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對衙門的恐懼根深蒂固,所謂“民不與官鬥”更是代代相傳、再明智不過的共識。
在此之前,老宅想當然地以為村裡的事在村裡解決,頂多鬨去請村長定奪,因而氣壯膽粗,絲毫不懼:誰不知道村長和崔大伯從小好得跟穿一條褲子長大似的?
誰料憑空冒出來一個崔二給寡婦撐腰,這下可捅破了天,一不做二不休,寧願把大家夥都拉到衙門裡在知縣老爺麵前升堂。
崔淨空不害怕,他是去歲的院試第一,秀才被免除徭役,可以見官不跪,還不得對他隨意動刑。
揭榜那天,從縣裡來人吹鑼打鼓地將功名送進了鐘府,黔山村不知道多少年才又出了一個正經讀書人。
崔二嘴上口口聲聲說什麼公正不阿,知縣偏袒誰還不是顯而易見的事?隻是到時候升堂,崔四叔和崔大伯都得跪在地上由板子往屁股上招呼。
眼見崔大伯還想開口辯駁,崔淨空又出一語,這回堵住了他的嘴:
“說起陳年舊事,老宅對我從未有過養育之恩,按大伯的說辭,父親的房地是不是現今該歸還我一半?”
置身事外看熱鬨的崔二伯一見禍水東引,這才忙不迭地起身,崔三郎那地界兒現在由他兩個兒子住著。
牽扯到自己的利害,他於是勸道:“行了行了,四弟,你一年能去山上幾回?快彆丟人現眼和小輩計較,一家人湊湊合合過得去就不賴了!”
崔四叔本就對報官一事很有些畏懼,像個王八似的把腦袋縮回去,已經慫了,可嘴頭上還要過癮:“我看是你崔二和這臭娘們有點齷齪,大家都是姓崔的,怎麼就你胳膊肘往外拐!”
“四弟,你又搭錯筋欠收拾了不是!”他這話就純屬惡心人了,劉桂蘭當即開口斥了回去。
然而這番詆毀偏偏誤打誤撞,崔淨空倒是不在乎,他甚至願意當場點頭應下,坦白自己確實對寡嫂的心思算不得良善,可是馮玉貞卻不行。
她把雙手放在膝頭,兩手摳著布料,顯然是感到難堪。
“我和嫂嫂有沒有齷齪不清楚,可四叔——”崔淨空語氣有些遲疑,像是真的感到費解:“前幾年,一天晚上月黑風高,我怎麼好像無意瞧見四叔從土溝李家提著褲子走出來?”
他話鋒一轉,又輕飄飄丟下一句驚起眾人的話:“說起來也巧,李叔出去大半年,回來不過一月就懷上了孩子,誰不說是件喜事呢。”
“你、你胡咧咧些什麼!”崔四叔臉都要白了,門外嚷動聲層出不窮。
李家男人五年前到縣裡做工,足足乾了有半年才回來,說是賺了一筆錢,這事村裡都知道。至於崔四叔那時候確實行為不端,坊間風言風語也有過,可這被人實打實目擊卻是頭一回。
崔二何必騙人呢?這回可好,等門口的人散了,不用兩天,這事必定傳地全村上下、婦孺老幼皆知。
一直不搭腔的四叔母這時候猛跳起來,她本就是個潑辣的性子,直接衝出來擰崔四叔的耳朵:
“我老早就說你和李家那個娘們眉來眼去,這兩年越瞧那孩子越覺得和你像,這倆蒜頭鼻醜一塊去了,崔老四你再給老娘裝!”
這回老宅可就真亂得宛如一鍋粥了,混亂源頭的崔淨空卻悠然站在原地。
村長見這場麵消停不下來,他和崔大伯委實私交甚好,此番過來也是撐場麵,以為拿捏一個寡婦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這筆爛攤子真鬨到衙門裡去,萬一把崔三郎房地連同崔澤族譜的事也卷進來,查個水落石出,私扣下人家地契和牙牌的崔大伯根本跑不了。
於是村長拍了拍桌子,清嗓後下了定論:“行了,村裡崔三郎的房地以後歸崔家老宅,山裡房子歸馮玉貞和崔淨空,這樣可滿意了?”
崔四叔正被媳婦揪著耳朵喊疼呢,哪兒顧不得上這個,不願意也隻能讚同了。
許久不言的馮玉貞卻忽地開口,她抬起來臉,一字一句地道:“四叔,你們的東西該拿的都拿走,我隔日上山收拾屋子,到時候有什麼東西留下,我直接往山裡扔,若是叫虎狼叼走,可不歸我管了。”
那張平時溫順的臉上透出一股冷冷的、凍人的狠意,崔淨空眸光一閃,黏住在她的麵容上,胸口又因為她這副罕見的模樣不受控地砰砰亂跳。
這樁鬨事就這麼草草了結,兩人走之前,劉桂蘭暗暗塞給她幾個饅頭,讓他們路上墊補點。
她目光複雜,好像是想說點什麼,可最後隻歎了一口氣,再也沒說彆的。
崔四叔和李家鬨掰了的消息在村裡如火如荼地傳開了。
崔四叔在老宅避了半個月風頭,直到有天不得不出去,回來時被揍得鼻青臉腫,鼻下冒血,胳膊都折了一條,村裡人都知道是李家男人乾的。
時光飛快過去,日頭慢慢毒辣了起來,夏天悄然而至。這樣的季節裡,萬物生靈都是生機勃勃、鬱鬱蔥蔥,卻唯獨不包括馮玉貞。
很多傷痕隻能靜靜晾在那兒,稍微碰一碰都鑽心的疼,沒人能替代她承受,馮玉貞隻能硬熬,從小到大,來回兩輩子都如此。
她剛回來那幾天,像極了隻吊著一口氣的提線木偶,每當聽見崔淨空喚她“嫂嫂”,便覺得莫名刺耳,心底猶如針紮一般。
崔淨空先前之所以答應她搬過來,無非是礙於情理照顧兄長遺孀,現在發現這個寡嫂名不正言不順,可以說是個無用的負擔,按照話本裡恣睢的性子,神不知鬼不覺讓她消失也是有可能的。
她擔憂了幾天,卻逐漸發覺崔淨空似乎並沒有這個想法,隻是日益晚歸,每天回來時模樣都風塵仆仆,總有零星的幾處濕泥粘在他的衣擺和鞋邊。
今天也一樣。
等崔淨空到家,桌上的飯菜已經涼透了,馮玉貞又把飯回鍋稍微熱了熱。
天氣躁熱,加上興致不高,女人胃口很差。
她原本就不算有肉的鵝蛋臉更顯消瘦,下巴尖尖,瞧著宛如一朵蔫兒了的花,沒精打采地往嘴裡一粒米一粒米扒拉,看著比喝藥還難。
兩人本該如往常一樣各自歇息,崔淨空卻對她道:“我們現在上山去。”
馮玉貞往屋裡走的步伐一頓,呆了一呆,開口便是拒絕:“天黑了,現在去山裡下不來的。”
“不回木屋。”
馮玉貞越發迷惑:“那是去哪兒?晚上總歸不好走。”
崔淨空不鬆口,烏黑的眼珠子盯著她:“我借了馬。”
馮玉貞驚愕地走出門,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匹黑亮的駿馬,它被拴在柵欄上,見人出來,迫不及待地打了個響鼻,拿蹄子來回蹭冒尖的草地。
走到跟前,黑馬顯得高大異常,肌肉勃發。馮玉貞以前隻遠遠見過,挨這麼近是頭一次。
她生出一縷對未知的恐懼,畏葸不前,搞不懂崔淨空的意圖:“空哥兒,我不會騎馬,何況又隻有一匹,還是算了罷。”
“我帶著你,共乘一騎。”
“這怎麼行,等……啊!”
女人的腰肢纖細,崔淨空兩隻手牢牢握住,他雙臂往上一抬,馮玉貞便兩腳懸空,就跟拿放一個物件似的,輕而易舉地把人送上了馬背。
她尚還驚魂未定,黑馬並不服她,晃著身體要把人摔下來,本就害怕,身子扭得東倒西歪,死死閉著眼睛,就等著被狠狠摔下地。
可青年喉間溢出一聲類似獸類的低吼,方才不馴的馬就低著腦袋安生呆著了,崔淨空緊接著嫻熟利落地翻身上馬。
“咱們怎麼能挨著坐!”馮玉貞氣結,也顧不上對他好言好語了,兩人一前一後坐一匹馬上,叫村人看見必定要落下口舌。
坐在她身後的青年兩手繞過她的身子,頭湊在她頸側,一把拽起韁繩,長腿一夾馬肚,黑馬立刻撒開四蹄,風裡隻留下女人的驚呼和他的反問:“為什麼不行?”
“我、我害怕,你快停下!拐彎、趕緊拐彎!撞撞樹上了啊!!”
馬身顛簸得厲害,馮玉貞舌頭都打哆嗦,聲調抖三抖,嘴裡喊的是什麼都沒過腦,魂都要沒了。
小叔子年輕、溫熱的身體緊緊貼著她的後背,馮玉貞一手把住她身側那條結實的手臂,本能地往崔淨空懷裡窩得更深,眼裡甚至被嚇出了淚花。
不管她喊什麼,求饒也好提醒也罷,崔淨空從不回應,隻是笑。
好幾回眼瞅就要直愣愣撞石頭或者樹上了,聽見寡嫂驚慌的喊叫驟然拔高,崔淨空穩穩勒緊韁繩,身下的黑馬才敏捷調轉了方向。
三番四次下來,傻子都能看出來這人是在故意戲耍她了。
馮玉貞又羞又惱,大概是迎麵吹來的夜風涼爽,好像所有困擾她的苦痛都被夜風吹到腦後。
天地之間隻剩下身下奔馳的馬、前方蜿蜒的山路和背後的小叔子,除此之外什麼也不需要了。
秉持著吵也要吵到你崔二停下的想法,她索性放開嗓子。
叫得儘興,滿腔的怨氣被發泄一空,她兩頰都湧上兩朵暢意的豔雲,很是可憐可愛,這時候崔淨空總算開口了,他的目光落在懷裡女人的臉上:“側頭,容易灌風。”
“用不著你管!”
馮玉貞可算硬氣了一次,崔淨空聽著她不客氣的話半點怒火都沒有,反而朗笑出聲。
他從沒這樣放肆地笑過,更多時候隻吝嗇扯起一點聊勝於無的弧度。
她於是想,小叔子確實不是個好人,偏要在她耳畔笑,青年薄唇好似不經意間蹭過耳垂,那處微微發燙,馮玉貞不自覺咬著唇,身子麻了半邊,聲音都軟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