兄弟、親戚同族們,都有官做。雖然當了官的人,也很難說出,自己到底管的什麼東西,彼此權力,有沒有相互牽製的地方,但是,隻要當了官,麵對老百姓的時候,卻必然是高人一等,有什麼想法,都能名正言順的實行了。因此先天教占據北方的數十年光景,從前滿清的官員,自然是殺得絕了代,如今新生出來的官吏數目,卻明顯比當年還多了一大截。“哦,我想起你和無常多次建議我說,要削減官位的事情。”先天教主語氣中帶了一絲悲傷,“無常力主要把先天教轉成什麼雇傭兵公司,給那些平頭百姓都留一條在公司當兵的念想,讓其他人最多保留股東身份,而不能有乾涉的實權,不能提攜親戚,這個事情,著實有些傷人了。”“要不是他為了那個天絕組織,親自赴遠洋奔波,來去之間,消息不暢通,身邊也沒有更多長老護法幫襯,未必會那麼輕易,遭了蘇寒山的毒手。”“大可以先派一些人去刺殺,見狀不對,他自己還可以全身而退嘛。”錦衣男子名叫法無畏,也是易南風的結義兄弟,而且還是法無常一母同胞的親弟弟。“教主,享福這種事情沒有人會討厭的,我們練武這麼多年,不就是為了肆無忌憚,作威作福,讓萬眾都來供養我們嗎?”法無畏搖頭道,“但是要萬眾供養,好歹要萬眾還能留一口氣,再這麼胡亂封官下去,那些所謂草民被折騰太多,成片成片的死掉,逃亡,甚至真跟稻草人似的麻木不仁,心死如灰,也顯不出咱們的成就感了。”“兄長雖然不幸遇難,但我等仍堅信,他這個想法,才是先天教未來的出路。”先天教主沉吟道:“畢竟都是老兄弟,等當年跟咱們打江山的那一代都死絕了,再清算改製,也不會遲的。”還丹高手雖然肉身未經淬煉,不能有玄胎那樣壽達三百的程度。但他們對內功外氣的認知已然超凡脫俗,柔和滋養之下,也足可讓肉身享壽接近一百五十年。易南風要等到先天教第一代高層中,反對法無常想法的人全老死,也不是什麼難事。“當務之急,還是要盯緊賀宗的地界和鬆江府的動靜,倘若能從他們身上咬一大塊下來,既能出三分惡氣,也能填補教中空虛。”先天教主撫著胡須,眼神悠遠,“若可斬殺蘇寒山,不但可以接收他在鬆江改造各類船隻列車的流程,這份威名,更可以在諸國之間遠播,好處說之不儘。”“但就算跟徐知行有默契,到時可以由他牽製賀宗,我目前也沒有斬殺一個新晉還丹的十足把握……”鬆江府那邊,太靠海了。金丹之道善於分化元氣,也最善於混淆氣息,無論是深山還是深海,一旦投入其中,借助複雜環境,混氣藏形,悄然轉移,外人都絕難發覺。法無畏說道:“說起鬆江府,剛剛我還收到那邊的一個消息,自從兄長死後,我就派出了我們家族四十年前開始培養的影子間諜,全部裝成鬆江平民,混入那裡,打探消息。”“據他們回報,三日前崇明島出現怪病,一夜之間,禍及千餘人,蘇寒山下令把全島住戶遷移。”“同時崇明島附近水域之上,多了艘怪船,船體被寒冰撐張變形,很可能是蘇寒山親自出手,勉強辨認其文字,似乎是一艘扶桑貨輪。”正常商業貨輪,不可能遭到蘇寒山親手打擊,看來扶桑人很有可能跟崇明島的怪病相關。但扶桑當前連一個還丹都沒有,有什麼理由當出頭鳥,去挑釁鬆江府?除非是跟他們的盟友尼德蘭人有關。“那些洋人竟然比我們還要心急。”先天教主若有所思,“這樣的話,之後對鬆江府動手,倒未必隻有我跟徐知行,或許還可以再尋來一個強援。”說話間,他目光垂落,似乎要穿透腳底的山石,直接看到山腹之中。“至於這些人……也帶幾個過去,參與行動吧。”香山的主峰山體內,有大半被挖空,呈現出一個方圓裡許、高約百丈的碩大空間。整個空間裡麵唯一的光源,是懸浮在高空的一塊晶石。拳頭大小的不規則晶石中,布滿了各種平行或傾斜的回路。從上下八方,每個不同的角度看過去,看到的都是或對稱,或內旋的花紋,立體結構錯綜複雜,充滿幾何美感。而在地麵上,好幾十個男女老少圍坐成一圈,全部都是身穿白袍,無形的內力飄揚而起,全部連接向那塊晶石之中,又反饋回歸到各自體內。他們念念有詞,手上時而掐算,共同注視著那顆晶石,進行深層的參悟驗證。山上兩個人交談之間,忽然看到山下一行人騎著快馬,狂奔而來。這些人從京城方向趕來,不但是快馬加鞭,甚至明顯還把自身功力灌入駿馬經脈之間,挖掘潛能。快到香山範圍的時候,以駿馬的耐力也漸漸吃不住勁,速度減緩,那群人索性棄馬奔騰,飛掠而上。法無畏說道:“是九門提督。”“教主!!”那群人上了山來,紛紛單膝跪地,頭顱低垂。為首的九門提督,似乎太過緊張,滿頭大汗,聲音都顯出一種生硬嘶啞的感覺。“賀大帥派使者前來,闖入九門提督衙門,帶來了一封口信。”先天教主不慌不忙的說道:“什麼口信?”“京城自古以來,號稱是龍氣之所鐘,治世之人,被冠以龍的美譽。”“可惜,無論是前朝的皇帝,還是如今的教主,以你們的治世之道,看不出半點天行健,地勢坤,九五,用九,見真龍而天下大吉的風範!”九門提督開口說話,聲音卻越變越怪,根本不像是他自己平時的嗓音。而且他身後的所有人,也跟著他一起,說出相同的句子。這個時辰,太陽已經落下,京城地區的天光,雖然還比較明亮,但遠遠無法跟正午時分相比。可是,就在這些人說話的同時,漂浮在空氣裡麵的塵埃微粒,好像不規則的跳動起來。香山主峰上這片廣場,變得格外明亮,塵埃的軌跡,被看得一清二楚。這麼多人的聲音疊加在一起,卻好像從中誕生了一個完整的,獨立的,不屬於在場任何一個人的聲音。“還是讓我來給你們聽一聽,真正的龍吟吧!!”法無畏聽出不對,怒提功力,大吼一聲:“放肆!”說話同時,他已經將自己的功力,朝九門提督等人壓迫過去。不管九門提督等人身上的異樣,究竟是怎麼回事,他這一擊,都絕對可以將眾人的功力和聲音打亂。可是,他的功力剛剛透體而出,突然感覺,身邊先天教主一甩袖,把他崩飛出去。轟!!!!法無畏在幾十米外停住腳步,就感到一層層仿佛銅牆鐵壁的氣浪,朝自己壓迫過來,即使竭力對抗,也使衣服上麵,多出許多裂口。他怒而睜眼,用足所有的目力去看,卻仍然覺得眼花繚亂。唯一能夠確定的,鮮明無比,不容置疑的景色是……赤紅,灼熱,明亮!!那是一條紅光,水桶粗細的光柱。就在剛才那電光火石之間,一條筆直的紅光,從東麵的山頭上爆射而來。處在紅光軌跡上的九門提督等人,已經灰飛煙滅,屍骨無存。先天教主的身影,也被那道紅光撞飛出去。地麵被撕裂開一條深深的溝壑,整片廣場被切成兩半,焦煙升騰,但這條溝壑,還延伸到了廣場以外,破開護欄和樹林,直到斷崖邊緣。當先天教主一腳重重踏在斷崖之上,觸目驚心的裂縫,布滿了整座斷崖巨石,甚至延伸向山體內部的時候,他的身影,才緩了下來。被他伸手擋住的那道紅光,才暴露出了本體。那是一根柱子,長度相當於三四個成年人的身高疊加,粗如水桶,內部有千百空腔的蟠龍紋大鐵柱。當那根鐵柱已經被攔住,橫跨了兩個山頭的粗大紅光軌跡,引起的空氣暴動的聲音,才傳了過來。狂暴的氣流,互相碰撞,呼嘯,摩擦,真正如同龍吟一般,震懾著四方山林。西麵群山間,那些先天教高層的莊園彆墅裡麵,不知道多少人,被這個龍吟的聲音所驚動,愕然間抬頭,看向那道軌跡。“竟然……”易南風喉嚨裡擠出兩個字來,不要說彆人沒想到,會出現這麼突兀的一道攻勢。就算是他本人,事先也沒能感應出攻擊走勢,隻能倉促抵擋。對於還丹境界的高手來說,但凡是有敵人在方圓數裡之內,調動天地元氣,想要對自己不利的話,都能夠感受得出來。因為遠程攻擊,要想打中目標,必須要有氣機感應鎖定,一旦你使用氣機感應,彼此的氣息靈覺,糾纏碰撞,自然會被目標所察覺。可是,蘇寒山並沒有自己發出氣機感應,而是操控九門提督這些人,發出特定的電磁波長,完成定位。而他本人,則在數裡之外的地方,積蓄良久,把從京城提督衙門裡麵帶過來的兩頭鐵獅子,不斷熔煉改造。鑄成一根遍布孔竅通道,還被臨時賦予了強大磁力的龍紋鐵柱。以積蓄到極點的力量,將這根龍紋鐵柱,發射出來。整根鐵柱,連形變的機會都沒有,就在剛才的衝撞中,從頭到尾,被摧毀了所有結構。紅光微暗的一瞬,沉重的大鐵柱,就嘭的一聲,像是憑空消失。實則是變成了肉眼難以分辨的細小顆粒,暴散開來。先天教主左臂前伸,可以看清手掌皮膚通紅如血,朱豔欲滴,克製不住的顫抖了一下。他在瞬間結成金丹,硬生生扛住了這根遠程重武器的打擊,已屬不易,身心內功,經脈之間,還是忍不住有些晃蕩翻騰。就這一耽擱,另一道突刺的白光,已經延伸到他麵前。那是站在對麵山林之間的賀宗,延長了自己手中的長槍。這一槍突刺,是從之前的紅光軌跡之中刺過來。蟠龍鐵柱造成的短暫真空通道,還有一些沒有閉合的地方,讓這一槍的阻力,大大減少,速度更加可怕。先天教主的左手立刻就被刺穿,但他在長槍膨脹之前,五指收合,鎖住槍身,怒斥一聲。“賀宗!!”直線似的白色長槍,陡然變得七歪八折,比山間老樹的樹枝還要崎嶇,顯出一種荒誕古怪的感覺。十五個引力點,每一個都足以在半秒內,把一座大殿壓縮成一個實心球體,此刻全部作用在元氣長槍內部。法無常的引力操控,隻善於影響固態物質,對於空氣、元氣的乾涉,微乎其微。先天教主的引力操控,卻在五指一捏之間,就摧毀了賀宗的元氣長槍。左手摧毀長槍的同時,他右手也是向下一揮。懸崖上本就已經布滿了裂縫,但沒有任何一條裂縫,比得上他右手揮動造成的現象。那不是被掌力打出裂縫的感覺,而像是山體在自然開裂,自己張開了黑盆大口。從表層的土壤碎石,到深層的堅固山岩,甚至直到山腹內部穹頂上,那些用鋼鐵加固過的結構。全部都因為先天教主這一揮手,而向兩邊裂開,形成一個類似巨狼張口狀的大隧道。懸浮在山腹內部的那顆晶石,也在同時,暴射向上。圍坐在洞窟內部的數十個人,好像全部的注意力,都寄托在那顆晶石之上。晶石一旦向上飛去,他們所有人不假思索,紛紛呼喝,向上空疾射飛起,朝著那個隧道飛撲過去。可是那個隧道,卻在下一秒,硬生生閉合了起來。蘇寒山出現在山頂,一腳斜踏在地麵,純陽三法神功,附帶海量天地元氣,貫徹下去。金色能量彌布於山體之中,推動土壤岩石變形,向前擠壓,把那個裂縫隧道,直接擠得閉合起來。而他的雙手,已經跟先天教主及時回防的雙掌相撞。“是你?!”先天教主身軀微震,早就從情報之中,見過蘇寒山的素描畫像。“是我!”蘇寒山朗聲道,“上回你瞻前顧後,這回我主動來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