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既然少年不肯吐實,陳老太爺也不便追問。
隻是今日知府大人親自到此,又開出了那樣令人無法拒絕的條件,這件事,總要有一個了結。
“剛才,知府大人的話,你聽到了?”陳老太爺眼神中閃過深深的惋惜,看著這位剛剛拂去表麵的蒙塵,卻沒來得及綻放出熠熠光華的陳姓明珠,他已經沒有機會再去綻放所有的華彩了。
“聽到了。”陳安宅知道,兩成甚至三成水源,對於陳家村,意味著什麼。
“對不起,孩子。”陳老太爺搖頭歎息,道:“我對你沒有偏見,早年跟你祖父也有過不錯的交情,隻是……今日之事,驚動了上上麵的大人,大人的意思是,科舉考試乃是朝廷重視的大事,不應該有讀書人置身於外,你明白麼?”
“明白了。”
陳安宅並不蠢笨,隻是閉塞於小小陳家村,沒見過外麵的天地。
至此,他才知道,這天下的官兒,絕不像傳說中的秦楓秦大人那樣愛民如子,甚至就連寶安縣的父母官梁潛那樣和稀泥的糊塗官,也已經是頗為無奈的平衡之舉。
真正的黑暗,在此刻,才在這少年的麵前,緩緩掀開麵目猙獰的冰山一角。
隻可惜,看到這抹黑暗的少年,已經再也無法見到人間光明。
“孩子,難為你了。”陳老太爺心中悲痛,但無可奈何,最後說道:“再給你一刻鐘的時間,跟家人道彆吧,這是我能爭取的最大限度了,知府大人還等著。”
一刻鐘之後,這個叫陳安宅的少年,生命便將走到終點。
這是陳家的大難臨頭,卻根本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抗拒。
拚命嗎?
那無非就是多死兩個人而已。
“爹,彆衝動。”即將赴死的少年,卻表現出前所未有的通透,微笑安慰道:“這是好事呢!原本,我們陳家村人,都快要活不下去了,有親戚的都去投奔,沒親戚的也準備逃荒……現在,我這一條命,能給村裡換來至少兩成的水源,這好幾千陳姓的族人,都能好好活下去了,隻希望,這位知府大人,能夠言而有信。”
“孩子……”陳鎮孫早已老淚縱橫,痛恨這無可奈何的命運,痛恨自己的力量渺小,無法改變,眼前這個養育了十幾年,雖然性格執拗不太聽話,卻愈發孝順的孩子,就要死了。
但有一件事,不但陳老太爺不明白,知府大人不明白,那位高在雲端的布政使不明白,就算跟陳安宅朝夕相處的老父親,也是萬分不解。
他真的不想讓這個問題的答案,隨著兒子的死去,永遠埋葬。
於是陳鎮孫抹去眼眶裡的淚珠,用婆娑的淚眼看著兒子,顫抖著聲音,問道:“孩子,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你不肯參加縣試。你明明讀了那麼多書!彆的地方我不知道,隻說我們陳家村,那些去參加考試的孩子,他們讀的書加起來,也沒有你多!你若是去了,說不定就能中秀才,中舉人,說不定……是因為錢麼?可是這個錢,不需要我們家出啊,村裡不是答應要出錢的麼……”
“中秀才,中舉人,然後呢?”陳安宅的笑容愈發通透,仿佛回光返照一樣,臉龐上蕩起讓所有人都看不懂的某種光芒。
然後?
陳鎮孫糊塗了。
然後自然就是光宗耀祖,雞犬升天了啊!
彆說他們這一家三口的命運徹底改變,就算陳家村也會因為出了一個大官,而不再被人隨意欺壓。
這是多光明的未來啊!
縣令,那就已經是大官了!
如果現在的梁縣令,姓陳,出自陳家村的話,那麼隔壁張家村,無論如何也不敢把事情做那麼絕。
這裡的宗族力量雖然強大,但官府終究還是有威懾力的。
兒子是什麼意思?
陳鎮孫依然不懂,但沒有時間打啞謎了,他索性直接說道:“然後我們家,我們陳家村,就都好過了啊!那還用說!甚至你如果能更進一步,嗯……我是說假如,能有現在知府大人的權勢,咱們陳家村這百餘年來受到的欺負,都能讓那些姓張的還回來!”
說到這裡,陳鎮孫也是咬牙切齒,顯然這些年都被欺壓狠了的。
“嗬,所以……也就那樣了……”
陳安宅臉上忽然泛起輕蔑不屑、漠然冷笑的神情,瞥了一眼知府的方向,輕輕說道:“張家人做官,欺負陳家人。陳家人做官,欺負張家人。這其實,有什麼分彆?”
“我聽說,應天府的那個秦楓秦大人,愛民如子,為民請命,不論治下的百姓,姓張還是姓陳,姓李還是姓王,都能一視同仁,都能傾心相待。百姓若是受了冤屈,哪怕麵對的是權勢熏天的當朝丞相,他也絕不妥協……”
“可是,這樣的官,我做不到。”
“就連科舉的錢,都是村裡出的,那麼我就算真的當了官,就沒法不管村子裡,否則陳家村的幾千人,唾沫星子就能把咱們家淹了。”
“在咱們這裡,當官不是要為民做主,首先是要為自家的宗族做主。”
“所以,這樣的官,我不願去當,又何必去參加什麼考試呢。”
啊!
原來如此!
直到此刻,當父親的,才徹底知道了兒子心中所想。
那個流傳在民間的,關於遙遠的應天府,一個名叫秦楓的好官,竟在兒子心中,種下了如此深刻的種子,成為他讀書做人的楷模和方向。
可是此地的宗族勢力強大,根深蒂固,一個人不管做到什麼位置,哪怕真能封侯拜相,也是斷然不敢不理會宗族的。
否則……祖宗八輩都會被戳脊梁骨,甚至祖墳都得被人給刨了!
兒子不願做那樣的官,也不認為自己有對抗這習俗的能力。
所以,他讀書,卻不考試。
隻是沒想到……原本隻想與世無爭,卻因為小女兒的一句無心之言……
但那句話,是沒錯的啊!
兒子的文章才華,本就不在那些參加鄉試的學子之下!
唉!
現在,說這些,都已經太晚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