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日,方荷都被噩夢嚇醒。
夢裡有時她眼睜睜看著巧雯淒慘死,有時她甚至是被拉走的那個,還捂著自己的嘴不敢哭。
哪怕她已經明白紫禁城的恐怖,親眼所見的殘酷還是叫她有點蔫巴。
先前被杖斃的小太監可以說沒照顧好太子,使儲君陷在危險中。
可巧雯……即便方荷知道她說得比做得好,到底隻是十幾歲的小姑娘,心眼子都是為了叫自己過得更好,她沒害任何人。
被打三十大板扔到辛者庫那種地方,哪怕能保住命,也活不長久,那副好容貌,在這深宮就是催命符。
這也是方荷做噩夢的最根本原因。
一大早爬起來,方荷懨懨地起身洗漱,趁著沒人看她,摸著自己的臉,滿是惆悵。
嗚嗚說起來誰信啊,有的人她有劉海和沒劉海看起來天壤之彆。
剛穿越時她就發現了,這身體的容貌跟她上輩子很像,細微處的骨相比她原本還優越。
被劉海掩藏的額頭飽滿還有美人尖兒,隻因混油皮悶出了零星的痘。
眉色如黛,與睫毛一樣濃密非常,但從沒修過,看起來雜亂無章。
鼻頭挺拔微翹,因為能被選拔入宮的沒有醜人,最少也是清秀,才沒見水花。
最要緊的是長了雙鹿眼兒,如同一汪清泉沾染晨色霧靄,要無辜還是活潑靠一雙眼就能說話似的。
隻有嘴唇隻稱得上小巧,沒什麼唇珠微微上翹什麼的,甚至顏色還有些暗淡,應該是營養跟不上導致。
乍一看寡淡,仔細看也隻算清秀……可若露出整張臉,再白一點,眸光流轉,櫻唇微啟,那純中帶欲的模樣比巧雯這種嫵媚掛更危險!
方荷可以很不要臉地說,上輩子她隻憑容貌也能在五星酒店圈裡如魚得水。
實習做服務生的時候,不知道哪個混球把她小名叫果果的事兒傳出去,又因為做了經理她總故作嚴肅,後來她甜果小師太的大名都出圈兒了。
在學校時,要打工沒時間社交還要請人幫自己應到,拜托輔導員和學姐學長替她介紹工作,靠臉說話一往無利。
工作後,她一個差評都沒得過,從服務員直升經理,也得虧她這張臉。
不能說跟她的能力沒關係,但基本沒人能跟她對視五秒鐘還心狠手辣也是真的。
如果不是她自認脾氣不好人又懶伺候不了金主,自己也不少掙錢,想過彆墅跑車的日子其實很容易。
有人說清純在性感麵前不值一提,但清純到性感的時候,殺傷力可不是翻倍那麼簡單。
現在她明白徐嬤嬤為什麼叫侄女藏拙了,以原身的性子,即便爬上去也會叫人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洗漱完,方荷就著習慣順手打掃好耳房,無精打采提著宮燈往禦茶房去,越想越愁,甚至有些迷茫。
她肯定會努力苟到出宮,可總不能因噎廢食吧?
出去了沒銀子也很難過好日子。
要賺錢,總會有被人注意到的風險,她不會存僥幸心理,總要做最壞的打算。
等坐到小泥爐子跟前兒,方荷沒理會茹月因忐忑和幸災樂禍,在那兒嘀咕巧雯壞話,隻沉默地將昨夜裡攢下的草木灰小心篩了,收到旁邊的甕裡。
禦前宮女們月事帶要用的草木灰,大多都是從茶房和膳房要。
打掃乾淨茶房,她繼續蹲在爐子前頭,在心裡嗚嗚嗷嗷。
“姐姐,芳荷在嗎?早上剛出鍋的紅豆糕,用去了皮的上好靈沙臛做的,姐姐賞臉嘗嘗?”魏地生熱情的念叨聲在門口響起。
遞上一盤子點心,魏地生衝茹月笑得格外討巧。
“敬事房喬副侍有點子事兒要我叮囑芳荷,勞累姐姐盯一會兒,叫我們說幾句話可好?”
乾清宮一碟子點心得七八錢銀子,禦膳房還未必愛搭理。
茹月叫魏地生奉承得高興,衝裡頭撇撇嘴。
“芳荷,有人找!”
天兒越來越暖和,康熙因□□,並且在台灣設府的事兒龍心大悅,去南苑跑馬了。
已經到禦前卻排不上號的魏地生,才有工夫過來找方荷。
他拉著方荷到拐角處能看到兩邊來人的地兒。
“芳荷姐叮囑的事兒我都問清楚了,各宮的宮女確實會托能出宮的太監捎東西,沒什麼錢的叫人捎幾根頭繩也是有的。”
“手裡稍微有點銀子的,會叫人從外頭帶豬胰子和粗劣珠粉進來,頂多再加點豬油膏保養皮子。”
“那些小主兒娘娘身邊的得意人,手裡不缺好東西,融了金銀首飾都是不小的進項,愛買些燕窩碎兒喝,還會買羊脂膏和普通珍珠、茯苓、白芷這些磨成粉養著。”
魏地生辦事仔細,怕隻靠說的姐姐心裡沒數,說一樣就往外掏一樣,叫人從外頭收了個全乎。
他將兩個小木盒塞方荷手裡,“豬胰子和羊脂膏你拿回去用,彆叫人搶了。”
“其他的我在乾爹屋裡弄好,回頭瞅沒人的時候拿給你吃用。”
方荷仔細看魏地生帶回來的東西,豬胰子是黑的,微微有點發臭。
她小時候在姥姥家時也見過這東西。
姥姥是個講究的,不喜歡這股子味兒,有做香胰子的法子,也不難,小改進一下豬胰子,應該沒那麼引人注意。
原本她想做美白丸和香體丸,這兩樣東西雖見效慢,但足夠吸引宮裡的女人,老少皆宜。
純中藥萃取對身體也沒什麼妨礙,銷量肯定不錯。
經曆過巧雯的事兒,她有點怕了,這會子又有點意興闌珊。
魏地生細心打量著方荷的表情,小聲問:“芳荷姐,可是有人欺負你?”
方荷勉強打起精神,“沒人欺負我,我就是愁,該怎麼把藥材給買全了,還得買花。”
想做香胰子,精油和花露少不了。
生意還得做,大不了就先不做太出格的。
隻將宮女們用到的東西提升一個檔次,大家肯定願意買更好的,卻不會細究原本就用的東西從哪兒來。
魏地生小聲笑道:“我在內務府有個老鄉,當年淨身他差點活不下去,是我救的他,人可信,他在內務府也總有機會出去。”
“我找他打聽了,外頭的鋪子,在內城稍偏點的地兒,百十兩銀子就能得,藥材花草那些往外城鄉下去收,用不了多少銀子。”
“回頭咱們提供方子,叫他在外頭鋪子做,請乾爹走敬事房這頭的路子采買進來,光明正大走西華門。”
“雖然掙得銀子得少一半,還得打點西華門的禁衛,但這麼一出一進,就查不到咱們身上了。”
“我覺得,無論如何咱得好好活著,等出去以後咱再找門路,憑著宮裡攢下的關係總有好日子過,姐你說呢?”
方荷恍然一瞬,心裡的迷霧嘩啦啦被刮了個乾淨。
對頭,細水長流,好好活著是第一要務,窮窩囊都是暫時的,沒必要太著急掙錢,等出去以後怎麼折騰都使得。
地生不愧是未來乾清宮大總管,心性比她還穩。
她是一碰上跟錢有關的事兒就容易上頭,要不然也不能被砸大清朝來。
她衝魏地生豎起大拇指,“姐就知道咱們地生是個能乾的,你比姐聰慧多了,咱這個家沒你還真不行!”
魏地生高興地咧出兩排小白牙,他嘿嘿笑著摸後腦勺。
“那我先回去,這事兒得跟乾爹通個氣兒,趁萬歲爺不在宮裡,我趕緊把事兒辦了。”
方荷攔住他,“等等,方子我儘快默出來給你,你找乾爹給你念,回頭你也得學著識字兒。”
宮裡太監說是不許認字兒,可真得臉的管事都識文認字,否則還怎麼看賬本子?
他們家地生要做好接班準備,早學比晚學好。
見魏地生點頭,方荷又道:“你得空幫我買些珍珠粉、粟米還有杏仁油,再多買些芝麻來,我有用。”
掙錢的事兒交給地生,她暫時還是得保證苟得萬無一失才行。
萬一劉海出現問題,或者她皮膚變好了,得多一層保障。
先把古法水粉給製作出來,這東西又能養皮膚還能控製顏色,是易容裝扮的利器。
康熙在南苑沒急著回來,大概是要跑馬過了癮才回宮。
按理說主子不在,乾清宮應該很安靜,可這幾日乾清宮內外雖聽不到什麼動靜,卻無聲地熱鬨著。
禦前少了伺候的人,太監是顧問行親自從敬事房挑選諸如魏地生這種細致謹慎的補上去。
各處少的宮女,是叫內務府送過來的。
隻是也不是所有宮女都能去禦前伺候,這樣的好差事,沒點兒後台和銀子是白日說夢。
禦茶房的茹月和烏鼐都被提到禦前伺候,除了翠微和方荷留下,禦茶房一下子來四個新人。
烏鼐阿瑪還在朝為官呢,又有個做嬪主兒的族姐,去禦前是早晚的事兒。
可茹月能去禦前,連秦姑姑和翠微都大吃一驚。
方荷心裡隱約有些直覺,這應該跟巧雯先前去禦前的事兒脫不開乾係。
具體怎麼回事兒誰也不知道,茹月也沒說,隻得意洋洋從交泰殿旁邊的耳房,挪去了昭仁殿後頭的配房。
新來禦茶房的四個小宮女,大的十四,小的才十二,甭管身份如何,剛來還處在拜碼頭的階段,搶著乾活,連方荷手裡燒水的活兒都搶。
翠微作為秦姑姑的表外甥女,被小宮女們當嬤嬤伺候,除了奉茶,甚至洗腳水都不用自個兒打。
沒過幾日,翠微就習慣了這提前做姑姑的癮,笑得越來越張揚。
隻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在宮裡太平常了。
方荷聽魏地生說,巧雯沒熬過去挨板子的傷,被挪到安平堂去了。
如果沒人來想法子接她出宮,大概就是熬著日子去義莊的事兒。
方荷早把喬誠給的銀子都叫魏地生拿著,方便他買東西,沉默許久,叫魏地生給巧雯送了十兩銀子,再沒問後頭的事兒。
在無能為力改變大環境的時候,她不會濫發好心,天真到覺得以一己之力可以將真善美帶到人間。
她兩輩子都隻是個普通人,生存不易,保證自個兒問心無愧也就罷了。
禦茶房來了新人,擱原身的性子,大概還悶不作聲幫著乾活兒,叫這些小宮女們明白她好欺負,潛移默化叫她繼續做冤大頭。
方荷卻趁著換血的便利,不動聲色移了性子。
她不搶翠微的風頭,但也不搶小宮女的差事,隻挪到茶櫃旁,按平日裡看巧雯和茹月泡茶的記憶,摸索著泡茶的手藝。
最主要的是,這是比泥爐子跟前兒更適合吃瓜的地兒。
還沒到四月裡,新瓜就從禦前送到茶房裡,甚至如春風般吹進了後宮。
三月二十八,是宜妃的生辰。
按照康熙的性子,低位妃嬪生辰,內務府會多發一個月月例,高位妃嬪生辰,他會去妃嬪宮裡用頓晚膳,留宿一夜,第二天加倍賞賜。
但到了宜妃生辰這日,一大早剛下早朝,弘德殿就傳出了康熙的口諭,叫梁九功開庫房,封賞端嬪、敬嬪、安嬪,以嘉獎三人母家收繳台灣貢品一事上的功勞。
太皇太後則以後宮同喜為由,賞了嬪位以下的貴人、常在和小答應們三個月月例,也叫她們跟著樂嗬樂嗬。
倒是太後還記著宜妃是五阿哥的生母,叫身邊的嬤嬤給她送了生辰禮。
一整天的時間,佟皇貴妃和鈕祜祿貴妃並其他三妃,鳥毛都沒得著一根,滿宮都瞧著的,丟了個大臉。
到了晚間,及至掌燈時分,康熙才批完去南苑時積攢下的折子,捏著鼻梁問——
“什麼時辰了?”
“回萬歲爺,快酉時了。”嬌俏嫵媚的聲音輕柔響起,是剛被提到禦前來的烏鼐,語氣中的關懷都快滴出水兒來了。
“萬歲爺當心餓壞了身子,也該用晚膳了,您看可要叫禦膳房傳膳?”
康熙擰起眉心,看也不看烏鼐,冷聲喊:“梁九功!”
梁九功趕忙從門口挪過來,“奴才在。”
“叫她從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你要是不想要禦前的差事,就滾辛者庫去!”
如今的康熙剛三十一,除鼇拜,平三藩,□□,將皇權儘收手中,再無人可觸他鋒芒,正是最誌得意滿之時,最討厭有人自作主張。
禦前伺候的宮人隻是奴才,不是妃嬪,哪兒來的膽子在他麵前說三道四,反倒正經差事回答得不清不楚。
他突然想起曾有個眼生的宮女是如何回話的,心裡就更惱梁九功這差事不會當。
梁九功都顧不得叫人,親自捂了烏鼐的嘴將人拽出去,後背起了一層的細毛汗。
他就不該收烏拉那拉氏的銀子,為了點銀子要真是被從禦前攆走,死他都得詛咒烏拉那拉氏的祖宗!
將烏鼐扔出門,梁九功壓著聲兒怒衝衝吩咐,“宮裡要不起這麼能乾的宮女兒,稟了內務府,叫她家裡人來領回家吧!”
烏鼐都嚇傻了,她不知道自己隻是儘職儘責關心主子爺,怎的就突然遭此大劫。
真被領回去,倒是不用在宮裡熬了,可族裡的人得笑話死她。
她還想說話,梁九功直接冷了臉,抬腿就給她一記窩心腳。
要不是看在烏拉那拉氏給的銀子和通嬪的麵子上,他不叫人打死這個蠢的,他跟萬歲爺姓!
將烏鼐踹暈過去,他冷眼朝李德全斜過去,“還不趕緊拉走!等著咱家扒——”
他話還沒說完,康熙抬腿從弘德殿出來了,梁九功趕緊衝背後揮手。
李德全叫人一起,飛快把烏鼐抬走。
梁九功小心翼翼問:“萬歲爺可是要去翊坤宮?奴才已經叫人準備好了轎輦。”
康熙淡淡嗯了聲,雖然要敲打上位妃嬪,可宜妃畢竟是他寵愛的妃子,還有五阿哥和九阿哥,他不會不給她這個臉麵。
冷上這些時日,並著白日裡的沒臉,也就夠了。
隻跨上轎輦的時候,簾子將放未放的瞬間,他突然瞧見廊廡角落紅漆柱後頭,藏著顆小腦袋。
嗯……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