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青長老……”
山門邊,百裡璟停下腳步,怯生生看著門前站立的的紫衣女子。
沐青長老還頗年輕,儼然是個妙齡女子,體態卻有著成年女子特有的婀娜,輕紗覆麵,隻露出一雙秋水般溫婉又嚴厲的眸子。
“簡直胡鬨!”
她是專管內門弟子修煉的長老,平日裡和善又親切,從不和弟子擺師長架子,此時冷下臉,一雙俏麗的鳳眼冷冷吊起來,看得弟子們心驚膽戰。
掌門嘴上說看不得彆人還睡著,實際上鏡宗還真沒幾個長老是天天睡覺的,整個宗門上下,除了還沒築基的小弟子,估計就隻有他們三個準時準點上床天天睡覺。大費周折地召集人,不過是打定主意要處理秦卓兄弟罷了。
沐青長老剛出大殿,就被弟子攔住,急匆匆趕過來。
“要不是你們師兄來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你們竟然做出如此糊塗的事!”
長老身側,一名同樣身穿內門弟子服的年輕修士麵目平靜,臉色微白,看起來受了不輕的傷,卻不見半點脆弱,手依舊按在腰側長劍的劍柄上。
沐青長老的親傳大弟子,李渡水。
同是內門弟子,又在一處修行居住,彼此的行蹤很容易就能知道一二,他前幾日見百裡璟憂心忡忡,總是愁眉不展,出於關心上前詢問。
百裡璟支支吾吾半天,還是說漏了嘴,他本就對百裡璟存著好感,心下一軟,耐著性子勸百裡璟專心修煉,勿信謠言。
百裡璟嘴上答應了,可他今日就見百裡璟偷偷帶了一大群人出內門。
他上前阻攔,可惜力有不及,不是百裡璟的對手。
百裡璟含著淚,嘴上說著不想,都是不得已,一邊道歉一邊把他打傷,帶著人離開。
未免釀成大禍,他掙紮起身,去向長老稟報了這件事。
“早知道就不去那小子那耽誤一下了,等我們出了門,沐青長老也趕不上來攔我們,那小子真是個掃把星。”張旭之小聲抱怨。
他滿心煩躁,盤算著要怎麼才能繞開沐青長老出門,沒注意身邊的百裡璟,目光一轉又到了李渡水身上,心裡啐道:
“多管閒事。”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魔域哪是你們能闖的地方,都給我回去,誰要是再敢胡鬨,就自己去戒律堂領罰。”
沐青長老餘怒未消,一鞭子抽在地上。
她可不是李渡水那樣的弟子,縱然百裡璟實力堪比長老,但實戰經驗不足,絕不可能帶著這麼多人從她手下硬闖過去。
百裡璟左右為難,臉越發白了,結結巴巴道:“長老,我……我有我非去不可的理由,我救了溫孤宴舟,他卻因我而死,我沒有就這樣看著他屍骨無存的道理!”
沐青長老不耐,“一個魔修而已,死了跟你有什麼關係?再說了,是你救了他,又不是他救了你。就你們這點實力,彆說救人,你們這一去,自己的骨頭都彆想撈回來。”
百裡璟眼圈都紅了,“可……可是……”
沒有可是,他們都清楚。
沐青長老來了,他們就不可能離開了。
“他隻想乾乾淨淨把自己摘出去,最好是讓人來攔住自己,才能順理成章地放棄掉溫孤宴舟,這樣的話,就勢必要提前故意透露行蹤,讓旁的人知道他要乾什麼,再拖延時間,讓彆人及時趕過來。”
翎卿把毛巾隨手擱在桌子上,轉而用靈力去烘乾頭發。
“啊這……”係統頭頂突突冒煙,看著水鏡裡投射出來的畫麵,它有點反應不過來了,耳朵使勁撓頭,“可是……”
它也可是不出來。
百裡璟的行事作風大大顛覆了它心中的形象,但它畢竟隻是一組數據,除了翎卿這種缺德帶冒煙的,它平日裡對道德的感知不高,隻覺得百裡璟好像並不像它想象中那樣弱不禁風,需要它全方位保護。
係統垂頭喪氣,“那我應該是輸掉了,不過主人你給主角埋的雷好像也沒用了……”
百裡璟不去的話,那翎卿提前在那些人心裡種下陰影的行為就變得毫無意義起來。
人就是這樣,不見棺材不落淚,他們要是真去了魔域,缺胳膊少腿的回來,必然會怨恨上為了一己之私蠱惑他們前去的百裡璟。
但要是沒去,那他們就不會知道魔域究竟有多可怕,但害怕魔域不敢跟他們一同前往的翎卿,卻是個實打實的膽小鬼。
百裡璟來找翎卿,本就是一箭雙雕。
不對,三雕。
他還順便給翎卿道了個歉,把昨日發生的事一筆勾銷。
“主人你怎麼都不攔著啊?那你不是白挨罵了嗎?”係統好奇。
“當然是,”翎卿鬆開手,發絲從手指間流水般滑落,眼眸開闔間,顯出一點極溫柔的笑意,“給他們一次活下去的機會啊。”
“雖然他們不會珍惜就是了。”
水鏡裡,金色雲浪自天邊滾滾而來。
近了才能看出,那是一架極尊貴奢華的馬車,足有一座小山大,通體燦金,連天邊的太陽都不及它半分光輝,兩列侍衛穿戴全套黃金甲,胯下架著能踏空而行的天馬,擁著馬車浩浩蕩蕩而來。
“……謝斯南?”百裡璟率先認出了來人,睜大了眼,不由自主倒退一步,“他怎麼在這?他不是在晉國皇宮嗎?”
“——人間手握王權的尊貴皇子,以後的人族帝王。”翎卿素白的指尖點著水晶,輕輕念出這個名字,“謝斯南。”
“也是主角身邊的四人之一。”
他眼眸中閃動著趣味,“主角都要九死一生去冒險了,他的護花使者怎麼能缺席呢?”
係統眼前一黑。
它以為翎卿把消息傳出去,逼得主角不得不做出表態,已經很無恥了,怎麼想得到,翎卿這消息壓根就不是,或者說不隻是給百裡璟傳的。
“可是他不一定會支持百裡璟胡鬨!”係統突然抓住了翎卿的漏洞。
在萬人迷光環之下,人人都愛主角,不分男女。不說彆人,就說謝斯南,那可是被百裡璟硬生生掰彎的,對他情根深種,翎卿都說了溫孤宴舟喜歡百裡璟,他怎麼可能放百裡璟去給溫孤宴舟收屍?
“所以我讓人傳的不是他要去給溫孤宴舟收屍啊。”翎卿說,“我隻是讓人告訴他,百裡璟最近和一個弟子走的很近,那個弟子還對他心存好感。”
“百裡璟要做什麼,是他自己查出來的。”
人嘛,先入為主,先聽到的,又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的事,總是最重要的。
至於查出來的細枝末節……
不是百裡璟和這名弟子當真有什麼私情,不就好了嗎?
“一個是死人而已,死都死了,還能威脅他?當然是活著的那個更重要。”
翎卿拿眼角去看係統,他的眼睛長得圓潤,但眼尾是上揚的,這樣一撇,那點似笑非笑的神情,和他長開之後的模樣無限貼合起來。
“李渡水越要攔,他就越要幫,這樣才能顯出自己的與眾不同啊。”
水鏡中。
侍衛躬身掀開車簾,謝斯南負手立在朱木車轅之上,金冠玉帶銀龍靴,冷冷看著沐青長老身邊的年輕弟子。
“你自己無能,難道要讓小璟背負上亂七八糟的罪名嗎?不就是一個魔域,有孤在,小璟何處去不得?”
像是印證他的話,在他身後,一股浩瀚威壓轟然籠罩了這十幾節台階。
李渡水按著劍柄的手青筋暴起,卻礙於這威壓,隻能強迫自己放開。
沐青長老同樣戒備地看了眼馬車。
謝斯南朝百裡璟伸出手,翡翠扳指鑲金,套著大拇指,顯得骨節格外分明,說話時,刺骨刀又化作繞指柔。
“小璟彆怕,到我身邊來。”
百裡璟側臉緊繃,隱約能看到咬緊的牙關,好半晌一動不動。
淺淡的蓮香在空氣中浮動,翎卿有些不滿自己身上莫名多出的氣味,輕嘖了聲,他提起手腕,嗅了嗅那塊皮膚散發出來的幽幽淡香,又想重新去洗個澡了。
係統乾澀道:“我要是咬死了不給你劇本……”
“那我還有咱們人見人愛的主角啊。”
院子中的草木“活”了過來,拿盆的拿盆,打水的打水,很快,一盆清水就送到了翎卿手邊,他把手浸入銅盆之中,朝它眨了下眼。
“隻要有他在這裡,其他人還難找嗎?”
“…………”
係統木了。
“真是個好用的魚餌,”屋裡沒有點燈,日光透過窗格照進來,印在翎卿臉上,半明半昧,他看著自己泡在清水裡的手指,“我以前那位師尊告訴我,優質的魚餌就應該是這樣,不需要多優質的魚竿,隻要往水裡輕輕一扔,就能釣出最大最鮮美的那條魚。”
“沐青長老不讓他去,無非是擔心他安全,可現在,有著未來人族帝王的保駕護航,還有哪裡去不得?”
“萬人迷光環真好用,”他喟歎,“追求者多,真是一件好事,不是嗎?”
“榮王殿下,此事非同小可,您不能……”眼看著弟子們一個個登上馬車,就要離開,沐青長老還想勸阻,縱然有晉國皇家侍衛的護送,但這畢竟不是去郊遊踏青,她實在是不想看這些弟子去冒險。
這時,張旭之忽然回頭,“長老,您就彆廢話了行嗎?我知道您是擔心我們,但我們已經有了榮王殿下的助力,就不勞您費心了!”
他壓下不耐,暗自嘀咕,“真煩人,就知道瞻前顧後,浪費時間。”
這話完全是仗著有謝斯南在身邊,囂張得忘了形。
沐青長老麵色一沉,就要訓斥。
然而,她一抬眼,對上的卻是十幾雙隱含不滿的眼。
謝斯南來了,這一趟魔域之行就穩了,說不定還能搭上晉國皇室,弟子們懸著的心放下,自然不介意陪百裡璟走這一趟。
沐青長老再三阻攔,已經激起了他們的反感。
“事真多。”
終究有人忍不住小聲發牢騷。
“還說是最溫柔的長老呢,一點人情都不通,也不看看小璟都多為難了,就知道逼迫。”
“冷血唄,反正事不關己……”
沐青長老怔怔看著他們,隨即柳眉一豎,手中鞭子提起。
可謝斯南卻在這時往前一步,手中撚著檀木佛珠,打斷她:
“長老還請放心,孤自己帶出去的人,自然會全須全尾給您帶回來。”
其他人也心不在焉的附和,“就是,我們相信榮王殿下,您就彆攔著了。”
張旭之腰杆子硬朗起來,陰陽怪氣道:“長老放心吧,我們都是自願去的,就算死了也跟您沒關係,您大可不必這麼小心。”
他說得大義凜然,翎卿笑得咳了一聲。
這笑聲實在太反派了,像是獵人布好了陷阱,眼睜睜看著無知的獵物一步步走進去,被鎖住喉嚨,發出愉悅的笑聲。
係統躲遠了點。
“可是主人,他們放心的不是沒有道理啊,謝斯南帶了這麼多人呢,我剛才看了,裡麵有好幾個修為不錯的,哪怕不算這些明麵上的侍衛,那馬車裡絕對還有人坐鎮,不然沐青長老不會這麼容易退讓,他們去是去了,彆人也輕易奈何不了他們啊,搞不好是你的手下被那什麼……”
“誰說我要讓我的手下去攔?”
係統呆了:“那你是……”
“咱們魔域的蘅城城主,可是一直想著要把我取而代之。”
清澈水波晃動,白皙指骨在水中微微扭曲,翎卿從水中提起雙手,立刻有花藤遞上白綢手巾。
“人間五大國之一的晉國親王,攜修仙界赫赫有名的天才百裡璟上魔域挑釁,這正是他表現自己的時候啊。”
翎卿擦乾手,又放下頭發,烘乾的頭發柔順極了,半點沒有打結,被他輕鬆梳理開。
“當然,我知道,主角不是那麼好殺的。”
“但彆人應該沒有他那麼命硬。”翎卿還是那副輕柔的語調,閒話家常似的,“對了,還有我能乾的城主大人。”
“完不成我的任務,也是要死的。”
“…………”
係統雙眼發直:“等等,你不會一開始想殺的就是蘅城城主吧?”
翎卿打了個哈欠,打散肩頭的頭發,任憑發絲一路下滑垂到他膝頭,起身朝床邊走去。
“怎麼可能?”
“沒必要算那麼清楚。”他失笑,“隻要確保他們誰死了我都很高興,就可以了。”
不過,他確實更想除掉蘅城城主。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他一時半會兒回不去,還是不要讓自己後院起火的好。
“看,仇人滿天下,也是有點好處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