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北冰原,大雪紛飛。
棕褐綿長的山脈是這片大地的皺褶,雪線之上點綴著純白的冠。
寧靜,悠揚,又冰冷。
這裡幾乎稱的上是荒蕪之地,因為沒有凡民願意在這裡生活,甚至這裡的惡劣天氣讓崛起生靈都不願意到來。漫天風雪下,有激蕩的氣流將墜落的雪花攪碎,狂風呼嘯,天空上隱約可見雷電閃爍,像盤踞在雲海深處的長蛇,吐著信子等待刺向大地的時刻。
兩道人影改變了綿延山脊。
他們到來,在交鋒,在碰撞,靈氣的痕跡將山脊擊蹋,讓成噸厚雪墜下。
“彭——!”突然,其中一位用刀背將對方狠狠打飛了出去,打出數裡遠,撞進一座山壁裡。
人影收刀。
風雪繼續落下,將她的睫毛都覆蓋成雪白色。
“咳咳……”凹陷的山壁內,少年爬了出來,嘴角溢血。
顯然他經曆了一場惡戰,身著的黑色勁裝殘破不堪,破損處露出大片大片的血跡傷痕。可他臉上並未顯出頹勢,然而有股極其強大的戰意在升騰,戰意化作純粹的火,融化周圍厚雪。
前方,腳步聲漸進。
持刀人影走出,長靴踏碎了風雪。是個白發女人,耷拉著眼睛,白發隨意散落在衣領上也並不在意。她提著一柄如石鑄就的闊刀,黑色大氅在風雪中微微揚起弧度,讓少年能看清大氅下隱藏的黑色臂甲。比起像武者的少年人,女人更像一位上位者,她漫不經心地俯瞰一切,似乎世上所有都不能令她提起絲毫興趣。
“你太心急了。”女人緩緩說道。
她連眼皮都沒掀起來看少年一眼。
“如今你的體魄還未成長起來,要硬撼蒼冥刀隻有一個下場,那就是被切開,手撞上,便沒了手,腳踢上,便沒了腳。靈不是萬能的,至少蒼冥刀斬下的東西,沒有重新愈合的道理。”
“受教!”
少年起身,對女人拱手,態度很恭敬。
蒼冥刀,青煌雷,黑甲白發,倀鬼漫天。這是世人對雪原當今主宰者的認知,而站在他眼前的這位,便是冰原的帝王,青焰,很少有生靈能在雪原中目睹她的身影,傳說這位皇帝即將觸及祖的境界,消失在雪原是為了為自己尋覓法相。
可實際上,這位皇帝隻是在教導他的修行而已。
女人對少年恭敬很無所謂地擺擺手,她的動作很慢,神情慵懶,如果不是她握著刀,很難將她與那位凶煞無匹的冰原皇帝聯係到一起。這兩者看上去並不相似,女人內斂而懶散,很快大氅垂下,將她的身形覆蓋,那柄闊刀也消失在少年的視線裡。
她轉身。
少年很快便明了跟上。
跟在其身後恰好一個身位的距離。
“你跟著我多少年了?”
少年一頓,“閣下,七十九年了,當這次的風雪過去,就是八十年。”
“你說要跟著我學刀法,我從來沒問過你為什麼,我對你的想法不感興趣。可我發現,你其實並不是適合學刀的料子。”
“快八十年,你並沒有什麼長進,對你這樣的生靈而言,這是浪費時間,沒有意義。”
這是青焰罕有地抬起眼眸凝視少年,那對蒼青色的眼童裡像藏著凶獸,仿佛對視的下一刻便會顯現出來撕裂對視者的胸膛。
但少年並不畏懼,他的神色依然恭敬,道:“閣下,一百年後,我會離開,無論我是否成長。”
“真是……完全不同。”青焰平靜地說道。
“這句話,我在秦嶺聽過很多次了,大執夷閣下常常與我談論這些。”
青焰收回了目光。
少年也不再言語。
這個少年遊蕩人間,遊蕩了一百八十年。他出現在太行山,那條流淌著月光的河川中,與魚龍為伴。那條河川……一百八十年前,赤龍南燭留下的五行器之一,鑒月川,青焰是在這條河川中發現他的,但他本身並不來自魚龍群中的一位,他來自黃河。青焰知曉少年的真實身份,或者說,所有承冕君王看見少年的第一眼都會知曉其身份。
他的氣息太獨特了,獨特又熟悉。
像位故人,可兩者性格相距實在甚遠。
黃河承冕。
一位……天生十類。
鱗類,真龍。
就如當初南燭沒有接去黃河的冠冕,他為黃河留下了足以誕生它期望的生靈的時間。終於,在南燭離開九州,墜入龍淵的那一刻,黃河之中誕生出了南燭曾經期盼的生靈,他的同類,一頭真龍。
但他沒有成年,遊走在世間。
最初,他前往秦嶺,也許是黃河過去銘刻下了南燭的影子,他想要學習劍法。一位天生十類,哪怕承冕們目睹,目光中也含有一絲敬畏。原因無他,因為曾經籠罩九州的燭火實在是太璀璨,而南燭縱橫世間時,他甚至都稱不上真正的鱗類真龍。
這不由的讓人遐想,真正的天生十類的天賦該有多麼的恐怖絕倫。
可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這位鱗類真龍在秦嶺待了一百年,劍法並無長進,他的劍術停留在尋常陽神劍修的水準,僅憑劍術,他無法接下秦嶺絕劍仙一劍。青焰對那段時光有所了解,找修行之餘,是大執夷照顧他。
】
大執夷會難得的拿出自己珍藏的竹筍與這頭龍分享,順帶的,會講些關於赤龍的故事。
他說很可惜,在赤龍墜入龍淵之前沒有拿出自己最寶貴的竹子,給赤龍帶下去,這樣說不定餓了還有的吃。這龍淵底下,啥都沒有,黑的可怕,他的竹子還能拿來當光用,多好。
這時少年就會回答說,龍不吃竹筍,給多少都沒用,倒是當光照說不定真的可行。
兩人談論間,說的最多的,就是“你不像他”。
他太威嚴,太強大,無人能看透他的全部,也沒有知曉他究竟在想些什麼。比起他,少年著學劍是笨拙的姿態更像個普通人。
因為在所有認識他的眼中,那個家夥永遠沉靜如父兄,執掌著前方的路,牽著你的手帶你走去,如果路上有荊棘,他會斬開,這時他是溫柔的。但若是你摔倒,你下意義的期盼他將你扶起時,你抬頭隻會對上一雙冰冷的黃金雙眸。他會讓你自己爬起來,給予你時間和機會。
如果你爬不起來,他便離開了,頭也不回。
但現在無所謂了。
他都死了,琢磨這些也沒用。
想到這,青焰偏了偏腦袋。
她的身側,少年的神色仍然恭敬。可身上的傷口已經愈合的差不多了,在有些地方甚至出現了鱗片的痕跡。
“是啊,你並不像他。”青焰說道。
“你也無需像他不是麼?你和他一樣都是驕傲的龍,是十類,你會有自己的路。哪怕所有人都敬畏他,崇拜他,將他奉為天神,可他實際上是個混賬,有時候甚至連真話都不願意說。可能因為你們是同類的緣故,知曉你真身的生靈便會下意識地對比,他們其實沒有什麼惡意,隻是對那樣強大而神聖的家夥有著一點可惜而已。”
“可惜?”少年的臉上似乎有些不解。
“是啊,不該可惜麼?我認為,他才是世界上最適合教導你的生靈。他離開了,便由我們這些學到了他點皮毛的生靈來傳授你點淺薄知識。”
“我會給足你一百年的時光,時間到了你便離開吧。”
“多謝陛下。”少年連忙躬身行禮。
“當百年過去,你的下一站是哪?我能問麼?”
“是十萬大山,聖王閣下的居所。”少年畢恭畢敬地回答。
“他會喜歡你的。”青焰露出微笑。
她很少笑,但笑起來異常的美,這是冰原風雪都罕見的一道風景線,少年似乎被感染了,嘴角也微微勾起。
但突然,雷聲刺破雲海,一股龐然靈氣以青焰為中心擴散開來,在他們的上空甚至現成了一座虛幻的神像。
風雪漫天,黑色大氅飛舞。
青焰突然站定,握緊了蒼冥刀的黃銅刀柄。
她抬起頭,皺眉。
凝視著遙遠南方的天空。
少年彌漫,但他沒有發出任何動靜。他從未在這位尊貴的皇帝身上感受到這股肅穆而恐怖的氣息,她握著刀柄,強大到仿佛下一刻便能切開天穹。
過了許久,刀仍未出鞘。
青焰放在刀柄上的手鬆開了。
可她的眼睛依舊死死地盯著南方的天空。
少年知道這位皇帝目視的方向,那是一百八十年前災厄的源頭,蒼茫海,龍淵。
又過了許久,直到青焰收回目光,少年才出聲問道,“發生了什麼?”
“不,錯覺吧。”風雪中,少年得到這樣的回答。
…………
太行,恒久明世之樹。
銀杏樹枝上,搖晃著腦袋打瞌睡的女孩猛地驚醒。
她望向南方,一對杏仁眼瞪得老大。
…………
十萬大山,黎部,虛空古道。
居於沉星山山巔的黝黑男人緩緩抬頭。
…………
同一時刻,秦嶺,雪域高原,長白,極樂樹,無人知道這些神聖之地的承冕們蘇醒,起身,察覺到一絲異樣。
連那頭坐在深湖中,抱著青翠長竹啃的大執夷都停下了嘴巴,呆呆地望著南方,蒼茫海的方向。
…………
承冕們目光交集的中心,龍淵之底,黑暗中浮泛光亮。
李熄安站在那道璀璨星璿前。
再往前一步,即是進入了古路,離開九州。
他此刻的形象與原本有很大的不同,長生服被點綴星空的黑紗籠罩,讓他整個身形變得搖曳不定,虛幻起來。與此同時,他的氣息也被遮蔽了,隻有一對燃燒的金燭透過輕紗注視人間。李熄安此時站在這,如一位從來古走來遊蕩人間千萬年的鬼魂。
在他的身上,星紗沒有星璿。
星空的點綴是虹之星彩力量的顯現,他無法將這些色彩重現出來,於是隻有徹頭徹尾的漆黑,仿佛他成為漆黑宇宙的一部分。
“星紗,作為報酬,滿意麼?”輪回揣著手,她打量此刻的李熄安,似乎覺得很有趣。
可又莫名的,完全無光的星紗這個形象讓她回想起太廟監天司的日月玄衣。
這本不相似,因為一者無光暗澹,一者卻有著日月星辰的燦爛紋路,華貴的仿佛是宇宙星海的倒映。但已經駐足於她這種生命層次,足以引發整個曆史的聯係,她沒法全部看清,卻足以感知到。兩者之間,有著相似。
算是某種驚喜麼?
輪回望著李熄安。
她無法往隱秘時代的過去看,在隱秘時代與九州墜落的節點,有東西將這段歲月阻斷。這讓她隻能往後,往後,目睹她自己,目睹那個叫李熄安的凡民。他們彼時彼刻都是遊蕩在鋼鐵森林的無神靈魂,不知方向,不知理想。所以她其實看不見赤龍曾經與自己講述的長生者,但當她往未來看,九州的未來又是一片迷霧。
還有更古老的時代,你曾經抵達麼?
輪回想著。
她不得不這樣思索。
李熄安則在打量自己。
這件法衣將他對星辰運行的感知強化了,河圖,星紗,這讓他閉上雙目,便能捕獲到九州外圍環繞的星辰軌跡,似乎隻要一念之間便能抵達那裡。
隻是有些不適應。
他的麵龐也被遮掩了,但換來的是強大到暴力的神識視角,他無需雙目,天空的星辰便可作為他的眼睛。
“虹之星彩。”輪回說道。
“她曾經在你身上停留,於是我將她的部分力量截取出來,在這件法衣下,你足以掌握她的部分權柄。”她頓了頓,“無人能察覺你的真實麵目。”
“若是顯化真身呢?”
“同樣可以,星紗不止是世人所見的表象,它能擴散至籠罩一片蒼穹,以此感覺外界生靈探知的目光。”
“一千年後,也就是九州升華徹底結束的時刻,我會再次打開這道門,如果你錯過,便很難回歸了,所以你一點要銘記那個時刻。”輪回再次叮囑。
“我會注意。”李熄安點頭。
在星紗覆攏下,他的聲音都變得模湖,好像有人潮湧動,代替他回應。
龍淵之底沉默了。
浮泛的微光散去。
李熄安踏入那道星璿。
星紗於這一刻狂舞,他在膨脹湧動的星海中回首,雙目中晃動的金色燭火無法被任何事物阻攔,這道目光灼灼地凝視輪回,又仿佛是在凝視著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