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元祐元年,西夏天儀治平元年八月戊申。
宥州城內,西夏的宥州監軍司所統諸將,都已經被召集了起來。
監軍、統兵官拽厥嵬名,當著諸將,宣讀著來自南牟會的命令:“爾部當竭儘全力,自白豹、金湯、後橋等寨,切斷南蠻環慶路與鄜延路之間聯係……若有利,則進趨其腹地,毀其寨堡!”
拽厥嵬名讀完來自梁乙逋的將令,就看向那些帶甲的將官們,問道:“諸將都聽明白了嗎?”
將官們轟然應諾,但看向拽厥嵬名的神色,卻多少有些不自然,甚至可能有些不信任他這個監軍的樣子。
而拽厥嵬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誰叫他在去年,曾為南蠻所俘,甚至曾檻送其京師。
回憶著去年發生的事情,拽厥嵬名的手指就用力的掐著手心的肉。
他永遠不會忘記,去年的春天,他被宋將貝威,壓在賀蘭原的泥土裡,然後將他五花大綁的事情。
他更加不會忘記,去年五月,他被宋庭釋放回國後,在國中受到屈辱。
所有人都拿著異樣的眼光看著他。
敗軍之將、廢物、無能的外戚……
要不是他的妻子,乃是已故的‘恭肅孝章皇後’的親生女兒。
妻子又與現在主政的太後,是從小長大的閨蜜。
他甚至懷疑,自己這個給大白高國丟臉的駙馬,在回國後,肯定會被處死。
好在,他是外戚,和梁氏關係密切。
同時,在去年的興慶府之變中,他積極站隊梁氏,奉恭肅孝章之命,率領禁軍,控製皇城各門,嚴禁出入。
在隨後鏟除仁多家的過程中,他也親自帶兵出戰,立下了不少戰功。
事後論功行賞,國相和太後,都問他想要什麼?
拽厥嵬名,毫不猶豫的提出了,他想要回到宥州的請求。
於是,今年正月,他再次被拜授宥州監軍司正監軍兼統兵官。
被授予了全權負責統帥宥州監軍司四萬餘戶的權力。
自然,他來此是要雪恥的。
於是,他冷冷的看向諸將:“那就立刻回去按照國相的部署發動吧!”
這一次,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而且,他也充滿了信心!
因為,去年部署了俘虜他的南蠻經略使已經調離了環慶路。
新來的環慶路經略使,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文臣,好像是叫什麼章楶,聽說個關係戶,隻是因為有個當南蠻執政的親戚,就被重用、提拔到了環慶路來。
而在過去數月,拽厥嵬名,也通過白豹城、金湯寨等宋夏榷市,試探過那個文臣。
對方彬彬有禮,主持的榷市政策,也很講道理。
同時他嚴格約束了環慶路的兵馬。
南蠻軍隊比過去守規矩多了。
此外,細作們還報告,這個文臣上任後,就一直在修葺城防。
以上種種都表明了對方,是一個保守甚至可以說膽怯的文臣。
這很好!
報仇雪恥,就在今日!
這一次,他要讓所有人都對他刮目相看!
於是,在下達了作戰命令,要求宥州諸將立刻回去準備後。
拽厥嵬名,來到了宥州城外的軍營。
這是他從興慶府帶來的精銳,也是他這次真正依仗的野戰王牌。
雖然人數不多——不過三千而已。
可卻人人披甲,驍勇善戰,是他從涼州、甘州的拽厥家本部帶來的回鶻騎兵!
絕非宥州本地的那些苦哈哈的農民、牧民臨時武裝起來的兵馬可比。
這也是黨項人戰術。
雜牌、弱兵在前,精銳在後,伺機而動。
猶如螳螂捕蟬,隻要對手露出破綻,就立刻以精銳騎兵鑿擊、切割、包圍。
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皆是如此。
景宗賴以立國,毅宗仗之南抗南蠻,北拒北虜。
所以,拽厥嵬名,看著他的本部精銳,心中無比踏實。
……
汴京城,趙煦看著麵前的沙盤,拿著一根指揮棒,在環慶路邊境上,指指點點。
範純仁跟在他身邊,不時的應趙煦的詢問,提供參謀、解說。
其他三衙大將們,則都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因為,在現在的汴京,沒有人比範純仁更了解環慶路的邊防布局。
沒辦法環慶路這一宋夏邊境,最為複雜的築壘地區,就是範純仁的父親範仲淹一手建立起來的。
範純仁甚至就是當事人——他在年輕的時候,曾跟隨乃父,在環慶路督造城寨。
在長達百裡的邊境線上,宋夏雙方的勢力犬牙交錯,彼此互相嵌入著對方的要害,形成了一個微妙的恐怖平衡。
當然,今天的環慶路,與當年的環慶路的情況,也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因為,這一地區的現狀是宋夏兩國在過去數十年的彼此博弈與反複爭奪形成的。
很多邊境上的寨堡,今年是宋寨,明年就變成了夏寨。
那些戰略要地,甚至已經互相易手十幾次了。
不過,在今天基本的格局,依然是宋據大順城為核心的防禦體係,與西夏據白豹、金湯、後橋三寨為核心的防禦體係對峙的格局。
趙煦一邊聽著範純仁的介紹,一邊看著命人從崇文院的仁廟時代文牘裡,謄抄而來的範仲淹當年在陝西時上書朝廷的那些奏疏。
等到範純仁,將如今宋夏雙方在環慶路的邊境格局介紹完畢。
趙煦就感慨道:“範文正公,真社稷臣也!”
這是實話!
範仲淹的戰略思想,在趙煦看來,是領先於他那個時代的。
看沙盤就知道了。
黨項人深入宋境,建立起來的以金湯、白豹、後橋三寨為核心的築壘區。
其實就是一個嵌入大宋腹地的突出部!
而範仲淹敏銳的意識到了這一點。
於是,在慶曆年間,範仲淹在陝西經過長時間的調研和考察後,就連續上書朝廷,最終形成了以《議攻守》、《再議攻守》這兩篇指導性戰略奏疏為核心的戰略思想,在這兩篇上書中,範仲淹一再強調環慶路的重要性——臣竊見延安之西、慶州之東,有賊界百餘裡,侵入漢地,中有金湯、白豹、後橋三寨,阻延、慶經過道路使兵勢不接,策應迂遠!
所以,應該怎麼辦呢?
範仲淹拿出了他的藥方——臣謂近攻而利者,在延安、慶州之間,有金湯、白豹之阻,本皆漢寨,阻延、慶之兵,為蕃、漢交易之市,奸商往來,物皆從聚,如彆路入寇,數百裡外應援不急,則當遠為牽製,金湯、白豹等寨,可趁虛取之,因險設陣,布車橫塹,擇其要地為城壘……
簡單的來說,就是宋夏戰爭勝負取決於環慶路,環慶路的勝負取決於金湯、白豹、後橋這三個戰略要地。
隻要大宋得到這三個寨堡,不僅僅可以將環慶路、鄜延路連成一線。
還可以防止奸商們走私違禁品去西夏,在經濟上給黨項人持續放血。
而同時,這一地區,因為嵌入了大宋境內,形成一個巨大的突出部。
在隔絕了大宋環慶路和鄜延路聯係的同時。
也成為了大宋絕佳的戰場!
隻要,在這一地區,持續投入,逼迫黨項人來戰。
那麼,就可以在軍事和經濟上,將黨項拖入消耗戰之中。
在這裡,對黨項人持續放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