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荷心頭猛地一跳,硬憋著那口氣,被噎得眼前發黑。
上輩子不聽顧客的話最多被辭退,這兒不聽使喚可是要命喂。
還好服務行業主打一個細心聽話,她條件反射立刻轉身,按照先前的節奏,往回緩行幾步,安靜蹲身。
康熙看都沒看方荷一眼,他隻是估摸著差不多到時候,喝了口茶下肚兒,感覺出餓來了。
“什麼時辰了?”
方荷眼角餘光掃了眼殿內水漏,以柔和勻速的聲音回答這位可能眼瞎的爺。
“回萬歲爺,還有一刻到亥時。”
康熙聽著聲兒陌生,倒漫不經心垂眸掃了方荷一眼,心知這是剛換上來的宮人,有些不悅。
其實這幾日處置的乾清宮宮人,不是被遷怒。
震怒是給後宮和外頭人瞧的。
他已是十幾個孩子的阿瑪,兩個孩子之間的齟齬還不至於接受不了,好好訓導便是。
可他重視太子,毓慶宮的宮人時不時就被敲打,怎的就叫太子喝了酒?
演武場的動靜瞞不住還情有可原,連他在乾清宮摔了幾個茶盞,還沒過夜就傳到了後宮。
前朝那長篇大論的彈劾折子怕是熬夜寫的,那些女人鬨不完的小心思這幾日倒收了個乾淨,真真叫他著惱。
在他和太子身邊安插釘子,想做什麼康熙再清楚不過,他惱的就是這些人敢如此算計,簡直不把他放在眼裡。
沒承想剛處置了一批宮人,又叫眼生的進了殿內。
梁九功這狗奴才真是愈發會當差了!
腦海中的想法一閃即逝,康熙見方荷蹲得穩當,安靜得稍不留神就叫人忽略她的存在,倒沒如梁九功想得那般,將邪火發作出來。
他淡淡揮手,示意方荷退下。
“叫梁九功滾進來。”
方荷偷偷鬆了口氣,跟剛才一樣節奏穩定地出來殿門。
對上梁九功,她心裡哼了聲,一字不漏地蚊子哼哼似的傳了話。
“萬歲爺叫梁諳達滾進去。”
梁九功:“……”這宮女是傻還是活膩了?
“萬歲爺還說什麼了?”到底是更擔心自個兒的腦袋,他壓著火氣小聲問。
“問了時辰。”方荷壓低了腦袋,喏喏道。
“我們禦茶房茹月說銀針適合鹹口的點心,禦膳房應該備著了。”
梁九功聞言,下意識就覺得主子爺是餓了。
哎喲,可不能叫萬歲爺餓壞了身子!
他顧不得跟方荷多說,擺擺手趕緊進了殿。
康熙聽到梁九功急促的腳步聲,不自禁微微蹙了下眉,抬起眼皮子冷冷瞥他一眼。
“顧太監回來了嗎?”
“還在慎刑司,估摸著也該審得差不多了。”梁九功也不知怎的,下意識縮了縮脖子,賠著小心回話。
毓慶宮的奴才,除方荷看到的貼身太監被杖斃,其他人都提到了慎刑司去嚴加拷問。
太子往日最注重自個兒的身份,小小年紀恨不能將清風霽月刻腦門兒上,突然喝酒就是一樁怪事兒,怕是有人教唆。
康熙最恨這起子引太子學壞的混賬,不打算輕輕放過,叫敬事房總管顧問行親自去審。
聽到梁九功回話,他吩咐:“等他回來,無論什麼時辰,叫他立刻來見朕。”
梁九功趕忙應下,又試探著問:“主子爺,禦膳房準備了點心,還熬著雞湯呢,您稍用點可好?”
“您可憐可憐奴才,要是太子得知您晚膳都沒用,熬壞了龍體,怕是更愧疚難過,老祖宗都得扒了奴才的皮。”
康熙笑罵,“你這狗奴才倒敢拿朕跟個孩子比,腚癢了直說,朕成全你!”
梁九功隻管嘿嘿笑,“若能叫主子進膳香一些,奴才拚著被打爛了腚也高興!”
這是陪著自個兒長大的哈哈珠子,康熙不至於不叫人說句調皮話,哼笑了聲。
“那就叫人進些好克化的上來吧。”
頓了下他又吩咐,“這幾日乾清宮再進人,你仔細著查清楚,要是再出紕漏,你就去辛者庫當差吧,朕這裡不要無用的奴才。”
梁九功心下思忖著,這吩咐是因為剛才那宮女還是旁的?
難不成是剛才那小宮女沒伺候好?
梁總管立時就決定,要跟秦姑姑說道說道。
他可不是小心眼,隻為了主子爺的安危,新來的宮人得嚴加教導,該打就打,該罰就重重地罰!
宮裡又不缺想來乾清宮伺候還會說話的宮人!
方荷拖著綿軟的腿腳回到禦茶房。
再見過大風大浪,小太監捂著嘴被拖走的畫麵還刻在她腦海裡,剛才康師傅心血來潮的眼瞎,真是有點嚇人。
蹲在爐子跟前的茹月和給手上塗藥膏子的巧雯,聽見動靜,立刻站起身湊過來。
茹月迫不及待問:“茶進上去了?”
方荷心想,難道她還能生吞茶碗?
她依舊照著原身的性子,輕輕將空著的托盤放回茶櫃,無聲勝有聲。
兩人:“……”
巧雯仔細瞧著方荷的表情,“你可看清了,萬歲爺心情如何?”
“姑姑教導,不可妄議主子。”方荷恰到好處地晃了晃身子,臉色忐忑地呢喃著,就著驚魂未定的後勁兒,一步一哆嗦往小泥爐子那邊挪。
“我,我還是去燒水。”
茹月和巧雯見方荷這貌似虛脫的模樣,心下有了計較。
巧雯扶著手腕,“我燙傷了手,這幾日沒法往禦前去,隻能辛苦茹月姐姐了。”
茹月心裡啐了一聲,往常怎麼不見你辛苦我呢。
她皮笑肉不笑地隨口應了,餘光卻落到方荷身上。
翌日再上值,茹月搶在方荷前頭蹲坐木墩子上,可憐巴巴衝方荷央求——
“我昨兒個沒蓋好被子著了涼,頭疼,見不了風,這幾日勞煩芳荷姐姐你去上茶吧。”
方荷憋著笑:“……好。”她可太喜歡這種玩心眼子的小傻瓜了。
原身隨她母親,性子極軟,沒什麼主心骨。
徐嬤嬤叫她老實本分不要惹事兒,原身這些年從沒拒絕過彆人,愣是能做到九年都沒漲過月例。
每個月拿到手的二兩銀子,要麼聽徐嬤嬤的交給掌事姑姑討個巧兒,要麼都交給徐嬤嬤,自己隻留了七錢銀子並二十個銅板應急。
徐嬤嬤是得了急病,死在安平堂,銀子也沒見著。
以乾清宮的物價,買道點心都還差十個銅板呢,這比穿越叫方荷還心慌。
她是想苟,不是想窮窩囊。
禦前得去,起碼得賞銀的機會比在茶房多,操作好了也可以查無此人,俗話叫燈下黑,這才是苟的最高境界。
接下來幾日輪值,上茶就成了方荷的活兒。
禦茶房宮女也得在殿外站樁,以防主子換茶,或者有大臣來覲見,負責上茶。
隻不過這回她進不去殿內,茶都交到了禦前太監的手上。
倒是偶有趕著康熙進出時,方荷以上輩子就練出的廣角餘光,好歹看清了這位爺的臉。
她還驚了一下子,不是說康熙臉上有麻子嗎?
可她看得分明,那張略瘦削的臉上乾淨得很,丹鳳眸高鼻梁,眉若遠山,有點輕微混血的意思,高且精壯,怪不得宮人前赴後繼往上撲。
見鬼的是看起來比她還白,完全沒有時下普遍古銅色的男子氣概。
若非習武練出的犀利和屬於帝王的氣場,完全是個金牌會所的標配呢。
她在心裡嘖嘖了好半天,瞧著自己如今隻勉強算得上乾淨細膩的黃皮子,有股子折騰麵膜和手膜的衝動。
康熙沒察覺有人在酸他那身好皮子,隻思忖著太子的交代,跟顧問行審出來的證詞對上了。
有人在胤礽耳邊散播謠言,說康熙更看重長子,更因滿人是馬背上打下來的天下,覺得他比不過胤褆,有心換太子。
胤礽有理有據地信了。
他覺得,如果不是汗阿瑪有此心思,為何納蘭明珠如今越來越受重用,甚至還跟他三姥爺針鋒相對,叫索額圖吃了好幾次虧,汗阿瑪都不管。
康熙清楚太子喝酒這事兒跟索額圖脫不了乾係,將太子罵了個狗血淋頭。
“你是朕從繈褓裡一手拉扯大的,你那些兄弟們有哪個是朕親自教導的?”
“朕花費了多少心思教你為君之道,換個太子,叫江南文人罵愛新覺羅蠻夷不化,再耗費更多工夫去教你大哥,你當朕跟你一樣蠢?”
“朕教了你那麼多道理,怎就沒叫你記住為君切不可耳根子過軟,旁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腦子叫狗吃了嗎?”
胤礽被罵得乖乖認了錯,也肯用膳喝藥了。
都說愛之深責之切,就臉上的唾沫星子來看,汗阿瑪應該沒放棄他。
解決了太子這邊的鬨劇,康熙從毓慶宮回來,就將顧問行又找了過來。
沒過幾日,佟皇貴妃和鈕祜祿貴妃的宮裡少了幾個宮人,惠妃的長春宮灑掃上也沒了兩個粗使嬤嬤。
此事就算壓下去了,乾清宮又恢複了天朗氣清。
茹月和巧雯看方荷每天慢慢悠悠來往禦前,除了上茶什麼都不用做,心裡再鼓不住氣。
她們覺得,先前方荷第一次去奉茶回來,定是故意裝害怕唬她們。
碰上方荷回禦茶房,茹月涼颼颼開了口,“我說芳荷呀,你這幾日可是春風得意了。”
“莫不是靠山沒了,倒催生出了上進心吧?這人還是得有自知之明才好。”
“話不能這麼說。”巧雯滿臉不認同地懟茹月,但麵向方荷時,眸底還是藏不住的咄咄逼人。
“芳荷姐姐,按理說先前我照顧你,不該挾恩圖報,隻是一時不小心燙了手,沒法子的事兒。”
“現在我也好了,茹月頭也不疼了,總不能一直勞累你,你說是吧?”
方荷腹誹,孩子大了,知道出來奶了。
早幾天禦前沒消息傳出來的時候,舌頭忘耳房裡了嗎?
但她也不拒絕,為了保持低調,一時半會兒的她不可能讓自己的性子跟原身相差太大。
她隻忐忑不安地絞著手指往小泥爐子跟前去,一副鬆了口氣的模樣。
“聽你們的,我繼續燒水就好。”她扶著茹月站起身,瞧著小泥爐子滿臉歡喜。
“這幾日才知你們辛苦,在外頭吹了幾天風,我總覺得渾身皮子發癢。”
嗯?茹月滿臉趾高氣揚起身的動作僵住了。
也不知怎的,她突然也覺得臉上有些癢。
兩人都下意識看向方荷,可彆說,芳荷長得寡淡,露出來的皮子卻乾淨澄透,很是叫人嫉妒。
巧雯勉強扯出一抹笑,試探著問:“芳荷姐姐可是有什麼保養的法子?”
方荷狀似不解地啊了聲,不安地坐在小泥爐前,指著燒水壺。
“我沒有保養的法子,倒是姑姑跟我說,每日用滾水水霧蒸蒸臉,拍打拍打,皮子自然會乾淨細膩,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茹月心下一動,怪不得芳荷聽徐嬤嬤的話,老老實實待在茶房燒水呢。
她仔細回憶,好像芳荷的皮子一直比她們這些在外頭風吹雨打的宮女細膩。
這叫她和巧雯心下犯了難。
把去禦前的機會扔出去是不能夠的,可她們又想要細膩皮膚的法子,實在兩難全。
巧雯腦子更靈活些,她笑著衝茹月眨眨眼,“其實身為禦茶房宮女,去禦前奉茶和燒水,本就是咱們所有人輪換著來,總不能一直辛苦芳荷姐姐在爐子跟前。”
茹月眼神一亮,立馬附和:“咱們在茶房當值,自然什麼都得乾,不如咱們分時辰,每個人輪換著燒水如何?”
蒸臉需要持之以恒,總在爐子跟前烤也不是辦法。
輪換著來,每天都蒸一會兒,有沒有用早晚看得出來,也不耽誤去禦前奔前程。
至於芳荷在禦前會不會搶了她們的機會……嗬!
就憑芳荷這爛泥扶不上牆的懦弱性子,萬歲爺怎麼可能看得上,給她登天梯都爬不上去!
兩人心下譏諷著,笑眯眯把事兒定了下來,誰也沒問方荷的意思。
兩人還沒商量出個先後,就見梁九功親自出現在茶房。
“梁諳達,您怎麼來了?”茹月立馬起身,熱情笑著上前蹲安。
巧雯臉上的笑也真切了許多,聲音嬌柔問:“是不是禦前要茶?萬歲爺要喝什麼茶,我這就進上去。”
梁九功沒理會兩人,反倒朝茶房裡頭瞧。
看到站爐子邊慢吞吞行禮的身影,他嘬了嘬牙花子,衝方荷招招手,叫她近前來。
“芳荷是吧?先前你也不說你叫什麼,咱家都沒認出來。”
他笑眯眯道:“咱家和徐嬤嬤是老交情,如今徐嬤嬤雖不在了,情分沒不了。”
“當年我生病的時候,徐嬤嬤還給我送過湯藥呢,這份情咱家總記著還,可惜沒碰上機會。”
“現在可巧禦前有了缺,你想不想去禦前伺候?這咱家還是能做得了主的。”
巧雯和茹月瞬間僵住,臉有些微微發疼,震驚的目光刀子一樣紮向方荷。
憑什麼?
她怎麼配有這樣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