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厚雪掛枝頭,沉甸甸。
大雪仍在下,好似遮蔽了這世間。
從白色的林間向遠方眺望,霧氣蒸騰,是一片望不到儘頭的汪洋。
勾朔界的人們將這片無邊汪洋命名為“天雲海”,意思是這本該是如雲在天際流淌的海洋,在很久之前因為某種變故墜落人間,從此隔絕仙凡。傳說中若是凡間有人能渡過這片海,便能抵達彼岸,運行還天,成為修士。
抱著這樣想法的人不知凡幾,可從未有人回來過。
有人說,他們是成為了修士,從此仙凡永彆,自然不能回歸凡間,也有人說,天雲海根本沒有彼岸,踏上這條路途的人最後隻能被淹死在水裡。這樣的話語在千年裡爭論不休,哪怕王朝更迭,爭論也依舊存在,吵得不可開交。但總的來說,願意麵對天雲海的人愈來愈少了。
因為傳說太過縹緲,自己的命卻是實實在在的命。
除非……沒得選。
雪地,師夏踩著雪,搖搖晃晃地走過密林。她太瘦弱了,以至於踩進雪地,厚雪會越過膝蓋,每次踏步,她都必須用出吃奶的力氣,雙腿仿佛灌了鉛般沉重。冷風吹刮她的臉,留下皸裂的凍瘡。
瘦弱而單薄。
走投無路來到天雲海。
這樣的人死在密林的便有不少,最後淹死在天雲海的更多。
尋常的岸邊沒有船,很多異想天開的,想要求修道一途的人走到天雲海前,會發現自己麵對是個非常現實冰冷的考驗,沒有船,如何渡入海中?若是靠自己的體魄,恐怕走不出數裡,更彆提海中霧氣濃鬱容易迷失方向。
在風雪中走了不知多久,師夏穿過密林,來到天雲海海邊,她抬著滿是凍瘡的臉望著海洋,愣愣的。
海上是升騰的如仙境般的白霧。
“嗬……”她口中發出最後一絲聲音,頹然地坐下來。
密林吹息的風雪中,有火把的光芒閃過,數道人影漸漸逼近。
女孩甚至沒有回頭。
她本該害怕。
可事已至此,她已經無能為力了,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她也不想流淚,要是流出來被凍在臉上,會讓她更冷。
倒是那捕捉到女孩身影地幾位侍衛麵露欣喜的神色,他們微微躬身,手握住了腰間懸掛的寶刀刀柄。
他們走進,抽出寶刀,將刀刃架在女孩脖子上。
“說起來,我真的搞不懂,你有啥能讓少主惦記的?”其中一位侍衛不屑,他抽出刀,用刀割開女孩本就輕薄的衣物,師夏被風吹的下意識發顫,撞上了刀刃,瞬間便隔開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喲!我還以為你是個死人呢!這不會動嘛。”
“嘖嘖嘖!”另一位侍衛咂舌,“要身板沒身板,姿色……凍得和個女鬼似的,少主最近口味這麼大?”
“算了,找到便抓回去收工吧,領賞便是。幾個大老爺們,未必為難一個小姑娘。”三人中為首的男人用刀拍了拍師夏的臉,下令道:“你乖乖的和我們走,我們不會為難你,可若是還有什麼歪心思,刀劍無眼。”
師夏一動不動。
之前被割開的傷口被寒風吹的更加腫脹可怕,血凍結在皮膚表麵,周圍是暗沉的深紫色。
“唉!聽不懂話?”輕佻的侍衛不滿,正要發作,一腳踹在女孩身上。這天寒地凍,他們在外多待一刻,便是多折磨一刻。
可為首的男人用相當凶狠的眼神製止了他。
“踹死了,少主也能把你我踹死!”
“媽的,真他媽晦氣!賤貨,快起來!”侍衛守住了腳,隻得轉頭嗬斥。
“還挺……暖和。”突然,女孩喉間滾動,嘶啞地說道。
“什麼?”為首的男人一愣,聲音是在太小太嘶啞,他們沒注意根本聽不清。
“我說,還挺暖和的。”師夏開口,這一次,她聲音清晰了許多。
“暖和?哈哈哈!”幾人紛紛看向自己手中的火把。
“你和我們去見少主,又何必在這裡受凍?”
“不。”師夏搖頭。
她伸手,用那發紫腫脹的手指向前方。
“那裡……暖和。”
幾人止住了笑意,順著女孩手指的方向看去,白茫茫一片,耳畔除了浪濤聲便隻有風聲。
但他們狠狠打了個寒顫,因為女孩說的是真的,天雲海竟然升起一股暖意!這股暖流被風攜帶著,撕裂冰天雪地,竄進他們的靈魂裡。像突然灌了口烈酒,空無的溫暖自心底升騰而起。
白色的霧染紅了。
拍向岸邊的海水也在這一刻變成了紅色。
紅的像……血!
滾燙高溫的血沫被海水拍上海岸,連水霧都被染成血紅。隱約的,海洋深處仿佛傳來可怕而低沉的嘶吼聲。
幾位侍衛腿腳發軟,麵色蒼白。
他們瞪大雙眼,握不住刀,寶刀哐當一聲落在地上。
因為更加可怕的一幕發生了。
血霧中,一條無比巨大的手臂從他們頭頂的天空掠過,那條手臂通體染血,發出璀璨無比的神光,數不儘的符文密密麻麻地排列流轉,被手掌握住,掄一圈砸了出去!
刹那間雲層風雲激蕩!
“呃啊——!”侍衛三人七竅流血,他們目睹了超越凡塵的古文字,隻是目睹,便讓這些力量波及到他們,腦袋彭一下炸開了!白花花的腦子濺滿師夏一身,她仍然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嚇傻了。
也不想動。
她剩下的能轉動的思維隻是在想,這幾人的腦子還挺熱乎,像穿了件大棉襖。
“冬——!”
一聲沉悶響動。
大地在顫抖,師夏的身後身下,所有厚雪頃刻融化。蒼穹之下,臨近人間的半空中,一雙猩紅的眼眸浮現。師夏神情呆滯地目睹這從血霧中緩緩走出的巨人。
它在天雲海中行走,波濤聲如千萬道雷鳴響徹大地!
傳說中隔絕兩個世界的海洋無法成為巨人行走的阻礙,它的腰間是雲海,頭頂是神聖的冠,最後,它在即將抵達海岸的前一刻倒下了。整個身軀垮塌,就在師夏麵前,師夏的身影和巨人比起來連蟲子都不算,最多算得上塵埃。巨人倒下,便是天蹋。
同樣傾倒的,還有顛覆此地的血雨。
原來染紅天雲海的血來自這位無匹的巨人,它的生命在此刻走到儘頭。
師夏抬頭,對上了巨人臨死的目光。
那是……何等不甘而憤怒的眼神啊!好像彙聚著能填滿天雲海的滔天恨意,以及要把整個世界都攪碎的怒火!
師夏淋著血雨,呆呆地想著。
“勾朔,這個世界是叫這個名字嗎?”突然,她的身畔響起一陣分辨不清男女的低語聲,宛若人潮一齊在向她發問。
師夏僵硬地扭頭。
不知何時,一道身影與她淋著同一片血雨。
漆黑的紗覆攏整個修長身形,她無法透過黑紗看清對方的真麵目。隻是那種深邃無比的色彩不由得讓師夏想到星辰的背景,那無垠的黑暗宇宙。
對方伸手,輕點虛空。
巨人即將砸下墜落的屍體被托起,那些樹枝般的紋路如成千上萬隻手臂舉起它。然後,一棵古樹憑空伸展,樹冠越過雲海,直抵蒼穹,巨人的屍體在師夏眼中消失了,血雨也被覆攏天空的古樹遮擋,不再傾瀉。
轉而換來的,是一枚掛在樹梢上的玉牌,當當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