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出現狀況都幾乎不需要去看醫生。有一次和姐姐們玩姐姐不小心撞倒我,壓在我身上,我瞬時休克昏死過去,口吐白沫。姐姐嚇壞了去喊奶奶,他們把我弄到房間床上,喊來赤腳醫生,掐了人中,我才緩了過來。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也沒有去醫院檢查下。小時候我身體弱,醫生說我貧血,爺爺給我買了一次治療貧血的藥,粉末的,熱水衝開了,特彆好喝。但隻為我買過一盒,後麵再無。家裡並不是村裡窮的人家,卻不在意我的身體,隻是給我多吃點菠菜,說可以補鐵而已。我大抵天生就是那麼個卑賤的命,不需要誰人對我好。
還有一年,我的腳被暖水瓶燙了個泡,因為還需要我挑水拉車,後來那個泡就發炎了,爺爺也沒有帶我去看,隻是拿雙氧水給我擦擦。後來整個腳都腫得穿不了鞋,才去鎮上醫院看了一次。回家後爺爺繼續自己給我換藥。嚴重到什麼程度呢?有一次換藥奶奶在身邊看著爺爺給我用雙氧水擦塗,突然說:“那是骨頭嗎?那麼深了?那是骨頭啊!”都看到白骨了!爺爺卻依然自顧自地給我塗,一邊說著:“就是要把這些膿都洗掉就好了!”我痛得不行,真的是酷刑一般,但我都沒有哭過一聲,沒有掙紮過一點。我知道是那個劇痛在抵消著我心裡的痛。似乎我受了苦,他們就會可憐我,才會對我好一點。因為我害怕他們嫌棄我,害怕他們不要我了!後來的依賴自虐也許一樣是希望自己的痛苦能換來彆人的憐憫和原諒,盼望著以此換來他們能對我好一些。
每年夏天鬨洪水,我們村裡的水庫都會淹沒大壩,那是出村去上學的唯一的必經之路。同學都有爸媽送出村,我自然是沒有。每一次都是推著自行車,害怕地抓著同學爸爸的車子後座,心驚膽戰地趟過洪水,唯恐自己要被衝到大壩下麵去。有幾回,我甚至呆望著壩下,洪水啊就把我衝下去吧,讓我死了算了,還找什麼借口呢?那時候的我已經厭世了,自己也不自知,隻是實在痛苦難耐。
有一年家裡養了好多小豬,要拉到鎮上的集市去賣。爺爺騎著自行車,卻是我在後麵拉著車!對,是我拉著車,車上一車小豬。他騎得飛快,還責怪我拉車跟得太慢了。那年跟著爺爺去礦上賣葡萄也是如此。幾公裡外的農村土路一路都是田地,大夏天的少有人影,爺爺依然自顧自地騎車也不等等我。我累得氣喘籲籲,被落在後麵很遠,到家還被他一通數落。就那麼對我不公,我都沒有半句怨言說與爺爺。我就是那麼的逆來順受,現在想起來都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可憐了。我對自己的命運沒有一點期望,對自己所受到的待遇也是毫無期待。似乎我生來就是個受苦的命!這種刻板印象導致我從來不會對彆人有任何要求,一味地付出我的所有,唯恐自己不被歡迎,這也注定了我一直不被珍惜。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彆人怎麼會愛我呢?
五年級時冬天,我跟著數學老師去縣裡參加奧賽,下著大雪,騎著二八自行車,那時我還上不去大梁,隻能掏著腿兒。當時從家裡騎到村口,望著眼前一大片白雪茫茫的路,瞬時覺得實在太遠了,縣城我隻去過一次特彆遠,靠著我掏著腿兒什麼時候騎到縣裡去?騎到鎮上都費勁!老師鼓勵著我們幾個孩子,我是最瘦小的一個,也是騎車最費勁的一個,是唯一一個需要掏腿兒的孩子。天不亮就出的門,終於在考試前到達考場,十幾公裡的路程。後來的日子裡每一次我遇到坎兒過不去,我都會想起那個大雪天裡掏腿兒奔赴考場的小女孩。那麼辛苦的她,都熬了過來,已經長大成人的我,怎可輸給她?
小升初時姐姐送我去考試,中午休息我發現一個男人總是盯著看我姐,那個壞人的眼神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個壞人!我告訴姐姐要小心點,不要在這裡呆著了。姐姐還不信,考試前我又拜托老師去關照下我姐,有個壞人跟著。老師說:“你快去考試吧,小孩子知道什麼?你姐比你大,還不知道保護自己啊?” 我說:“不行,你必須去幫我看看,不然我不考試了,我自己去看!” 老師答應了我,我才安心的進去考試。後來彆人問我怎麼看出來的,我說感覺是個壞人,其實我心裡知道,壞人那種眼神在我六歲那年便抹不去了。一眼就看得出,我怕那種眼神!
讀初中時需要住校,人家都有家長送,我自然是沒人送的。自己騎車馱著鋪蓋卷,就去了鎮上的初中。當時村裡一個愛酗酒愛打孩子的爸爸,騎車送他女兒去學校住宿,我都羨慕得很。哪怕我的父親也酗酒,也愛打我,起碼在我身邊,還有那溫情的時刻,在我身邊照顧一下我,給我一點點陪伴和嗬護,我也甘願每天都被打,也都可以。那個宿舍非常的簡陋,大通鋪,白天卷起褥子就吃飯,晚上鋪開褥子就睡覺,還是兩個人一個鋪位的那種。
有一回父母帶三歲的弟弟回農村老家來,我剛放假,大人讓我看著他,他要我給他弄斷一根鐵絲,我哪裡弄得斷?隻好拿起斧頭試圖砍斷它,結果三兩下卻砍到了自己手指。已經是傍晚了,也許天色有點暗的緣故。流了好多血,我痛得嚇得哭著跑向屋內找奶奶。恰好父親回來,急忙間,父親騎車載我趕往鎮上的醫院縫合傷口,若非他恰好回家,我恐怕又隻能在村裡的小診所草草包紮,之後由爺爺接手換藥,無論傷勢多重,送醫院總是那個不會被考慮的選擇。
那個夜晚的記憶尤為清晰,縫針歸來,家中情景曆曆在目:母親擁著弟弟坐在沙發上,奶奶則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母親並未對我的傷勢投以絲毫關切,而是徑直詢問起受傷的緣由。由於恐懼大人的責備和因就醫花了家裡的錢,我說了謊,說是弟弟不慎傷了我。儘管弟弟年幼,卻也明白真相並非如此,他搖晃著腦袋,堅決否認。母親緊抱著弟弟,斷言道:“不可能,弟弟從來不會說謊的!”我承認我是說了謊,那是出於恐懼,害怕自己被大人嫌棄。然而,母親對我的傷口視而不見,甚至在我與弟弟之間,她更願意相信那個三歲的孩子,而非我這個長期留守、缺乏陪伴的女兒。手指的疼痛讓我本能地靠近奶奶,隻有她給了我些許安慰,告訴我很快就會好起來的。那一夜,我居然未曾從母親那裡得到半句安慰。
此後多年,母親還不時有意無意地提起:“那個手指其實是你自己弄傷的,不是你弟弟。” 她是對的,錯的全在於我,或許從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了她眼中的錯誤,因此才如此不受待見。拆線那天,父母已帶著弟弟返回城裡,我隻得獨自騎車前往醫院。由於去得太晚,拆線過程異常痛苦,護士詢問家人何在時,一句話便問的我,眼淚奪眶而出。
讀高中時,每次回家,奶奶都會向我哭訴我不在家時她與爺爺的爭吵。奶奶總是這樣,她不願讓城裡的兒子擔心,卻把我這個孫女當作了唯一的傾訴對象。我曾動過退學的念頭,想回家照顧奶奶,但父母堅決反對,我隻得繼續學業。正是從那次退學風波開始,家人對我的關注才漸漸多了起來。父親和母親分彆到學校看過我兩次,但母親曾去高中看望過一次的這件事卻被母親反反複複提及了許多年,仿佛她為我付出的那一點滴都需要我銘記在心,感激不儘。
如今,母親已步入晚年,我儘己所能去孝敬她,我們的關係也有所緩和。除了她偶爾會提起那兩次探望,我已不再介意。因為我深信莫言母親的那句話:“當年的那個人不是眼前的這個老人。”即便父母如今表達了歉意,也無法抹去當年那些傷痛。
回望過去,那些經曆仿佛屬於另一個人,我就像是個旁觀者,看著那個孤獨無助的小女孩,用她瘦弱的身軀和稚嫩的心靈默默承受著一切。在那個時刻,這人世間,沒有人站在她身邊,隻有那個同樣無力主宰自己命運的奶奶,給過她一絲溫暖和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