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卿的唇角微不可見地扯了一下。
他看著空空如也的架子,半晌,他道:“何止,他不是還順走了一個鳥籠嗎?”
“對哦,鳥籠也是咱們的!”係統呲牙,氣憤填膺地握拳。
翎卿拎起它後脖頸上的皮毛,往床邊走去,“睡覺。”
“啊?”係統不敢在他手裡亂動,乖巧地被拎著走,耳朵和四肢一起垂著,努力轉動眼珠去看翎卿,“咱們不去討債嗎?”
“然後讓你有機會投敵?”
“啊哈哈……怎麼會呢?我怎麼可能做這種事,我沒有主人你信我……”係統一下焉巴了,亦無殊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彆說它壓根沒找到機會和他交上頭,有機會它也不敢。
“睡覺。”
至於贖金和鳥籠……
翎卿拇指擦過自己的鎖骨,神情晦暗不明。
那個男人其實已經給出來了。
無藥可解的劇毒,他本該受上一整夜的折磨,卻輕而易舉就被瓦解,“診金”的價值遠遠大於了所謂的贖金。
那個人帶來了這場雨,所以幫他過了這一次。
銀貨兩訖。
乾乾淨淨的來,乾乾淨淨地走,連一絲因果都不留下。
半夜。
翎卿在枕頭邊摸了一把,係統睡得隻剩半邊身子還在枕頭上,頭早就倒栽蔥滑進了被子裡,在翎卿起身時還蹬了下腿,撓了撓肚子,砸吧著嘴。
翎卿闔上眼,內視丹田。
千山雪之所以可怖,就於在它的毒無藥可解,翎卿自己就醫毒雙修,卻連稍微舒緩都做不到,每次都隻能硬抗過去。
隻是碰一下……
神識一路遊走到丹田,翎卿的呼吸猝然收緊。
在無邊無際的純粹燦銀中,一抹燃燒的黑色格外顯眼。一朵黑色的蓮花不知何時取代了他的元嬰,靜靜生長在他的丹田之中。
不同於普通蓮花,那朵蓮花通體呈現出冰晶般的質感,細長的花瓣柔柔舒展。
亦無殊……不,不是亦無殊。
他見過這株蓮花。
在魔域最深處,那片生命禁區之中。
在他被困在萬魔淵的那些年,萬裡沉寂,四麵八方都是黑暗,空蕩蕩不知通往何方,彆說鳥叫蟲鳴,就連流水聲都沒有。
死水一樣波瀾不驚的水潭中隻生長著這株蓮花,翎卿在它旁邊靜坐了十年,修煉的間隙裡睜眼閉眼全是它,不可能認錯
“你果然是活的。”翎卿冷冷道,“那些年你一直在看我。”
他不是閒得無聊才在修練間隙裡觀察這朵花,而是察覺了這朵花的怪異之處,雖說長在那種地方的花本就古怪,但隻要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也沒有利用價值,他就沒興趣管這花究竟古怪在哪裡。
讓他時不時在意的是偶爾被窺探的感覺,好像一雙眼睛在他麵前注視著他,不尖銳,但如影隨形,這感覺未免讓人不適。
可萬魔淵下的空間有問題,方圓彆說百裡,就是萬裡都找不出除了這花之外的任何東西。
無論是這朵花在盯著他看,還是黑暗中有其他不知名的東西在盯著他看……好吧後者更讓他難以接受了。
他試過把花拔起來,沒拔動。也試過直接把花毀了,看能不能離開,法術巫術蠱術乃至翎卿自己的血滴上去,這花都沒有反應。
植物精怪也不是沒有,修煉成妖的比比皆是,但無論是正統修仙的精怪還是走了歪路的妖,都是實實在在的活物,這朵花從頭到尾沒有一點生命氣息,要不是他整整十年都沒有枯萎,翎卿都要懷疑它早死了。
丹田內的靈力隨翎卿的意念而波動,蓮花花枝搖曳。
“說話,彆裝死。”
“……死這種事,我大概不需要裝。”泠泠動聽的嗓音響起,空靈渺遠仿佛山間迷霧中傳來的僧侶清唱,“你不是檢查過嗎?我早就死了。”
“鬼修?”還從沒聽說過草木花卉修成的精怪能修鬼道,翎卿不動聲色。
“應該不算。”蓮花忽然融化,從花瓣開始化作一縷縷黑煙,落地時隱約湊出個人型,寬大的黑袍也遮不住的長手長腳,黑發一路流泄到地上,黑眼雪膚紅唇,色彩穠麗得像一株罌粟,光從臉完全看不出原型是一株清雅的蓮花。
不對,他本來就是黑蓮花,長成這樣也不奇怪。
“鬼修修魂,入道需得舍棄肉體,隻留下三魂七魄,而我和他們相反,我本體尚存,三魂七魄一概不在,現在留下的,隻能算一種執念吧。”蓮花說,“還有想要做的事,想要保護的東西,所以不願意就這樣死去。”
“我管你願不願意死。”翎卿說,“從我身上滾出去。”
蓮花歪頭看著他,烏發堆積在臉側,白瓷一樣的臉上沒有表情,似乎在疑惑,看起來有點呆呆的。
這動作要是翎卿做來,大概會有種天真又美豔的模樣,但由這詭異的存在做來,就隻有入骨的豔媚,那是模糊了性彆之分的美,邪異得讓人從骨子裡感到顫栗。
“可是我出不去了,我已經和你融合了,你沒發現嗎?”
翎卿確實發現了,他和蓮花說話的時候一直在感知尋找自己的元嬰,但他失敗了。他的元嬰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這株蓮花,或者說,這個詭美的少年。
他試著運行靈力,能清晰地看到有黑色的清煙沿著他的經脈流動。
這東西的腐蝕性和侵略性極強,凡是流過的地方,都會留下烙印。
丹田、經脈、骨骼……就連他身上那一根根燦銀色的神骨被這些縹緲的黑煙籠罩。
“你究竟是什麼東西?”翎卿眸子冷下來,一字一句地問。
“一定要形容的話,我應該是魔,”蓮花很認真地說,“天地間第一個,也是唯一的魔。”
他自翎卿的丹田中抬起頭,隔著重重障礙,朝翎卿神識所在的方向一笑,聲音飄渺,如飄散的清煙。
“翎卿,是你的哭聲喚醒我的。”
翎卿刹那間的感覺是荒謬。
魔是什麼東西?修魔道的人族叫魔修,修魔道的妖族叫妖魔,但他下意識就是覺得,蓮花說的不是這些。還有,哭聲?
誰?
他嗎?
“也是個腦子有病的。”翎卿點評,眼皮都不抬地問,“那你跑來我身上,你想把我變成魔,然後奪走我的身體?”
跟魔字沾邊的就沒有好東西,何況這玩意兒的純度顯然比單獨的魔修還要高。
“不會的。”蓮花說,“我不會這樣做。”
鬼才信。
翎卿冷眼看著他。
“我不管你要做什麼,也不管你動什麼歪心思,我要是死了,我一定帶上你。”
債多不愁,虱子多了不怕癢,反正都是必死的反派命了,還怕一朵莫名其妙的蓮花?
蓮花猝然被威脅,哭笑不得。他望著翎卿神識所在的方向,神色重新沉靜下來,那股媚豔忽然就從他身上消失了,他很認真地說:“好啊,真有那天的話,我們就一起死。”
有病。
翎卿收回神識,重新躺了回去。
…
“荒唐!”
外門執事住處內,一聲震天響。
蒲扇大的巴掌猛地拍在桌子上,把整張桌子拍得往上竄了一竄,茶壺杯子叮鈴哐啷滾了一地。
秦卓怒斥道:“區區一個弟子,剛入門,就要反了天不成,說帶人進門就帶人進門,鏡宗幾千年的規矩,是讓他這麼隨便玩的嗎?”
漫天的銀光直到傍晚才消褪,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
隻一個傍晚,白天的事就傳遍了宗門。
作為專門教導新入門弟子規矩的外門執事,更是元嬰期的真君,秦卓素有鐵麵閻王之稱,從聽說這件事起,就對這個不守規矩的弟子非常厭惡,得知自己要教導對方,更是一直暴怒到現在,誰勸都沒用。
他的好友都知曉他的性格,平日裡最是古板不過。
在他的觀念裡,越是天資出眾的,就越可能是個刺頭,性格高傲不服管,要下狠力氣去管束才行。
反而是天賦平庸的,他格外偏愛,為此還惹得不少弟子怨聲載道。
何況這事還牽扯到了百裡璟。
在鏡宗,就沒有人不喜歡百裡璟,哪怕是厭惡天才的秦卓也不例外。
人人都愛他,人人都寵他。
誰要是得罪他,那就是和全宗門為敵。
不過這新來的弟子也不是好惹的,作為秦卓的好友,張禮隻能勸說他:“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不就是一個弟子嘛,以他的天分,很快就會進入內門了,你就算看不慣他,忍他這半個月也就過去了。”
張禮耐著性子安慰,“再說掌門都……”
“掌門同意了是掌門同意了,問過我意見沒有,我可不同意!”秦卓嗓門越發高了。
張禮急得拍大腿,“你還來勁了,快彆這麼大聲了,等會讓彆人聽見可怎麼好?”
鏡宗的教習至少也是個元嬰真君,住處自然比普通弟子要好得多,但也沒到一個外門執事就給發一座山頭的地步,這座山上還住著幾位其他執事。
秦卓真不怕隔牆有耳!
“聽見就聽見,壞了規矩丟人的又不是我,掌門要是覺得我做的不對,大可以罰我!”
秦卓梗著脖子不服。
“你也彆整天規矩規矩的,到時候彆把人規矩死了,”張禮苦口婆心地勸說,“上次入門的弟子裡,有一個單靈根,天賦相當不錯,結果呢,你硬說人家在課堂上走神,讓人家去挑三個月糞水澆菜,再花三個月一個人掃半座山落葉,掃完落葉又逼著人家辟穀,人家一個練氣期的弟子如何辟得了穀?你偏要以磨練心性為由,飯都不讓人家吃,天天把人留到最晚,我上次撞見,好好一個孩子,竟然隻能撿點剩飯剩菜!這些都不提,你還跟內門長老說他心性浮躁,強留了人家一年,最後硬生生把人逼走,去了橫宗!要不是你兄長幫你兜了下來,就那一次,看看掌門是責怪弟子還是責怪你?!”
張禮簡直恨鐵不成鋼。
秦卓臉漲的通紅,“那是他自己沉不住氣!跟我有什麼關係?我都是為了他們好,一個個自以為天之驕子,從來不肯下苦功夫去磨練,我不教他們,他們能成什麼大器?”
張禮簡直要窒息,“你折磨人家一年,耽擱人家修煉,以至於最後修為在同一批弟子中墊底,這叫為他好?”
這能是為彆人好就怪了!
他心頭忽然覺出一抹古怪,不由狐疑,秦卓彆是看不得人家天賦好,故意耽擱人家吧?
這樣揣度彆人未免下作,兩人又同在真君之位,又是多年好友,張禮為自己的猜想臊得臉皮通紅,更不敢說出來。
秦卓天賦中上,也算勤勉,在普通人裡能充個高個,在天才雲集的鏡宗卻算不得什麼,三百來歲還隻是個普通元嬰。
內門天賦好些的弟子都元嬰了,何況長老執事,就算在外門都隻能混個不上不下的執事,但他的哥哥秦璡長老可是內門長老,是他們這些外門執事比不得的。
“是他沒那個福分!”秦卓拍桌,“這次這個更是,一看就是個刺頭,不服管教的典型,我見多了,不好好教訓,非得翻天不可!”
張禮張了張口,想說什麼,看著好友陰鷙的麵孔,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
第二天,剛至卯時,古樸渾厚的撞鐘傳遍山峰。
從窗口眺望出去,層山疊巒,林海在風中波濤般起伏,遠方的宮殿瓊宇儘皆籠罩在朦朧霧靄中。
“鏡宗的早課這麼早啊?這不才五點嗎?”係統困的睜不開眼。
能量耗儘變成兔子後,他和一隻真正的兔子沒有多大區彆,隻是不能吃東西。
他沒有能量,必須從外界汲取,翎卿又不願意做任務,就隻能通過日光合成,再加上長時間睡眠減少耗能。
“現在是卯時。”翎卿叼著發帶給自己紮頭發,“早課是卯時三刻。”
“五點四十五?”係統驚了,“你們要衝刺高考啊?”
翎卿捏了個淨塵訣,洗漱完,沿著路朝學堂走去。
經過一夜,路上的泥濘不見蹤影,沿途柳枝隨風飄拂,果然是“不影響他人”。
到了設立在半山腰的學堂,翎卿遞上新領到的腰牌,穿過曲折回廊,順利找到了教室。
一進門,上百道目光就投了過來。
他來的也不算晚,離卯時三刻還有半刻鐘,但整間教室坐的滿滿當當,這些新入門的弟子個個腰背都挺的筆直,頭抬得巨高,拿尺子去量都量不出瑕疵。
而上首,一身雪青色長褂的秦卓已是麵色黑沉,牢牢盯著翎卿,眼裡怒火翻騰。
位置緊挨著後門的一個少年頗為同情地看了翎卿一眼,低聲問道:“你怎麼才來?”
哐!秦卓狠拍了下桌子。
跟翎卿說話的少年立刻噤聲。
“昨晚我讓人通知你們,今天卯時一刻必須到學堂,當耳旁風是吧?”
“老師。”坐在第一排的展洛舉手,“他沒跟我們住在一起,不知道這件事。”
他其實也沒聽到,昨天累了一天,昨晚沾床就睡,師兄去通知他們的時候他都在做第三個夢了,今早上差點睡過頭,要不是同住的其他弟子喊他,他也得遲到。
可誰知他不解釋還好,這樣一說,秦卓怒火更熾了。
“好啊,原來不止違反規矩,還仗著天賦搞特殊?什麼身嬌肉貴的少爺,弟子住處那麼大一張床不夠你睡,一定要單獨一個小院是吧,就是鳳子龍孫來了鏡宗,也沒有你這樣講究的!”
下麵傳來幾聲竊笑。
整個屋子亂糟糟的,還有人趁機轉頭去看,然後就愣住了。
秦卓更氣了,“看什麼看?八輩子沒看過人是不是?”
弟子們麵紅耳赤轉過頭,隻敢拿眼角去瞥。
秦卓一腔怒火無處發泄,又把炮火轉回翎卿這邊:
“今天必須給我搬回去,聽到沒有,還有,第一天上課就遲到,課你也不用上了,給我把後山的田裡的草除了,就今天,乾不完不許吃……你去哪?”
翎卿打了個哈欠,一手搭著門框,隨意在外麵掃了眼,正好看到擔心不下,偷偷過來看的張禮。
張禮尷尬地扯開一個笑,心裡直打鼓。
翎卿沒看秦卓,慢條斯理站直了,對張禮說:“勞煩轉告你們掌門,就說,明天我來這裡,不想再看見他。”
秦卓瞪眼,“你說什麼!”
“說讓你滾。”
秦卓不可置信,“我是你教習,你就這麼跟我說話?好好好,你……”
“彆你了,這位……”
翎卿打哈欠的手垂下去,墨綠寶石滑到白皙手背上,他像是終於肯認真打量秦卓,把他上上下下看了一回,嗓音倒是柔和:“元嬰?”
“這麼囂張,我還以為你化神了呢。”他笑了一聲,說回自己剛才的話,“——這位元嬰,你不會以為你沒事找事得很自然吧?”
他十指交叉,活動了下筋骨,周身的氣勢從無到有,短短幾息,就爬過了練氣、築基、金丹,抵達了元嬰……元嬰後期!
秦卓如遭重擊,連連後退好幾步。
“我是來求學的,不是來看一個倚老賣老的廢物東西對我指手畫腳的,要是貴宗隻有這個水平……”
張禮心驚膽戰,聽到他輕飄飄地說:“那也不過如此,我還是走好了。”
室內一片死寂。
隻見門邊的少年還不肯就此罷休,圓潤眼瞳淺淺彎起,輕聲細語:“還有那幾個笑的,笑大聲點,我認認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