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簸的山路蜿蜒向上，兩旁灌木繁茂，枝葉叢生。
一架馬車晃晃悠悠碾過泥濘的小路。
馬車內，係統老實巴交蹲在桌子上，扮演一隻無害的兔子，偷偷去看車廂邊坐著的少年。
少年一身白衣，不再是喪服一樣的款式，貼身柔軟的雲鍛，裹在柔軟如雲的雪白狐裘之中，露出來的半張臉臉頰被擠壓出的弧度圓潤柔滑，身量纖薄，蜷起來的雙腿修長。臉頰挨在懷裡的枕頭上，似乎在假寐，皮膚在墨黑眉眼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白皙，不用摸都能感覺到那種溫暖細嫩的手感。油潤漆黑的長發流水一樣滑到地上，露出一節纖細脆弱的脖頸，似乎隻要一拗就斷。
饒是看了一路它也不敢置信，這居然是翎卿。
三天前。
“好，”翎卿拊掌讚歎，“我就喜歡這樣識趣的。
他拎起一邊兔子耳朵，指腹輕輕揉著耳朵尖上那一點軟毛，輕柔道：“從今天起，再說一個我不想聽的字，你就不用繼續存在了。”
翎卿扶著桌子起身，從肩頭滑落的長發遮住了他的表情。
他緩緩站直，踏著魔宮外灑進來的一地白霜，一步步往外走。
鬥篷滑落在地，長及膝蓋的頭發失去束縛，驀地散開，飄蕩出一個弧度，落下時，雪一樣的長發已然是純粹的黑，修長小腿自委頓在地的白麻堆裡抽出，赤裸的足踩在黑玉鋪就的地麵，沒有停留，繼續往外走去。
好像毒蛇褪掉一張華麗陳腐的皮，他身上所有非人的特質都被那張皮帶走了。站在月光下的人抬起眼，眉眼純稚得讓人不敢相信，烏黑的眸子清澈，仿若一捧不參任何雜質的清雪。
這是……
十七八歲的翎卿。
不可思議。
要不是一直看著，係統都要懷疑自己跟錯人了。
這長相……魔尊？？
騙誰呢？就這不諳世事的模樣，要不是不合時宜，係統都想奶粉給他揚了，奶嘴給他拔了，讓他知道人心險惡。
可惜它不敢。
因為這真的是。
馬車停下，係統從簾子縫隙裡往外一看，懸著的心徹底死了。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鏡宗曆年考核標準——童叟無欺，隻要十個靈石一本啦！”
“上品靈器，讓您順利通過考核，一百個靈石……”
“賣鏡宗各大長老喜好啦，隻要十個銅板，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熱鬨的叫賣聲陸續傳來，趕車的人掀開車簾，放下凳子，躬身請翎卿下車。
係統蹲在翎卿肩膀上，滴溜溜打量四周。
這是一座頗為繁華的小鎮，兩旁陳列著商鋪，街邊小販支著攤子沿街叫賣。
往來的人絡繹不絕，比較引人注意的是，這些人的年紀參差不齊，小的隻有十四五歲，大的和翎卿差不多，身邊大多都有大人陪著，一家子頭湊著頭商量，匆匆走過去。
小鎮往外是重山，雲層間金光從天而降，仿佛一頭盤踞在此的瑞獸，古樸巍峨的高大山門依山而建，在雲霧中若隱若現。
煌煌金光自巍峨天門迸發，於天邊映出一圈紫金色光暈。
雲夢鎮，鏡宗。果然是這裡。係統心裡苦澀得說不出話。
主角並非出身什麼什麼修仙世家，而是楚國皇室，楚國是當今五大國之一，國力僅次於秦國，作為楚國皇室內最受寵的小皇子，又在出生時自帶異象，金紅霞光整整半月未散，彩鸞繞山而飛，驚動了半個修真界，還沒滿月就被鏡宗長老接走，拜入掌門門下，由掌門親自撫養，可謂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再過一天就是鏡宗三年一次的“開天門”，若非主角那樣天賦異稟的存在，就隻能趁著這個機會登天梯，過天門，博一把仙緣。
這些聚集在青陽鎮的人就是為此而來。
係統抽泣。主角的信息和位置不是它泄露出去的。它做好了寧死不屈的準備，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翎卿提前碰到主角。可翎卿彆說嚴刑逼供，甚至沒有問它一句，因為已經有了溫孤宴舟。
魔尊一聲令下，不到半天時間，溫孤宴舟這十年間的經曆就送到了他手邊，見過什麼人說過什麼話，就連手裡的武器由哪位煉器大師保養這種瑣事都一一記錄在案，要是翎卿願意，連他的房事時間都掌控得一清二楚。
不怪老魔尊那麼怨恨翎卿，他花了上百年才把魔域變成了自己的一言堂，讓自己可以像一隻蜘蛛那樣，趴在劇毒蛛絲織出的大網最中心，享受著所有獵物和營養的供給，但他不過是“閉關”了五年，一切就都天翻地覆了。
曾經翎卿是他手裡最好用的刀，現在凶刀噬主，就是殺他最快的那把利器。
翎卿花了半天就把自己的心腹扒了個精光，順便把主角扒了個精光，然後起身出門。
馬車就停在魔宮三百六十五節台階下，金頂玉牆，外麵看著不顯，裡麵的空間卻足有半個宮殿大小，刺繡精美的羊絨地毯一路鋪到他腳邊，他登上馬車，喝著茶把卷宗翻完，然後就朝著鏡宗來了。
沒有思考、猶豫，甚至連布局都沒有，就隻有這麼一輛馬車，一個人。
前後沒花超過一天時間。
更可怕的是這一切發生的時候係統一個人都沒見到，偌大的魔宮仍舊空蕩蕩的，冰冷華美的殿宇沉默匍匐在魔域深處，長長的玉道上隻有它的主人不急不慢地下達命令。直到出了門才見到了第一個人，負責趕車的馬夫。
那是個有些瘦弱的男子，穿著不起眼的灰衫，見到翎卿也隻是無聲地行禮，一路沉默。
一路上係統都在安慰自己，說不定翎卿隻是想出門逛逛……逛個頭，誰往深山老林裡逛，大魔王他就是去找主角的。
係統抱頭痛哭。
按照原本的設定，翎卿從萬魔淵出來之後，先斬自己一臂，讓溫孤宴舟血濺三尺，再收拾過魔域內蠢蠢欲動的眾人，才能著手調查主角的消息……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原文裡他殺了溫孤宴舟之後沒有調查。
不過係統現在也沒心力關注這個。
翎卿被老魔尊控製的那些年壓根沒時間去管百裡璟，隻能等到萬事皆休，才能著手和主角作對。
溫孤宴舟也不是一見到他就動手，畢竟多年情誼，翎卿對他又著實不差，多少還是猶豫了幾天，前前後後一耽擱下來，半個月就過去了，足夠溫孤宴舟把消息傳遞出來。
但現在……
溫孤宴舟，死了。
準備叛亂的蘅城城主，被翎卿掛在他城門上的溫孤宴舟屍體震懾，不敢動了。
就連消息……溫孤宴舟和主角接觸過的消息，也被它自己交到翎卿手裡去了。
完了，他成反派幫凶了，它不乾淨了！
係統抱頭痛哭。
一身反派味的它，還要怎麼靠近它善良純潔的主角？
果然，徹底回不去了嗎？
馬夫恭敬地彎下腰，請示翎卿，翎卿擺擺手，“回去吧。”
“是。”馬夫無聲趕著馬車退下，一如來時那樣，走的悄無聲息，絲毫不引人注目。
翎卿用兩根手指頭把肩膀上的頹廢兔子拎下來，捏了捏，把它捏成巴掌大一團，塞進袖子裡。
這兔子在他肩膀上哭了一路了，再讓它哭下去，引起彆人注意就不好了。
係統也沒辦法，它太傷心了。它們培訓的時候主係統告訴它們，係統不是仆人，而是引路者，人生的指明燈，是主神派出的神使，要高高在上地威懾宿主，才能讓他們聽話，乖順地去執行任務，但它一開始就失敗了。第一麵時翎卿把它拍進了土裡，顏麵全無，統還沒站穩，就先被下一城。
翎卿執意來這裡時它破罐破摔，威脅翎卿要抹殺他，翎卿隻問了它一句：“溫孤宴舟也是重要配角嗎？”
係統心說你又來了，又試探我是吧，半真半假地說：“不是，不然他怎麼會死最快。”
“撒謊，”翎卿輕笑，“他是重要配角，因為他是我的人，還死在我手裡，可我殺他的時候你沒有威脅我。”
“……好吧他是。”不然係統也不會把他賣給翎卿了。
係統重新振作起來，“但他是不代表他很重要，我沒威脅你是因為……”
“因為你威脅不了。”
翎卿拂了拂袖子，“權威往往是在最開始時建立最好，第一印象形成之後，彆人看你就會自帶濾鏡——這個詞是這麼用的吧？我聽你說過一次。總而言之，你要是有什麼殺手鐧，你見我的第一麵，發現自己認錯了人，誤綁了我這麼個棘手人物的時候，第一句話就會拿出來，而不是等到我快走到你的主角麵前，才狗急跳牆。”
“……我才不是狗！”半天之後係統隻憋出來這麼一句，卻無話可說。
它確實不能，新手係統都沒有這個能力。係統們各有各的性格，大多是它這樣的，但還有一些是暴躁老哥和冷麵殺手，新手係統缺乏經驗，不足以做出準確的判斷，要是一怒之下跟宿主乾起來，三天殺一人千裡不留行……它們改行當殺手算了。
係統垂淚，它命好苦。翎卿這個狗東西，就這麼看穿了……
“所以溫孤宴舟確實有用，”翎卿若有所思，“是出賣我的消息給百裡璟嗎？有機會出賣我，說明我沒有一開始就殺了他，這樣說來，他以前沒跟百裡璟說過我的事，不然就不需要猶豫要不要背叛我了，反正一回生兩回熟了。所以百裡璟隻知道我殺了溫孤宴舟……但不知道為什麼，說不定連溫孤宴舟反派爪牙的身份都不知道？”
他心情很好地笑了，隻是眼裡沒什麼笑意，“這樣一來，咱們可愛的小主角可能不會去接他了呢，真可憐。”
聽著他分析的係統：“…………”
“你又試探我！”係統崩潰了，“你剛剛根本不確定溫孤宴舟有沒有用，結果你說的那麼肯定！”
“我身邊那麼多人，要是每一個都有用，那我不用當反派去當主角好了，至於試探你，誰叫你不誠實，”翎卿隨便找了家酒樓，打算住上一晚，等鏡宗的天門打開，“不誠實的係統就會被狠狠扒掉皮。”
他把玩著係統兔子團，“彆慌，你的底褲還穿著，劇本不還在你那藏著嗎？”
係統立刻捂緊自己，“你想都彆想，我就是死，從這裡跳下去，也絕不可能給你泄露一個字！”
它一邊說一邊偷覷翎卿臉色，它可沒忘了翎卿威脅它不能再說他不愛聽的話，翎卿試探它的同時它也在試探翎卿，比如現在。
可翎卿臉色沒有什麼表情，也沒有要發怒的意思。
所以……跟他對著乾可以，故意瞞著他消息可以，偷偷罵他也可以，隻有勸他和主角和解不行？
“我最討厭背叛。”翎卿說過的話又回響在他耳邊，同樣一語雙關，既是說給溫孤宴舟聽也是說給它聽？
係統不寒而栗。
這個人……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好像隨口一說，又好像有什麼深意，讓人捉摸不透，看不出他什麼時候在試探，什麼時候在恐嚇，有時候看似威脅，其實是在不動聲色的試探，有時候看似玩笑，轉頭就把自己想要的消息挖走了……
“客官吃飯還是住店？一個人嗎？”小二熱情地迎上來，鞍前馬後介紹酒樓的特色菜。
翎卿扔給他一塊靈石，“住店，不用送飯上來。”
“好嘞。”他沒要找錢，多的就是小費，小二喜笑顏開，“您跟我來。”
翎卿往前走了兩步，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目光，針一樣紮在他身上。
翎卿回頭一看。
街對麵的小巷牆角邊，緊挨著幾家酒樓的後門，幾個泔水桶挨挨擠擠堆在一起，散發著臭味，地麵油汙橫流。
一個年紀不大的乞丐瑟縮著坐在牆角邊，臉上滿是汙垢，看不清長相，隻有一雙透亮的眼睛格外吸引人注意。
此時，那雙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著翎卿。
準確來說，是看著翎卿扔給小二的那一塊靈石，眼底流露出深深的妒恨和貪婪。
看向翎卿時，看他一身輕薄雲鍛，玉帶錦鞋，又轉為了憤恨，不屑道：“除了有錢一無是處的草包！”
翎卿扯起唇角，從唇邊到眼底，漸漸漫出笑來，一個輕蔑的、居高臨下的笑，仿佛在看一隻可笑的螻蟻。
“我就是有錢啊，你沒有嗎？”他輕慢道，“真可憐。”
……果然是和萬人迷體質相反的萬人嫌嗎？隨手打賞一個小二，都能招來人恨。
係統縮成一團，死死捂著嘴。
這一次什麼都不能說！死都不能再往外露情報了！
係統更用力地捂緊嘴巴，看翎卿沒注意到它，才放鬆下來。
翎卿是真的很會拉仇恨啊，彆人都討厭他了，他不說幫一下這個乞丐，扭轉對方對他的看法，反而……挑釁？
果然是反派作風，要是主角在這裡，分分鐘就把這乞丐收歸旗下了。
不過這也符合翎卿的性格——殺了他容易，讓他學會包容，不可能。
街對麵，乞丐見了翎卿的表情，眼裡一瞬迸發出凶光，尖牙凸出唇邊，凶狠得像一匹小狼犢子。
係統看得心驚膽戰。
那乞丐怎麼會想到，自己隨便得罪一個人，會是翎卿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王，要是就因為這一眼……把人殺了……
它咽了口口水。
彆啊，彆作死啊，它難得一次兜住話。
然而讓它意外的是，翎卿沒有動怒，而是平靜利落地收回了視線，轉身走了。
“啊？”
這可不符合大魔王心眼比針小的人設，宿主這是……洗心革麵了？
係統身不由己，被翎卿帶著走，眼看就要離開，連忙扒著他袖子往回看。
那小乞丐也詫異，誰知下一秒，翎卿蒙住兔子眼睛，淡淡道：“老看沒用的東西做什麼？看起來都快半個月沒洗澡了，好臟，彆看了。”
那語氣，仿佛身後的隻是一粒塵埃，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係統：“……”
好吧，原來這一波是精神攻擊。
“你好像很緊張他？”翎卿低下頭。
係統一秒乖巧，“哪有的事？”
等它回了主係統空間，一定要給自己裝載影帝係統，一定！嗚嗚……
乞丐被氣了個半死，恨恨地看著他遠去，“什麼東西，不就是投了個好胎，顯擺什麼？隻知道享樂的廢物而已，看著人模人樣，背地裡說不定就是畜牲……”
“咦，你受傷啦？”一道乾淨如水洗的嗓音響起。
乞丐一怔，抬起頭。
鋪了半邊天的淺金色光暈下，少年半彎著腰，清澈明眸擔憂地看著他，一身白衣飄然若仙，腰間垂下一塊玉佩，上麵用朱紅篆體寫著“鏡宗”兩個字，赫然是鏡宗內門弟子才能佩戴的腰牌。
乞丐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落入凡塵的神仙。
“嗯？那仿佛不諳世事的少年擔憂之色越濃，“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能……能！”
少年朝他微笑，“你是不是遇到什麼難題了呀，有什麼我可以幫你的嗎？”
“對了，我叫百裡璟，鏡宗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