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島這麼一塊地方,朝夕之間,突然就有一千多人發了瘋病,無救喪命,整個島上消息早就已經傳開,風言風語,弄得大家心裡都很不安。官府來組織遷移的時候,有很多人順勢就願意逃離這裡,進行避難,但是舍不得家業的,也不在少數。知府衙門那邊調動了七艘輪船和數百艘小船,來來往往,運的都是大包小包的衣物家當,拖家帶口的渡水而去,工作組的人分了三班輪值,確保每個小時,船上船下都有人。將近八萬人的遷移工作,忙了三天多,還是沒有忙完。日升月落,潮漲潮退。部份還滯留在島上的人家,大人忙昏了頭,小孩子們意識不到問題有多麼嚴重,反而趁機撒歡,沿著河岸亂跑,去灘塗邊望海。崇明島的潮汐大,每天漲潮落潮的時候,水位差距,能夠達到五六米的程度。傍晚一旦徹底退潮,海島邊緣,能夠暴露出來長達好幾裡地的灘塗。那些泡軟了的爛泥沙塵之間,隱藏著數不儘的螃蟹、小魚、蛭子、海蛇、海蜇、蚌類等等。以前靠海的漁村中,那些小孩子就喜歡到這灘塗上來玩,撿這些東西回家。如今靠海的漁村都已經搬空,這些住在大島腹心處的小孩,倒是終於有機會,也跑到這裡來逛一逛。但是他們還沒有進入灘塗範圍,遠遠的就傳來一聲呼喝。“這裡不能進!!”幾十個手裡拿魚叉的孔武漢子、壯實婦人,原本就守在灘塗邊緣,見了這群小孩,便指著呼喊。“誰家的孩子,各家不是都有官家人來講過了嗎?最近海裡麵有毒蟲漂過來,進了魚肚子,藏在那些蝦蟹的殼裡麵。”“尤其是以這東灘上,毒物最多,泥沙裡麵,說不定到處都是,連我們都不準靠近,你們這些小孩,不要作死喲!”那些小孩停了腳步,喊道:“我們都知道這個事,也沒準備過去,更不會吃這裡的東西。”“就是到這邊來看看,保證不過去!”他們是聽說這邊灘塗上,每天傍晚的時候,有官府的大人在這裡施展神功,滅殺毒蟲,場麵非常新奇,所以才想來看個熱鬨。一群孩子遠遠看著,很快發現,灘塗範圍內部,果然有個人站著。那個人身邊,好像還有什麼會飛的、發光的東西,可是那個地方離孩子們這裡,起碼有兩三裡遠,根本看不清楚。蘇寒山站在廣闊潮濕的灘塗之上,神態寧靜專注,雙手不斷變化手勢,捏出一個個真氣結構,打入麵前的龍形輪廓之中。比起當初在煉鋼廠裡第一次嘗試的時候,如今他麵前懸浮的這個龍形輪廓,好像體內框架,有了更多骨節一樣。在搭建的過程中,身形就已經微微浮動,像是有著自己的呼吸,又像是要從長眠之中醒來,隨時都能飛走。即使龍角龍須,龍眸龍鱗的細節,還沒有處理完善,這條神龍躍躍欲試,傲笑四海的威風神氣,也已經十足十的展露出來。良久之後,蘇寒山停下了手勢,任憑這條三尺神龍,扶搖欲飛,卻雙目緊閉,始終不曾真正飛起來。東方遙遠處,海潮之下,白光微閃,海浪裂開。賀宗的身影浮升起來,從海邊一路掠過無數泥窪,靠近了蘇寒山。“你成功了?”賀宗觀望著那條龍,“好像結構已經穩定下來,即使你停手,它也不會輕易失衡消失。”蘇寒山搖頭道:“還是差了一些,這個玄胎模型,已經可以吸收外界的天地元氣,但還沒有完成與我自身精氣神的連接。”賀宗目光微閃:“按照前幾次旁觀你搭建玄胎的經驗,你應該是在最開始搭建的時候,就逐步將自己的精氣神,連接到其中。”“怎麼這兩次,好像都剔除了這套連接工序?”他笑道,“難道你改了主意,願意把三丹田挪移出來,直接填充到裡麵,以八個基礎部件,降低難度,實現你的玄胎金丹全套功能。”蘇寒山淡然道:“你猜對了。”“這……”賀宗微一沉默,收斂了笑意,“一個人所走的道路,走著走著,發現前麵斷了,需要靠自己修改重連,是很難受的事情。”“我算是個很有鬥誌之人,能說是以武為樂,但正因以武為樂,反而更難忍受斷斷續續的折磨,真有機會,讓我從頭選一次,我肯定選更開闊的道路。”“你若保留三丹田,後麵會有十分詳儘完善的經驗,可以指點你修行吧?那還是不要貿然舍棄這條路子為好。”蘇寒山奇怪道:“你明明是個非常我行我素的人,我以為你會很樂意看我改走一條跟你差不多的道路。”“畢竟這種事對你來說,應該算個樂子吧,怎麼突然像知心好友一樣,在這裡勸我?”賀宗雙臂環抱於胸前,懶散的說道:“我行我素的人,就不能偶爾發一下善心嗎?”“這段時間相處下來,感覺你這個人還是挺有意思的,但假如你做出這個選擇,未來卻後悔了,我可很難忍受那種怨天尤人、悔之晚矣的醜態。”“說不定到時會破壞掉我們的交易合作關係,傾儘全力打你一頓!”蘇寒山聽了這話,哈哈大笑。“真到那時候,你還有實力打我一頓嗎?還真是很自信啊!”蘇寒山笑意未休,轉了轉脖子,說道,“其實,我曾經體驗過無數次,內功運行到雙腿經脈,就要放慢速度,時斷時連的那種感覺。”“那時我練的,雖是前人有許多經驗傳承下來的功法,但前人卻不是個坐輪椅的,所以我也勉強算是自己掙紮著,走一條需要修改的路,走了好幾年吧。”“如果是那時,要我做類似玄胎和金丹這種選擇,我多半會願意多忍多受,在混亂的局勢中,做出讓步,以求保全自己以後的希望。”“但是,現在的我,已經不是那時候的我了。”他們說話的時間裡,灘塗泥地之上,正多出無數的細孔。成千上萬,數也數不清的海洋生物,從這些泥地裡麵爬出來,似乎是想要呼吸空氣,又彼此搏殺,奮力啃食,消化著對方,攝取營養。黑海星的卵,如果寄生到人的胃部,將會得到最適合它發育的環境,隻需要幾個小時,就可以成長到散發神經毒素,摧毀人之大腦,鳩占鵲巢,掌控軀體的程度。但如果這些卵,寄生在那些海洋生物體內的話,發育的速度就要慢的多,可能大半個月的時間,才能漸漸長出海星的形狀。所以這些海洋生物的搏殺,實際上都是因為受到了海星卵的控製,要爭奪營養。不過,往日灘塗之上,不可能一口氣聚集這麼多被寄生的海洋生物。今天會出現這樣的場景,是因為賀宗參考蘇寒山的特定電波感應法,琢磨出了一套利用特定元氣波動,引誘黑海星聚集的手段。從今天早上漲潮的時候開始,賀宗就浸泡在崇明島東部深海之中,持之不懈的運轉這一招,到剛才才上來。可以說,佐藤他們的實驗基地中放出的所有探測型黑海星,但凡是能有機會登岸的,都已經聚集到這片灘塗之上。在灘塗外圍,硬土岸堤上把守的那幾十個人,這三天見過好幾回“滅殺毒蟲”的場景,但也沒有見過如此密集的現象。那麼大的一片灘塗,現在竟然變得隨便走兩步,都必能踩到一兩隻海物。而且還有很多本該行動緩慢的海物,正從泥窪細洞中迅速鑽出,讓數量變得更多。幾十個大人臉色都變得有點蒼白,微微後退,那些小孩子也有些怕,卻瞪著烏溜溜的眼珠,目不轉睛的看著。天空中傳來海鳥的叫聲,千百隻大鳥,察覺到了這裡食物異常茂盛的景象,陸續飛來,盤旋欲落。蘇寒山抬頭看去,無形的精神波動蕩開,一眼之中,令所有海鳥驚飛,不敢下降。“笨鳥,吃了這些東西,你們可就也被寄生了。”蘇寒山輕語一聲,並指如劍,看向麵前的那條三尺小龍,神色再度專注,眸子添上幾許深邃。現在的我,已經不是那時候的我了。武功實力的變化,自然是天差地遠,而更重要的是,心意的變化,也猶如爛泥和鋼鐵的差異。即使我的腿再斷掉,回到當初,失去太極印記,我也絕不願意讓我的心再去瀕臨泥潭。“要不是真遇到這些事情,我還不知道,我也算是有潔癖的人呢。”灘塗上數以萬計被寄生的軀殼,大如巴掌、小如手指的行屍走肉,都在爭鬥,像是一層層雜色的淤泥,在翻卷浮動。蘇寒山的聲音平靜,但多了一種強硬無比的意味,以至於產生一種難辨始終、難以消解的殺氣。“天下小人如沙蟲,逼得君子變猿鶴,猴戲扮醜多忍讓,或如逃鶴入雲深。”“這種爛事,讓我幻想一下都會不爽,如今既然已在局中,要是還不能對這些礙眼的東西揮拳,又怎麼對得起我這麼多年練的武!”蘇寒山一指點在神龍眉心,天地之間,霎時宛若有龍吟。那些大人驚異萬分,仰望天空,那些小孩的眼睛則晶亮得仿佛要發光,將眼前的這一幕,記了很久,念了畢生。黃昏日落,天色如金,瀚海滔滔,水色沉碧。泥地變為潔白,堅硬不肯受屈。渾濁的整片海灘,都化為了純淨的冰霜!“不惜舍出三丹田,也要搶先踏入這個境界,多爭取一點時間。”賀宗喃喃道,“完全不肯屈讓忍受,那你接下來,究竟要怎麼應對這個局勢呢?”………………這一天傍晚,幾乎是同一時刻。廣府城皇帝行宮之中,一座黑色的巨大事物,打開了。那看起來像是一座大棺材,又像是一座爐鼎,純黑質地,看不出是什麼材料鑄造而成,表麵布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紋,有點像饕餮,又有點像麒麟。正因如此,當年徐皇帝把這件東西挖掘出來之後,將其命名為……麒麟黑鼎!黑鼎的正麵,浮現出幾道縫隙,像是一道鐵門,正在向外張開,觸及地麵,正好形成一道階梯。鐵門張開的時候,黑鼎裡麵冒出濃濃的白煙,鼎的上半部分,還有幾顆不同色彩的寶石,忽閃忽滅。明黃色的靴子,一步一步踏下階梯。身穿九五龍袍,黑發飾以金冠的徐知行,徹底離開了黑鼎,站到地麵上。這個人成名已經超過四十年,麵容依舊年輕,像是還不滿二十歲,肌膚勝雪,明眸增輝。據說很久以前,有不少人懷疑這位徐將軍,究竟是男是女,但是當將軍變成了皇帝,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人,敢於提出這個問題。那也不重要,希望皇帝是男人的,自然會默認他是男子,希望是女子的,也會默認為女子。無論是什麼樣的性彆,都無損於彆人對徐皇帝的尊敬和……恐懼。即使是他的近臣,有資格守候在麒麟殿外的大學士伍少榮,每次見到他的時候,也忍不住會放輕呼吸,生怕有任何不敬。“尼德蘭人這回送來的鐳,比上一回的份量更多,用時卻更短,指不定是提取的工藝,又有進步了。”徐知行輕聲說道,“同樣的時間內,我們手底下的工坊,提純出來多少?”伍少榮立刻回道:“不足一斤。”“太慢了。”徐知行搖搖頭,“麒麟黑鼎需要十公斤的鐳,才能夠運行一次。”“這些年來所得的原料有限,按照盟約,朕還分出三次機會給烏蘇娜,自己也隻用了五次而已。”“賀宗長期停留在鬆江府,應下那麼多吃力不討好的盟約,不惜讓他地盤上的大商人產生叛逃,必然是從鬆江府那人手上,得到了極大好處。”“朕若沒有足夠的麒麟黑鼎沐浴,怎麼能夠保證勝過賀宗,又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真正一統九州,成就帝業?”鐳是一種放射性物質,自然界中幾乎不可能挖掘得到成品,需要經過繁瑣的提取精煉。徐知行麾下的人,目前掌握的相關工藝,從幾十噸瀝青鈾礦渣裡麵,才能夠提取出一克的鐳,而且參與工作的所有人,都很容易患上怪病,命不久矣。“最好的辦法,就是從尼德蘭人那裡,弄到他們的提煉工藝,並獲得他們發現的礦藏。”伍少榮說道,“這些年安插過去的釘子,最近傳過來一些消息,結合鬆江府三天前開始遷移崇明島人口這件事,讓微臣整理出一些眉目。”“也許這回,是個重新談條件的好機會,還能夠另有收獲。”尼德蘭人與扶桑人合作的黑海星實驗基地、太白神樹、鬆江府。這些要點,在伍少榮口中聯係起來,四五句話就說了個明白。徐知行沉吟道:“哦?如此一來,鬆江必成眾矢之的。”“正是,他們多半會改變態度,與不列顛人談條件,那是他們唯一還有可能拉攏的對象。”“否則的話,我們各方絕不介意,趁著這個機會把他們重創,趕出這次瓜分太白神樹的餐桌,也意味著,賀、蘇二人,以後會越差越遠。”伍少榮說道,“微臣淺見,或許可以搶先派人,與不列顛人聯絡,當年大戰的事情,也過去好些年了,世上並無永恒敵人,這回……”“不!”徐知行抬手否決了他的意見,目光微轉,道,“朕要親自出門一趟,在此期間,你們對外不要有任何新的舉動,境內諸般事宜,還由內閣幾位大學士協同擬定。”話音未落,龍袍身影,已然衝天而起。(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