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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不是人待的地……”
氤氳白霧呼出,烏丸大石咒罵一聲。
事起倉促,他從龍城中帶出的族人本就不多,這一路走,一路死人。
再這樣下去,怕是根本到不了目的地,人心就散了。
而一旦失了人心,結果會發生什麼不忍言的事情,都是順理成章。
烏丸大石很懂人心。
所以這一路來的每一時每一刻,他都很焦灼。
“還有多久才能到?”
隨著他這話出口,一道黑色的身影蜿蜒而出。
回眸望了一眼身後行進的大軍中,搖晃著栽落雪地的屍體,嗤笑一聲嘲諷道。
“人族真是脆弱啊——”
烏丸大石麵色不變,重複道。
“還有多久才能到?”
那黑色身影似是有些不滿烏丸大石的態度,冷哼道。
“你要是舍得死人,後日應該就能到了。”
“問題是你舍得嗎?”
這話完全就是屁話。
要是人都死光了,他烏丸大石還談什麼複興烏丸昔日之輝煌。
烏丸大石長吐濁氣,壓抑住心中的怒火,緩聲道。
“最遲呢,最遲多久能到?”
或許是在族中地位太低,黑影很喜歡看這些人族在自己麵前委曲求全的模樣。
見烏丸大石神色中掩藏的不忿,頗為享受的祂嗬嗬一笑。
“頂多再有個三四日,就該能到了。”
說完,甚至還大發慈悲地安慰了一句。
“放心吧,隻要到了北海,有我族庇護。”
“沒有人再敢動你們。”
對於這孽畜胸有成竹的模樣,烏丸大石心中持保留態度。
畢竟冠軍城外,被斬的可不隻有可汗和他們烏丸九大真仙,還有一頭血脈純正的七境真龍。
可結果呢?
號稱最是護短的龍族,彆說是血債血償了,竟是連屁也沒放一個。
有此先例在前,烏丸大石又怎麼可能有信心,對方能真正護住他們?
隻是他沒得選,他們烏丸同樣也沒得選。
要想保存這最後的骨血,他和族人現在能夠依靠的也隻有這些孽畜了。
烏丸大石壓製住心中雜亂的念頭與不安,轉而對依附自己而存的黑影再次請求道。
“族人們已經撐不住了。”
“能否請龍君施法對我族人護佑一二?”
草原也分南北。
以龍城為中軸,越往北越是酷寒。
如果說漠南草原的白災,尋常武者還能勉強支撐的話,這漠北一眼望去銀裝素裹的冬日荒漠,就連入了先天的宗師,也會覺得難熬。
更遑論那些凝血築基的族人了。
這幾日來,不少族人要麼走著就凍斃在途中,要麼在中途休憩的時候,不知不覺就僵硬成了雕塑。
麵對如此痛苦的煎熬以及時時刻刻麵臨死亡的恐懼,族人們能夠一聲不吭,咬牙堅持到現在。
就連烏丸大石也說不好,究竟是那一股複興烏丸的意念在支撐,還是被這四周的嚴寒凍僵了這份恐懼。
讓他們隻知道麻木地跟在自己身後——一路向北。
向北,去追尋那一絲就連他自己也看不到希望的渺茫未來。
烏丸大石心中歎息一聲。
隻是對於他的請求,那孽畜不出預料地再一次拒絕了。
“不行!”
雖然烏丸大石口中的‘龍君’稱呼,讓祂很是舒爽。
可祂拒絕起對方的請求時,依舊毫不留情。
“你當本座這一路就輕鬆了?”
“若不是本座以神通遮掩行藏,你們這些殘兵敗將早就讓那些雍人追上,直接屠了!”
“焉能有機會在這裡跟本座叫苦?”
聽到對方這話,烏丸大石皺眉望著祂,終於還問出了那個疑惑。
“龍君既以神通遮掩行藏,可為何那些雍人還能一直緊緊綴在我們身後?”
後麵緊追不舍的雍人大軍人數眾多、聲勢不小,似是傾巢出動而來。
如此大規模的大軍煞氣,在沒有刻意遮掩的前提下,實在太過明顯。
所以就算烏丸大石隻有六境的修為,依舊清晰地感知到了後方迫在眉睫的恐怖壓力。
而對方這種保持著不遠不近距離的舉動,也讓烏丸大石感覺到十分的疑惑。
就仿佛——在故意將他們往某個方向驅趕一般。
腦海中生出這個可怕的念頭,烏丸大石心中越發不安。
而此時聽到他這話的黑影,頓時勃然大怒。
“你莫不是信不過本座的神通?”
“我龍族善隱、善藏,有本座神通遮蔽,他……他們怎麼可能尋到蹤跡!”
黑影神色憤怒,可眼中卻是閃過一抹心虛。
實際上祂也早就已經覺察到有些不對勁了。
就如同之前他幫著那五萬大軍遮掩動向時一樣,哪怕祂已經儘全力施展了神通,可一舉一動卻依舊仿佛在對方的視線展露無疑一般。
這讓祂下意識便想到了當初祂在冠軍城看到的那一雙可怕眼睛。
那是祂第一次對曾經被祂視作螻蟻的人族,生出恐懼的感覺。
隻是龍族的驕傲卻不允許祂在這些卑賤的螻蟻麵前露怯。
當然最主要的是此次回歸北海,祂截取了很大一部分烏丸族運。
有著這些烏丸族運加持,足以讓祂擁有匹敵八境天人的實力,就算對方真的洞徹了一切,祂也不懼對方!
心中念頭轉過,黑影定了定心神,胸中膽氣大壯。
可祂不知道的是祂剛才那一閃而逝的心虛,卻沒能逃過烏丸大石的眼睛。
隻是儘管心中被籠罩上一層揮散不去的陰霾,烏丸大石卻沒有表現出來。
‘不到最後一步,永遠不要放棄希望……’
這是當初那個雍人老師教導過他的話,烏丸大石從未忘卻。
就如同當初所有人都將對方當成廢物的時候,唯有他對那個雍人老師執禮甚恭。
哪怕他已經淪為廢人,渾身沒有半點修為。
因為他與那些眼中隻有修為境界的蠢貨不同。
烏丸大石很早之前就知道修為境界隻是一個人實力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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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才智,甚至就連堅韌不拔的意誌都是實力的體現。
而這些,他那個雍人老師通通都有。
所以烏丸大石很尊敬、也很敬佩他。
‘隻可惜去年一戰,聽說他被雍人所俘,想必已經死了吧……’
烏丸大石有些惋惜的輕歎一聲。
時至如今,他依舊記得那位老師的名字。
他姓中行。
一個雍人中很稀少的姓氏。
“你在想什麼?”
盤桓在烏丸大石身邊的黑影,有些不滿道。
烏丸大石瞥了祂一眼,眼神中閃過一抹微不可查的不屑與嘲弄。
“沒什麼。”
漫天飛雪中,大軍依舊在趕路。
不時有修為不足的族人,從馬背上直挺挺的摔落雪地。
漸漸的,就連天生氣血強盛、熾烈的草原戰馬也開始堅持不住。
沿途倒斃的屍體越來越多。
一日、兩日、三日……
烏丸大石每每回眸掃過,眼中都會閃過抑製不住的痛苦。
可還是那句話,他們沒得選。
“終有一日,我們會回來的。”
“回來拿回屬於我們的一切!”
聽到烏丸大石在寒風大雪中嘶吼出的這話,原本已經麻木、僵硬的烏丸最後骨血,似乎終於活了過來。
雙目之中也漸漸泛起璀璨、火熱的神采。
“是的!我們終將從這處寒冰煉獄返回,拿回屬於我們的一切!”
陣陣充斥著不甘、憤怒、希冀的複雜怒吼,響徹這片蠻荒的漠北雪原。
有貴種望著烏丸大石,神色中充滿了鼓勵道。
“大石,你該替自己想一個汗名了。”
“我們相信你會是一個偉大的可汗!”
能跟著烏丸大石走出龍城的,其實都沒有真正怨恨始畢。
哪怕是他親手將整個烏丸族送進了深淵。
所以烏丸大石這個王族血脈成為新的可汗,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可汗?’
烏丸大石神色怔愣。
他隻是王族旁支血脈,可汗這個稱呼和位置離他實在太過遙遠。
所以他從來沒想過。
當此刻這個位置擺在麵前的時候,他除了感覺有些不真實外,更多的則是肩頭猛地一陣沉重。
好是沉默了一陣後,他張了張正要說什麼,卻聽前方突然傳來一陣狂喜的呼喊。
“到了!到了!”
“我看到海了!”
到了?
聽到這話,剛剛被烏丸大石一言激起情緒的大軍,瞬間沸騰。
到了!終於到了!
回想起跨過這一路充滿了死亡的冰原,不少人喜極而泣。
他們活下來了!
真的活下來了!
而隻要他們活下來了,在這處死亡絕地存活下去,早晚有一天,他們會殺回去!
用他們的武勇和鐵蹄,讓那些該死的雍人真正匍匐在他們的腳下!
男女世代為奴!
而望著族人們這副欣喜若狂的模樣,烏丸大石心中一直積壓的那顆大石終於落下。
他做到了!
隻是就在他忍不住勾起嘴角,想要暢快大笑的時候,身後的方向卻是傳來一陣驚恐的呼喊。
“不好!是……是雍人!是雍人殺過來了!”
這一陣充滿恐懼與絕望的呼喊,有如這世上最酷烈的寒風刮過。
瞬間掐滅了剛剛死裡逃生的大笑之聲,將他們熱烈澎湃的內心澆得一片冰涼。
烏丸大石臉上的神色僵住了一瞬。
從昨日開始,那些雍人的氣息就消失在他們身後。
他本以為是那些雍人跟丟了他們。
可現在看來,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
又或者說,他之前的猜想是對的。
那些雍人就是故意的!
故意將他們一路驅趕到這裡……
烏丸大石眼神一陣劇烈變幻,有疑惑不解、有絕望淒涼、也有對自己身上那個蠢貨的憤怒!
所以在沉默了幾瞬之後,他甚至懶得再去質問那個蠢貨到底是怎麼回事。
因為結果很顯然那個蠢貨肯定也不知道。
望著身邊或臉色蒼白不知所措、或陷入恐懼混亂的族人,烏丸大石腰間黃金彎刀驟然出鞘,舉刀振臂怒吼。
“勿慌!”
“我烏丸大石!烏丸王族血脈!”
“即刻起便是你們的新可汗!”
“我與你們同在!”
六境大能的怒吼,在法力的裹挾下,響徹這片冰原。
甚至一度壓過了遠遠不斷逼近的馬蹄震響。
而隨著這聲怒吼響起,原本陷入絕望、茫然與恐懼的烏丸殘軍,在經曆過一陣沉寂之後,驟然齊齊拔出了腰間的彎刀。
“可汗!可汗!”
聲震冰原,風雪為之倒卷。
烏丸大石在身後親近族人的簇擁下,策馬奔行。
不再向北。
而是向南!
向著龍城的方向!
“今我烏丸大石為爾等可汗!爾等可願隨我同行!”
烏丸大石麵色猙獰,揚刀怒吼。
“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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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
“願!”
似乎已經預感到了什麼,這一刻的呼應聲充滿了決然與悍烈。
引得烏丸大石虎目一紅,心中情緒洶湧。
有此人心!有此悍勇!有此族人!
隻要給他一點時間!隻要一點時間!
他必然能重現烏丸榮光!
‘隻差一點!隻差一點!’
可偏偏就這麼看似隻是‘一點’,對於烏丸大石而言,卻仿佛隔著山與海。
明明觸手可及,卻遙不可及。
烏丸大石心中憤恨、不甘。
可他卻知道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
所以一路直衝這支殘軍最前方的他,望著遠處徐徐迫近的那片黑色死亡大幕,深深呼吸一口氣息。
而後沒有任何多餘的言語,振臂怒吼。
“今日決死!”
“但隨我行!殺!”
沒有機會了。
雍人大軍迫近至北海之邊,本該出麵阻止、承諾給予他們庇護的龍族,卻沒有絲毫動靜。
從那一刻起,烏丸大石便已經想明白了一切。
龍族不會來了。
現在……他隻想讓雍人見識一番他們烏丸一族的最後武勇與悍烈!
告訴那位雍人冠軍侯,他們烏丸族不全是卑躬屈膝的奴仆!
他們也有悍不畏死的勇士!
也有不惜死的——可汗!
……
遠處,徐徐而行的韓紹眯著眼睛望著前方的動靜,眼神中閃過一抹饒有興趣。
果然啊,再是腐爛的勢力在最後滅亡之際,終究是少不了這樣的殉道者。
愚蠢嗎?
或許吧……
可這種愚蠢的舉動,卻總是讓人下意識忽略掉敵我的分彆,並為之心生敬意。
特彆是那道以烏丸可汗名義高舉黃金彎刀衝殺而來的身影,就連韓紹也忍不住感慨一聲。
“雖為異族,卻也有幾分王者之姿。”
“隻可惜……生不逢時。”
隨口說出這般評語後,韓紹擺了擺手。
下一刻,早已蓄勢待發的黑甲虎狼鐵騎,瞬間有如潮水一般向著對麵淹沒而去。
馬蹄奔騰、冰原破碎。
傾瀉而出的漫天刀罡席卷,撕裂一切。
幾乎轉眼間,便將這處冰原的雪白,染成了殘酷慘烈的刺眼血色。
勇士軀體崩裂,劇痛之下壓抑的慘呼,更是在這片寧靜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蒼穹,奏出一曲有關死亡的哀歌。
親眼見證著烏丸一族徹底落幕前的最後演出。
韓紹神色平靜。
直至在他示意下,那一騎手持彎刀的身影衝出軍陣,一路奔襲至他麵前,怒吼著斬出一刀。
刀罡璀璨,宛如在這虛空中拉出一輪赤金烈陽。
“死!”
隻可惜那輪赤金烈陽甚至連韓紹一縷發絲都未能撼動。
輕輕將那輪傾儘了對方全部法力與神魂的刀罡夾在指尖,韓紹淡淡笑道。
“烏丸大石,本侯很欣賞你,可願降之?”
汩汩鮮血順著烏丸大石的衣甲,一直流到座下戰馬。
滴答滴答——
轉眼便暈紅了腳下的方寸雪地冰原。
烏丸大石見韓紹一語道破自己的真名,有些意外。
可此刻他的神色卻極為平靜,也不去問韓紹為什麼會知道自己,隻哂然一笑道。
“君侯來晚了。”
“若是早來一刻,或許本可汗就降了。”
所有人都能降,唯王者不可降。
從他振臂高呼的那一刻開始,他就不是烏丸大石。
他是烏丸的可汗!
是烏丸的王!
所以他不會降,不可能降。
韓紹無奈歎息。
這個結果早有預料,並不意外。
他隻是有些可惜一個不錯的人才為之殉葬,這才隨口嘗試一下而已。
成就成,不成就算了。
所以在聽到烏丸大石這話後,他便擺了擺手,示意對方隨意。
烏丸大石見狀,望向韓紹的目光終於有了一絲變化。
“此刻烏丸大石方知,我族亡於君侯之手,並不冤枉。”
這話說著,烏丸大石手中黃金彎刀一挽,擔於脖頸。
隨後忽然又對韓紹問了一句。
“我計不成,此天命耶?”
韓紹哂笑搖頭。
“隻是儘在轂中也。”
烏丸大石聞言,頓時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恍然。
隨後在一陣哈哈大笑中,黃金彎刀繞頸而過。
滾燙的鮮血潑灑於地。
至此烏丸族最後的王者,殞命於這冰原之上。
以此熱血替烏丸族畫上了一個勉強算是完美的句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