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黑,有人吹燈睡覺,有人外出夜遊,對做買賣的人來說,則還不到歇的時候。
溫仲夏繼續在瓦子附近叫賣爆米花。
她發現東京的老百姓真愛聽戲,瓦子門口貼的大紅紙上連續三天是一出叫《目連救母》1的雜劇廣告。
真有那麼好看?
搞得她都想去瞧一瞧了。
不過她沒空,爆米花賣得騰不出手了。
“小娘子,來六份爆米花。”
是上回那個馮衙內身邊的小廝。
這可是大客戶啊。
溫仲夏喜笑顏開,麻溜地給他打包,對方也不磨嘰,又多給了十來個大子。
小廝拎著爆米花快速奔進瓦子,上了二樓。
“衙內,爆米花來了。”
“怎麼那麼慢啊,快放下。”
馮信正翹著二郎腿,和三四個公子哥搖頭晃腦地看著對麵台子上的表演。
桌上已經擺滿了蜜餞小果子,但黃燦燦的爆米花一打開還是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馮信道:“蜜餞吃多了膩,倒是這路邊買的爆米花吃了還總惦記著。”
朋友紛紛附和,吃得不亦樂乎,唯獨有一人隻瞟了兩眼,並未動作。
“韓兄,你不喜歡這爆米花?”馮信問。
韓則仁語氣淡淡:“不太感興趣。”
“不能啊,你不是挺愛吃甜食的嗎?”
“我一向不吃街邊的東西,”韓則仁實話實說,“有些街邊小食不知道是什麼醃臢環境裡做出來的,不敢吃。哦,這是我個人的習慣,你們自便。”
這話一出,幾個捏著爆米花的朋友麵麵相覷,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馮信有點惱了,爆米花是他買來的,這不是掃他的興嗎?
他又不想破壞氣氛,便道:“韓兄,我是那種瞎買的人嗎?這賣爆米花的小娘子可是個美人,一雙手可能比你我的都要乾淨呢,你就放心吃吧。”
韓則仁沒什麼表情,倒是其他人起了好奇心。
“當真是個美人?”
“那還有假。”馮信乾脆起身走到窗戶邊,朝下張望了一眼,招呼友人過來看。
“看見沒有,就是那個穿青色衣服的小娘子。”
“還真是位貌美的女郎。”
“馮兄,你不會是衝著人家長得好看才去買的吧?”
“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我一開始是被她的叫賣詞吸引的。”
馮信和友人互相調侃,而韓則仁站在窗前整個人僵住了。
他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景下再見到溫仲夏——他的前未婚妻。
她怎麼會淪落到在夜市叫賣吃食?
“韓兄,看傻了?”馮信見韓則仁神情不對,拍了一下他的肩頭。
韓則仁回過神來,含含糊糊的說了兩聲“不是,沒有”。
“看呆了也正常,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馮信笑道。
一友人指著下方:“唉唉你們快看,那個小娘子是不是遇著事兒了?”
馮信瞅著下方拉拉扯扯的場景:“八成又是哪個混子要鬨事。”
韓則仁眉頭越擰越緊。
就在不久前,溫仲夏剛送走一位帶孩子夜遊的父親,晃了晃袋子,爆米花剩的不多。
徐袖滿足道:“再賣幾份,咱們就能回家了。”
說話間,溫仲夏忽然嗅到一股酒味兒。
“喲喲,這裡幾時來了個這麼標誌的小娘子啊?”
說話的是一個耳朵夾著紅花,個子不高的男人。他身形不穩,臉上泛紅,明顯是醉酒了。
賣雜貨的大爺暗叫不好,這男人叫郭三,沒什麼本事,但慣會尋釁惹事,賒賬吃白食,調戲良家婦女都乾過,是夜市出了名的小無賴。
溫仲夏一眼就看出對方是什麼德性,麵無表情道:“客人,爆米花五文一份,要買嗎?”
“買啊,爆、爆、爆米花什麼東西,好吃嗎?”郭三舌頭都在打結。
“可以先嘗後買。”
溫仲夏耐著性子,徐袖十分緊張,連小冬兒也察覺到氣氛不對勁,不自覺抓緊阿姐的裙擺。
“那我、我要嘗嘗。”郭三的手伸向布袋,一嘴酒氣熏得溫仲夏滿臉不耐。
她立馬收攏袋口:“彆碰,我給你拿。”
“那、那多不好意思啊……嗝……”他那雙渾濁發黃的眼睛實則盯著的是溫仲夏纖細的雙手,色眯眯道,“真白啊。”
溫仲夏的眼神頓時冷了下來,她攥緊口袋,牽著小弟的手,看了眼醉醺醺的男人說:“爆米花我不賣了。”
“對,不賣了,咱們回家。”徐袖趕緊抓起籃子和小矮凳,胳膊護著溫仲夏,想快速離開這裡。
“憑什麼不賣,我有錢,今天剛……剛贏的。”郭三擋在他們前麵,從懷裡掏出一串銅錢。
他吊兒郎當道:“那爆什麼花我全買了,小娘子嗝……再陪我去喝幾杯,這錢都給你。”
徐袖又氣又怕,臉色煞白:“說的什麼渾話,我們是良家女,快讓開,不然我喊人了。”
“你這婦人,有你什麼事。”
郭三不管不顧地非要把錢塞給溫仲夏,還想趁機動手動腳。
溫仲夏咬著牙道:“再說一遍,讓開。”
“你不就是要錢嘛,我有錢啊……啊手手……”
郭三突然吃痛叫出聲,原來是溫孟冬不知道什麼時候咬住了他的左手虎口,小家夥用了全力,五官都皺了起來。
“痛痛……死孩子,鬆口……”
“冬兒!”
郭三猛地甩開小孩,溫孟冬站立不穩,差點跌倒,溫仲夏馬上接住他。
溫孟冬氣鼓鼓:“壞人,壞人!”
“你個死孩子,找打!”郭三的左手留下一口牙印,酒勁也醒了幾份,罵罵咧咧地要動手。
溫仲夏將弟弟護在身後,走上前。
“小娘子改主意了,陪我喝幾杯,我就不計較……”
郭三話還沒說完,溫仲夏抬腳狠狠踹向他的腹部以下。
打蛇打七寸,斬草要除根。
“喝你個頭!”
郭三毫不防備,子孫根挨了重重一腳,鑽心的疼瞬間傳遍全身。
他的臉漲成豬肝色,捂著襠部跳了兩下後,蜷縮倒地,發不出聲,隻能哼哼悶叫。
韓則仁和馮信等人剛衝下樓,看到這一幕,停下腳步,表情十分精彩。
小娘子這一腳夠狠,看得他們好像都在隱隱作痛。
雜貨大爺見狀,放下手裡的粗棍,改拿起攤子上要賣的一副銅鈸鐃,一邊拍打,一邊大喊:“差爺,差爺,有潑皮鬨事了!”
本來駐足旁觀的路人圍了過來,不遠處巡邏的官差聽到鈸鐃響亮的聲音,馬上奔向這頭。
大爺衝溫仲夏道:“這廝是個慣犯,官差自會處置他,小娘子快走吧。”
溫仲夏深知她現在的身份不宜陷入官司裡,便朝大爺行了個謝禮,拉著徐袖和冬兒,擠出人群,頭也不回地往家跑。
“這小娘子著實厲害啊。”馮信連連感歎。
友人道:“這就叫人不可貌相。”
韓則仁看著溫仲夏離開的方向,臉色愈發深沉。
那頭,兩個官差趕來見到躺在地上的男人,罵道:“郭三,又是你。”
“兩位差爺,這回……這回我沒乾什麼啊。”郭三看到當官的,就像耗子見了貓,怕得要死。
“欺負人家可憐的孤兒寡母,還叫沒乾什麼,呸!”
“就是,我們這麼多雙眼睛可都瞧見了。”
周圍的小販早就看他不順眼,七嘴八舌、添油加醋地把剛才的事說了一番,並順帶把自家被郭三賴賬的事一並告了出去。
郭三:“我我……”
官差:“彆我了,跟我們回衙門一趟吧,上回就該多關你幾天,不長教訓。”
“差爺我冤啊,這次明明是我挨打了……能不能不上鐐銬啊……”
韓則仁看著官差拷走那潑皮,回身朝馮信拱手:“各位,我還有事在身,先行告辭。”說罷,轉身離去。
馮信奇怪道:“他怎麼回事啊,誰氣著他了嗎?”
一友人道:“也許他還在煩惱那樁事吧。”
“何事?”
“馮兄難道不知道韓兄此前退了一門親嗎?”
“還有此等事,說來聽聽。”
……
溫仲夏三人一進家門,徐袖趕緊把門栓插上,靠著門後怕道:“太嚇人了,幸好我們跑得快。”
溫仲夏麻利地用火折子點燃油燈,豆大的燈火立即驅散了屋內的黑暗。
她將溫孟冬拉到燈光下,“啊”了一聲:“張嘴我看看。”
溫孟冬張大嘴,溫仲夏仔細看了看他的牙和舌頭,問:“痛不痛?有沒有哪裡磕著?”
小家夥搖頭:“不痛。”
徐袖倒了碗水給他:“冬兒,漱漱口,誰知道那無賴的手摸過哪裡。”
溫孟冬連漱了三遍,兩個大人才放心。
“下次不可以再這麼莽撞了,”溫仲夏柔聲道,“你還是個孩子,他是大人,他要傷害你很容易知道嗎?下次遇到這種事,你隻要乖乖躲好就行。”
溫孟冬垂著腦袋,悶悶道:“我答應了爹爹。”
“答應了什麼?”
他抬起頭,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含著點點淚花:“爹爹和大哥走之前,我答應了他們,會保護好阿姐和嫂嫂的,因為我現在是家裡唯一的男孩。”
他揉了揉眼睛,委屈地抿著嘴巴。
徐袖不忍聽,彆過臉,隻看到肩膀在微微抽動。
溫仲夏的眼眶也有點酸澀,心情難以言表。
她將冬兒摟在懷裡,輕聲道:“你很勇敢,你做的很棒,阿姐謝謝你。”
“你還小,等你長大長高了,就能真正保護我們了。”
溫孟冬靠在她的肩窩吸了吸鼻子,其實他也很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