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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紘是在五月十六夜抵達京城。
在簡單休整之後,於五月十七一早進城並入宮,參加朝議。
秦紘雖是大明老臣,但因已長時間不在京城當差,他到來後朝中有很多大臣都不認識他,卻見他一身簡單樸素的官服,不像是新添置的,身上還帶著幾分風塵仆仆,滿臉蒼老一點都不像是個要上戰陣的主帥。
大臣們也都在琢磨。
還是王威寧氣宇軒昂,也更愛惜羽毛,看上去更似大明將帥。
這位……簡直一個糟老頭子,指望他能守住偏頭關一座殘城?
“臣有西北禦敵五策上奏。”
秦紘一來,就不按套路出牌,直接對皇帝行上奏。
朱祐樘還等著給秦紘布置西北軍務章法,卻沒想到秦紘比他這個當皇帝的還有主見,但既選擇用秦紘,他還不得不耐著性子,伸手讓戴義下去,把秦紘的奏疏給接過。
戴義拿到奏疏,先呈遞給朱祐樘看過,朱祐樘皺眉。
大概是因為秦紘的上奏方略,並不符合他的意願。
朱祐樘道:“宣讀吧。”
戴義朗聲道:“國朝西北防務之重,在於邊備荒馳,練兵先以安民,臣秦紘上得聖意而不敢荒怠,定於驅敵五策……”
隻讀到這裡,有的大臣就在偷笑。
秦紘說“驅敵”,明顯就沒打算跟韃靼人死戰,這跟皇帝先前所定,要主動出擊,把韃靼中軍主力趕出河套的戰略思想相違背。
“……一曰定廟算,二曰嚴法令,三曰恤邊民,四曰廣招募,五曰用間……”
五條策略。
一是先上告祖宗,這一條很重要,在於告知天地和萬民,皇帝要做什麼。
秦紘以此為先,也是想提醒皇帝,咱一切都要以大明宗廟的安穩為第一要務,在草原開戰,還不如你多生幾個兒子……咱還是彆折騰了。
至於二、三、四條,則是一般安民之策,跟一般文臣的上奏沒什麼本質區彆。
第五條相對新穎一些,大概秦紘也知道韃靼內部正在產生兼並,準備利用草原內部的矛盾完成“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但理想總是美好的,無論達延汗跟火篩等部族產生多大的矛盾,大明朝想渾水摸魚並不簡單。
五條下來。
基本都是理論知識,也就是所謂的紙上談兵。
……
……
戴義將秦紘的禦敵五策宣讀完,把奏疏放回到皇帝麵前,站回到皇帝身後。
眾大臣以為皇帝會著惱,甚至可能當場卸了秦紘的職,但皇帝好似還是很有度量,沒有跟秦紘一般見識。
也有人覺得,皇帝大概是找不到由頭吧。
“……秦卿家,偏頭關軍務很是緊急,不過在你離朝這幾年,邊軍配備了新式的火藥和火炮,威力有了極大的提升,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在散朝之後,到乾清宮,朕讓負責籌備此事的張周張卿家詳細跟你言明……”
皇帝要撮合秦紘跟張周的關係。
在場大臣也都是可以理解的,皇帝本來就想以張周替代王越,隻是張周自己沒應允,反而舉薦了秦紘。
如果秦紘跟張周之間勢成水火,那用秦紘這件事,不就成了皇帝和張周沒事給自己挖坑?
秦紘把笏板舉起來,身體都帶著哆哆嗦嗦站不穩的感覺,聲音蒼邁道:“陛下,既然西北軍務緊急,老臣想即刻動身,不做耽擱。”
連皇帝要撮合他跟張周搞好關係,秦紘都不接受。
這也讓大臣意識到,這個秦紘對皇帝身邊的“近佞”,可說是深惡痛絕。
當初因為一個安遠侯柳景,秦紘差點沒被皇帝給折磨死。
陛下您太失策了。
這次居然相信能讓秦紘跟張周好好配合?
朱祐樘語氣平和道:“也不急在一時,有關用炮方麵,你總還是需要多先體會的。”
秦紘道:“老臣已聽聞過有關用炮之事,聽聞陛下已派了知炮之人先往偏關而去,老臣若有不解之處,請教便是。”
說來說去,就是不想跟張周有近距離接觸。
“但有些用炮的方式,他們也不懂,秦卿家,你是否誤會了朕的好意?”朱祐樘聲調稍微一沉。
彆給你臉不要臉好吧?
隻是讓你跟張周交流一下用炮,你這麼推三阻四的,你到底在回避什麼?
秦紘見反對半天也無效,皇帝就是要讓他往西北去之前,跟張周接觸一下,他也隻能認慫,再行禮道:“臣領命。”
……
……
朝議結束。
除了張周、秦紘被召往乾清宮內廷敘話,同時去的人,還有馬文升、劉健和李東陽。
皇帝沒叫謝遷去,有點要懲罰謝遷的意思。
讓你老小子沒事總喜歡插科打諢,連到了乾清宮都不改這毛病,今天朕要牽線令張周和秦紘搞好關係,不能讓你這張碎嘴去找麻煩。
“於喬,你看陛下這是何意?”
朝議結束之後,文臣這邊心情頗佳。
總算來了個“正常人”。
秦紘替代王越,對我們來說,簡直是太美妙了。
王威寧那貨,就差天天給近佞端夜壺,這種算是正經文人嗎?
看看人家秦紘……這才叫文臣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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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遷往遠處的張懋等人身上看一眼,卻是那邊勳貴都不回頭搭理他,謝遷這才刻意抬高聲音道:“陛下用秦世纓,真是用心良苦啊,以這般沉穩之老臣,節調出兵之事,也能做到穩紮穩打。偏關未來可保無虞。”
屠滽問道:“是要搜套嗎?”
“哈哈。”謝遷笑道,“誰知道呢?”
周圍文官也都跟著在笑。
好似是故意笑給武勳聽的。
你們這群武職,前兩日還他娘的以為自己要牛逼了,皇帝要以你們武勳出兵草原,你們要起飛是吧?
現在就把你們不安分的心給按在地麵上摩擦,讓你們知道,就算皇帝再想出兵之事,也要審時度勢,不要以為朝中大臣都會支持西北用兵,尤其還想找個文臣中有聲望的老臣來主持這一切……門都沒有!
……
……
武勳出了宮門。
保國公朱暉憋了一路,出宮之後,終於走到張懋麵前道:“廷勉兄,那些文臣簡直是欺人太甚,你都能忍的?”
張懋聞言側目瞥他一眼道:“你想要作甚?”
語氣就是在嘲弄他。
你不忍還真想起飛不成?
朱暉怒道:“大明以馬背定江山,自此之後曆朝曆代勳臣皆都起到了鎮守家國之用,如今卻被一群文臣騎在頭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哼哼。”張懋自然心有不忿,但他可不像朱暉這樣沒格調,他道,“除非陛下於西北總製軍務上,另選他人,否則換了誰都一樣,大明隻有一個王世昌,眼下看來也出不了第二個。”
也是在提醒朱暉。
王越那種“身在曹營心在漢”,人在文臣堆裡卻時刻想當武勳的,真就罕見。
就好像秦紘,他就沒這種野心。
而且秦紘更不會像王越那樣,沒事去夤緣攀附。
朱暉問道:“難道就不能讓那位張侍講,親自去西北領兵?”
“日前你常出入於研武堂,隨他左右,你不知他性格如何?”張懋反問道。
“他……”朱暉回答不上來。
張懋也有些生氣道:“他去了西北,對你我有何善處?待他位極都督府,兩京軍務,還有你我的事?”
“啊?”
朱暉這才發現,張老頭的層級還是要高他很多的。
在巴結張周這件事上,明顯張懋衝在第一線。
但在防備張周這一點上,張老頭照樣是走在人前。
“西北無論何人馭兵,能做到安守而不進,無功無過,才是顧全朝局安穩之上策,若非要冒而進取,無論成敗皆都給你我憑添煩擾。若你連這個都不懂,就回去多研習一下兵書,早些請命讓陛下派去你三邊等處,早些建功立業回來!走好不送!”
張懋相當於劈頭蓋臉把朱暉罵了一頓。
好端端非想跟文臣對立,就算把武勳地位突顯出來又如何?你該是保國公還是保國公,你還想當異姓王不成?還是說你想當皇帝?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當勳貴的就看著他們瞎鬨騰,反正一代一代傳下來,還是我們這群人能笑到最後。
……
……
乾清宮內。
朱祐樘召見秦紘和張周等人,順帶也跟秦紘表明了他要出兵搜套,甚至可以稱之為“剿套”,要把韃靼人趕出河套,並在河套重修堡壘之事。
秦紘對此一句話都沒說。
馬文升和劉健心裡都在想。
陛下這不是白費口舌嗎?以秦紘這麼頑固的心思,跟他說這些他能聽進去?
“秦卿家主持好宣大等處軍務,也要協同好三邊,未來朕或也會選派一人前往三邊之地,打理好那邊的軍務。”朱祐樘提了一句。
這話也讓馬文升和劉健意識到。
皇帝可能是覺得跟秦紘談出兵,是在對牛彈琴,所以皇帝已放棄了秦紘,準備把出兵事宜,交給潛在的新任三邊總督來完成。
朱祐樘道:“對了秦卿家,朕這裡有一份軍策,是太子所寫的,朕從昨夜開始便研讀,感觸頗深,你給參詳一番。”
“嗯?”
秦紘一臉懵逼抬頭看了皇帝一眼。
彆說是他,連馬文升和劉健都沒看懂皇帝是要乾嘛。
劉健眼見戴義已將一份書折遞送過來,急忙提醒道:“陛下,偏關局勢緊急,何不等秦總製從西北還朝之後,再行參議?”
朱祐樘搖頭道:“這是太子所寫的,有關如今西北用兵之策,朕應允讓秉寬和秦卿家都看看,秦卿家也不必太過於介懷,看過之後有何想法,說或不說都可。”
當老子的隻是為完成兒子的心願?
聽著怎麼如此……扯淡呢?
秦紘從戴義手中接過軍務策,本來一臉輕視,可當他用心看過上麵的文字之後,才發現……眼前這份軍務策,就好像是稚子用樸素的語言描繪了西北一場宏大的戰事。
敘事模式就好像是在編故事,但又似乎合情合理。
關鍵點在於如何用炮和新火藥,又蘊含了用兵策略,虛虛實實……
“秦卿家,你覺得如何?”朱祐樘忍不住想問詢一下秦紘的意見。
問文官……文官那邊從來都不支持儲君學習軍務方麵的事。
問張周,張周又是兒子的老師,意見總歸是有點偏頗的。
似乎隻有秦紘能給出一個相對公允的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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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紘看完之後,這才回過神來,人還有些恍惚道:“回陛下,老臣認為……太子對軍務有真知灼見,但對於用兵方略上……或是有些執著和偏頗了。”
朱祐樘笑道:“是說他固執要用炮和威武天火藥是吧?”
“呃……是。”秦紘從來沒見過這兩種東西。
雖說之前大明兩場仗,全靠新火器大殺四方,可秦紘覺得,一切的根基還在於將帥一心……所用的都還是傳統冷兵器時代治軍的理念。
至於火器……最多是點綴,怎能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火器上?
火器有其優勢,難道劣勢不很大嗎?
火器容易受潮,雨天沒法用,火器射程一般容易炸膛,還有裝填慢……秦紘對於神機營的認識,也都局限在傳統認知中。
朱祐樘問道:“那秦卿家認為,這份軍策,有機會用在戰場上嗎?”
“這……”秦紘本想說有。
但思忖之後,如文官所擔憂皇帝尚武一樣,他選擇搖頭,“臣認為,不過是太子一家之言,難有實際用途。”
“嗯。”
朱祐樘似乎對此也沒什麼失望。
不過隨後朱祐樘又拿出一份東西來,交給一旁的蕭敬道:“秦卿家,你再看看這個。”
秦紘皺眉。
心說怎麼還有?
剛才是太子給我看的方略,全都是什麼火炮、火藥的,難道接下來要給我看張周的軍事策略?我能選擇不看嗎?
朱祐樘道:“西北這些年,在軍械方麵,改進非常少,雖然張卿家改進了火器,但有好的火器,還要有配套的軍械,諸如戰車等,才能發揮奇效。這裡是一份戰車改進的意見,涉及到圖紙和參數等,秦卿家你曾在行伍多年,給個參考意見吧。”
此言一出。
劉健和馬文升都在暗暗皺眉,暗忖,皇帝這是在搞什麼名堂?
讓秦世纓幫忙參詳造戰車?他有這方麵的天賦?還是說有這方麵的愛好?
馬文升道:“陛下,不妨將此議拿到朝上提及,或由工部……嗯?由工部議定。”
馬文升進言到一半,眼睛餘光掃到秦紘身上。
這一掃不要緊。
他突然發現好像哪裡不對勁。
此時的秦紘手端著蕭敬傳給他的圖紙,打開之後正怔怔入神打量著手上的圖紙,眼神中所透出的那種沉醉般的癡迷,驚訝中帶著些許恍然,又帶著愛不釋手和激動,那感覺……就好像是讓秦紘找到了人生在世的意義。
原來戰車還可以這麼造啊……
“馬卿家所言在理,戰車之事也的確該由工部來參詳,不過先給秦卿家看看也是對的,他畢竟馬上要往西北總製軍務。”朱祐樘也發現了秦紘臉上的癡迷之色,問道,“秦卿家認為,如此設計的戰車,可是有可取之處?”
“好,好。”秦紘說話的聲音都帶著幾分顫抖。
隨後馬文升和劉健發現,這老小子臉上……居然有了笑容?!
劉健皺眉問道:“秦總製所謂的好,不知是何意。”
他是想用厲聲把秦紘給拉回到現實中來。
咱都是文臣,說好了共同進退的,你也是如此秉承你的原則,怎麼現在皇帝給你看一份戰車的圖紙,你能失態到這種程度?
而另一邊,朱祐樘和張周之間則交換了一個眼神。
這眼神恰恰也被馬文升捕捉到。
這分明是在說……得逞了!?
秦紘終於收攝心神,舉起圖紙問詢道:“陛下,不知此戰車是否已開始修造?”
朱祐樘道:“尚未正式修造,要從京師調撥戰車的話,未免山長水遠,還是就地取材製造為好。秦卿家若是覺得這戰車尚還可行,那就不妨將圖紙帶去西北,工部也會派人前去協同修造,至於在上麵搭炮、火銃等事,也會由秉寬……忘了跟你說,此戰車乃秉寬所設計。”
“哦。”秦紘望向張周的眼神中,轉而有幾分柔和的善意。
張周笑道:“秦老,在下初出茅廬,有關火器之事,倒還擅長,但設計到戰車行進運作,有些不太熟悉的地方,還望您多加指點。”
秦紘點點頭,似對張周這種謙和的態度也很滿意,道:“張侍講你客氣了,你這戰車無論從設計,到實戰運用,應該都有其獨到之處,至於如何改進,還需多加參詳。”
馬文升和劉健瞬間便意識到。
秦老頭這是“叛變”了!?
居然被張周和皇帝用一張圖紙給收買?
這是什麼道理?
張周作為策劃者,卻是成竹在胸。
彆人不知道。
他張周作為曆史過來人,豈能不知道秦紘對於工程設計,尤其是戰車方麵的癡迷?
這老小子,在曆史上弘治十四年被調往西北當三邊總督之後,第一件事就是修築堡壘,二十裡一堡,修築三邊堡壘一萬四千多所,垣塹六千多裡。
隨後改進戰車,發明了“全勝車”,是一種獨創的獨輪車,戰時禦敵,兩邊各上火銃手、弓箭手,配備長矛,一銃放完馬上換第二輛車上……
這種全勝車平時用以運送物資。
誰說籠絡一個文臣,一定要利益相交?
對於秦紘這種“工程狂魔”來說,張周覺得投其所好,效果往往更直接一些。
張周心想,這可不是你們傳統文臣所能理解的境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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