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流劍宗的宮殿亭台,房院屋舍,蜿蜒遍布於山上山下,四座山頭之間。這其中大多地方,並不每天都有人住,比如山下有梅林彆院,用來招待貴客賞景,山上有溫泉彆院,用來冬時聚友沐浴。山穀有祭劍靈池,每逢年節之時,用來號召弟子,一同往池水之中倒入藥丹藥散,藥粉藥湯,一同祭煉佩劍,進而純化自身劍氣。但是,在這些即使不住人的地方,也都有長劍零落,或沉於池底,或立於道旁,或刺在梅樹之上。就在閉關大殿之中,柳兆恒發怒之時,天上哢嚓嚓響起一聲怒雷霹靂。晴天白日的,這一聲炸雷讓不少人心頭惴惴,推門去望,隱約雲層翻卷,有落雨之態。但很快他們就發現,耳中回蕩的除了雷音的餘韻之外,還有一種劍鳴之聲。他們手中的劍,腰間的劍,牆上的劍,架子上的劍,路邊的劍,池水中的劍,都受到了莫名感應,自發顫鳴。薄利劍鋒,往往都震蕩出了一層銀白的殘影,使人深深地感受到,飛流劍宗宗主從劍鳴中傳達出來的怒意。真形境界的頂尖人物,就地一擊之力,也隻能在百丈左右,摧石拔樹,再遠一些,功力餘波就要大幅衰退。玄胎境界的強者,則憑端坐一處的功力氣息,就可以影響周圍三四裡地,乃至於呼風喚雨,霧氣凝霜,或讓活樹枯乾,濕布生火。數裡之內,顛倒寒暑,沼澤、火海,都是隨心而為。不過,飛流劍宗這四座山頭的範圍廣闊,距離掌門閉關之處最遠的梅樹長劍,已經約有十裡左右,竟然也明顯受到這樣的感應。那些有見識的弟子,都知道宗主這回忽如其來的閉關,使劍法神意,又有增進。可這樣的好事,卻不知為什麼會展露怒態。下一刻,飛流劍宗的弟子們都看到一條明黃色澤的霞光,從山腰宮殿之間,飛上高空。柳兆恒鬢角微霜,濃須聳動,黃衫飛揚,腳踏在長劍之上,人與劍渾如一體,破開山間雲霧,飛空而去。雖然說剛進入玄胎境界,乃至於部份真形巔峰境界的高手,都已經可以做到踏空而行。但這種踏空而行,往往不會離開地麵太遠,因為如果遇到變故的話,還是要靠觸碰地麵,來讓速度儘快拔升到極限。柳兆恒卻不同,他在玄胎境界中,也已經浸淫多年,而混星地煞竹養煉成的這把長劍,更是伴了他足足上百年的時間。在他禦劍飛行之時,變相轉折,速度快慢,全部都如同天地自然,大勢所趨,根本不需要觸碰到地麵實物,就可以發揮出最靈動的姿態。沒過多久,他就已經飛出幾百裡地,筆直的朝著秘術感應中,柳誌成遇險之處而去。大地上的城池,鄉鎮村落,隻能看到雲中一條黃色光痕,不斷延伸。無論山民城民,都被這新奇場景吸引,呼朋喚友,一起出來觀看奇景。在一座布滿雪花的荒山之上,黑袍如墨,銀線如蟒,鐵冠束發的慵懶中年男子,也從涼亭之下抬頭,觀看那一道劍光。“騰空破風,人在雲中,劍氣的光色還如此純正,劍法意境之精深,在玄胎境界中也不可多得,值得敬上一杯。”他捏著手中酒杯,盛滿琥珀般的酒水,隔空敬酒。就在他這手臂一抬,酒杯一晃之際,滿山的積雪無聲中飄起一層碎屑,隨風輕舞,使得整片山林多了幾分朦朧的美感。山前的雲霧,也在無聲之間,層層疊疊的排向高空,如同隔絕了海浪之聲的潮汐美景。高空上那道黃色劍光,陡然一緩,直直的降落下來。“司徒雲濤!!”柳兆恒腳踏飛劍,淩於斷崖之外,衣衫獵獵,聲若洪鐘。“你在這裡攔我,是什麼用意?莫非誌成遇險,與你有關?!”司徒雲濤笑道:“柳宗主多心了,我隻不過是來向飛流劍宗借一樣東西,所以想請宗主到亭中稍坐,與我一起品嘗美酒,方便細談。”“借東西?”柳兆恒目光垂落,眼神微閃。眼前這座山頭,方圓數十裡內都荒無人煙,沒有山路,沒有寺廟,隻有這麼一座涼亭,孤零零的杵在這裡。而且這座涼亭,竟然完全是用琉璃建成,亭子的地基,是墨色琉璃,四根柱子,如同紅色美玉,四麵欄杆,都是晶瑩紅潤。亭子頂端的琉璃瓦,更是色如黃金,透如水晶,美輪美奐。“要借東西,為什麼不直接上我宗門?司徒老弟在這半路荒山之上,空手燒土,捏造出一座涼亭來,也未免太過有閒心童趣了。”柳兆恒的臉色愈發冷厲,“除非你是事先就知道,我要離開宗門。”“這些年裡,你的手下也上我們宗門之中送過幾次禮,我雖然是照單全收,但也按照諾言,沒有為難過他們。”“無論是誰,要跟司徒世家相爭,我絕不會站到他們任何一邊去,這是我上百年的時間裡,已經驗證過的立場,你何必多此一舉,設這樣的局?”柳兆恒的聲音,前麵一句比一句更沉狠,但說到這裡的時候,突然又變得平淡起來,語速放緩,手負在腰後。“還是說,你以為抓了一個頗受我疼愛的弟子,不隻能保證我不插手,更能要挾我去給你當馬前卒,借我全宗之力,為你前仆後繼?”司徒雲濤搖搖頭,把杯中酒水一飲而儘。“不瞞宗主說,我原本雖然確實準備對他們動手,但是,好幾套計劃裡麵,沒有任何一套,是最先從飛流劍宗下手切入的。”司徒雲濤略帶感慨的說道,“我們兩個今天會在這裡見麵,實在是一個巧合呀。”“你們的人去了一個不該去的地方,那裡偏偏有一個人進步之快,連我都想象不到,一舉擒獲了許多秘密,讓我知道西魯劍墳遺跡之事。”“我隻好順水推舟,改一改這些計劃了。”司徒雲濤麵露笑容,“但是,效果可能會比原本的設想更好。”柳兆恒聽得心中微覺不對。司徒世家不是沒有對手,早在司徒雲濤冒頭之前,他們就有好幾波宿敵,但一直都是鬥而不破。玄胎高手是很寶貴的,能在郡裡官麵上,與司徒世家爭鋒的人,總能給自己找到背景和出路。所以,敗落的一方,頂多是損失自己當地的勢力根基,損失手下,自身多半也就是調遷到彆處。這是整個大楚王朝官場上潛在的規矩。柳兆恒雖然並非官場中人,但也是因為這種規矩的存在,才能夠一直不表明立場,讓飛流劍宗獨善其身。他本來以為,司徒雲濤今天耍一些手段,要把他們飛流劍宗,綁上郡尉這艘船,但還是在常規之中,為自己增加勝算而已。但是司徒雲濤的口吻,耐人尋味,背後透露出極大的野心。“你究竟想做什麼?”柳兆恒心思百轉,語氣審慎起來,“司徒世家在彆處的人脈,不會比你一個天都真傳差,你真想把事做絕,也隻能憑你自己在當地的勢力。”“可你有什麼把握,對抗司徒家的神府老祖,難道你……”想到那個可能,柳兆恒心中微微一冷。“誌成不是遇險,被你們的人拿下,而是已經死了吧,死在那個你所說的,超乎預料的人手上。”“那麼,你來這裡,也不是為了要挾我,拉攏我,你要借的,又是何物?”司徒雲濤展眉而笑,正要開口作答,卻見斷崖外明黃光彩一閃而過,驟變長虹而飛去。這一飛,如同露中倒影,破碎而滅。但露珠夢幻之中的陽光,卻從虛幻夢想中,照射到了現實之中。整道光彩,充滿了夢幻感,所以微塵不會是這一縷光芒的阻力,山川,也不能夠阻止他的前程。既來不及阻攔,又不知道要如何阻攔。千陽穿露劍法,在柳兆恒的手上,確實已經發展到了極致。可是,他的身體剛一飛去,就覺得周圍千層萬層的山影,朝著他擁擠過來,極速旋轉。大山小山,險峰斷崖,黑林石澗,青鬆怪岩。成百上千種不同的山頭風貌,在他四周圍,如同走馬燈一樣流轉而過。天空被這些山頭拱起,中間隻剩下小小的一塊,晴朗的日頭不知所蹤。柳兆恒心頭剛起了一點驚意,就發現,一切場景,又定格下來。不同點在於,原本被他遠遠甩在後麵的那座荒山涼亭,現在出現在他前方。他正在飛向涼亭之中。顛倒五感六識,逆亂八麵十方。果然是元神之力!任何能夠接觸到天地元氣的高手,都已經很難被幻象所蒙蔽。因為天地元氣的浩大廣袤,無可言喻,那些連自己都想象不到的變化,時時刻刻都在發生。假如遇到幻境,隻要略微感應一下天地元氣,就會發現不協調的地方。可是凝練出武道元神的高手不同,他們所乾涉的,是彆人對時間和空間的感官。在這種元神營造的幻覺之中,天地元氣的一切變化,還是會如實地反應到中招者身上。但是中招者,卻會因為自身節奏步調的紊亂,無法從中正常借力,連來去方向,都會在不知不覺中,被乾涉擺布。煉成武道元神者,之所以被稱為神府境界。就是因為,這種高手所處之地,猶如神明開府,將周邊自然山川,一草一木,凡塵種種,都納入冥冥的掌控之中。司徒雲濤坐在涼亭裡麵,張開了手掌,手掌上的那枚琉璃酒杯,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鮮花,顫巍巍的綻放開來。雖然是琉璃質地,卻嫩得如同真正的花朵,抽發出鮮紅的花色,無風自動,迎向柳兆恒。司徒雲濤的手都沒有揮動,動的隻是眼神。他的雙眼目光,追隨著那朵琉璃蓮花,似乎是在用眼神的力量,推動那朵蓮花前進。他的雙眸之中,幽深如煙,煙下有海。火海!!柳兆恒的眼神,也不由自主的凝聚在那朵蓮花之上,隔花見海。他見過這一招,因為曾經跟司徒雲濤切磋,知道這一招正是《地火吼聖真經》中的“地湧紅蓮,上通三聖”。當年司徒雲濤施展這一招的時候,手捏拳印,踐踏大地,專采天地元氣中的一類地火之氣,上通氣元、精元、神元,讓他自身三種力量,分彆顯化道人、神將、旅客。然後聚在一拳之中,打出紅蓮綻放,三聖飛天的意象。方圓五六裡,都能夠感受到那種地火紅光,熱浪滾滾,渾身毛孔洞張,似乎要隨三聖虛影,一起飛升的感覺。想不到今時今日,司徒雲濤隻用一枚琉璃酒杯,就打出了昔日長嘯衝霄,傾儘全力的大殺招。明明小小的酒杯上,聚集了那麼多的地火之氣,荒山周圍的環境,都沒有出現什麼明顯變化。涼亭外薄薄的雪花,都沒有融化的跡象。柳兆恒似乎已經無可奈何,隻能墜向那朵蓮花,但他並指如劍,探出的那一記劍指。穩重得如同薄暮時分,橫陳在視野儘頭的山色,厚重到足以隔絕夕陽與人間。而且隨著他這一指,他體表突然浮現一百多枚手指長短的劍形光芒。不管是情願的,還是不情願的,這一百多名劍靈,都被他的山色劍意裹挾而去,混入這一指之中。當初這些劍靈剛闖出劍墳遺跡的時候,甚至足以攔住柳兆恒的腳步,迫使他閉關降伏。這一刻,所有劍靈被他所用,這一指的力量,竟然堪破了元神營造的幻覺,讓周圍所有的山影距離,恢複常態,遠遠離開。涼亭前方的天地,驟然開闊起來,更助長了這一劍山色天光的氣勢。叮!!!琉璃蓮花崩碎開來,一百多條劍靈,也嗖嗖嗖嗖,全部從柳兆恒的劍指中,飛散出去。“終究不過是初入神府境界,想勝我倒也罷了,卻不信你能留得下我。”破去了對手一記絕招,柳兆恒心思電轉,精神大振。他腳下的劍光,突然垂直向地,比切開豆腐還要輕鬆,像穿過煙霧一樣,直接刺入山體深處。而在他頭頂,一線靈光更是飛向高天,隱隱可以看出是一枚水滴的模樣。那正是他的玄胎,滴天髓!天空中雲光歡湧,形成漏鬥形狀的光輝,聚集到那一枚小小的水滴之內。山體中厚重又潮濕的元氣,驟然彙流,湧入混星地煞竹,煉成的寶劍之內。玄胎和本命配劍,都是柳兆恒這個存在的一部分。這些力量,剛湧入兩種事物之中,等於已經湧入他的體內。這才是柳兆恒真正的根基,是當年那個洞府主人,直接從西魯劍宗的至高秘典《滴天髓》之中,拓印下來的殘篇。內功元氣,劍法神意,所追求的都是這三個字代表的境界。練山練水練天光,接引天地之精髓!柳兆恒渾身的肌膚紋理,包括眉毛,頭發,每一個毛孔,都發出元氣充盈至極的明黃光芒,身影淩空而動。劍指看似直刺司徒雲濤,其實劍勢是碾向這座涼亭。他已經看出來,司徒雲濤是在燒製這座涼亭的時候,散出自己的元神氣息,籠罩山水地形。劍指能不能刺到司徒雲濤,都無所謂。隻要先毀掉這座涼亭,就能徹底破去司徒雲濤的元神氣息對於這片山水地形的影響,爭取到足夠的時機,脫身而走。司徒雲濤的眼神,卻仍然隨著之前蓮花飛去的軌跡,向前移動,連速度都沒有改變。直到這時,恰好移動到直視柳兆恒雙眼的地步。柳兆恒渾身一震,身體突然停在半空。蓮花雖然毀了,但司徒雲濤寄托在蓮花之上,烘熱大地,引領萬物複蘇的地火真意,卻沒有毀。天地大而化之,地火穩中有序。司徒雲濤的地火真意,就那麼穩穩的堆疊到極致,次序分毫不亂。柳兆恒擊毀了蓮花之形、蓮花之氣,還以為自己已然破去了這一記絕招,卻想不到,現在才是他真正麵對這一記絕殺的時候。紅光從柳兆恒的眼睛,湧入他的腦海內。仿若在幽暗之中,有一朵紅蓮靜靜綻放,蓮花裡又有九頭獅子,蓬鬃而起,從慵懶之中漸醒,抖擻精神,一聲咆哮。“原來這就是元神……”柳兆恒的意識,在這一聲咆哮之後,就支離破碎,陷入永久的黑暗,徹底消滅。司徒雲濤收回了目光,手一抬,淡淡的雲氣托住了那具身體,另一隻手憑空連抓。玄胎被他抓回,打入身體之中,長劍被他抓中,哀鳴一聲,靜立不動。劍靈也被他全部抓入掌中。見到柳兆恒的第一招,司徒雲濤就已經施展出了全力。相比之下,剩餘這些劍靈和寶劍“雲霞令”,隻須他動用不到小半的實力罷了。“這座涼亭確實是我新造,正是要為你這個故人陪葬啊。”司徒雲濤吐氣,環顧群山曠然之景,大步走出涼亭,袍袖一揮,整座涼亭灰飛煙滅。柳兆恒的身體、配劍、劍靈,全都與他一同飛上高空,消失不見。山間雪屑,漸漸飄來,蓋滿這片空地,與舊時無異。已經發生的事,就隱藏在這些普通表象之下,醞釀巨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