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算什麼?在這本族譜麵前,馮玉貞方才的據理力爭,連帶著上輩子所有的苟延殘喘都如一記重拳砸在臉上。
眾目睽睽之下,她像是最可笑的跳梁小醜,無地自容。
看著馮玉貞臉上猶如塗了蠟一般難看,劉桂蘭立刻兩臂一揮打圓場,無外乎“肯定是成親那幾天忙忘了,族譜多陳舊的玩意,沒人仔細看”之類和稀泥的說辭。
臨近黃昏,老宅同村西相距不近,連夜趕不回去,再加上這樁事尚未有個定論,明日估計還要鬨騰一場。
以防晚上再碰麵生出事端,劉桂蘭將跟火藥桶似的兩撥人分開,崔四叔他們自然還在老宅住,隻能委屈馮玉貞和崔淨空兩個人到不遠的族祠裡湊活一晚上。
走出老宅,半輪太陽已經被遠處蒼翠的山體吞噬,負隅頑抗的霞光映紅半邊天際。
依舊晃眼的日光將馮玉貞射得眼睛酸疼,雙腿如同灌鉛一般,走在她前麵的崔淨空回頭,隻見寡嫂垂頭立在原地。
於是走回去,背對她蹲下,片刻之後,溫軟的女體安靜依附上來。寡嫂兩條細胳膊環住青年的脖子,小腿在寬鬆的褲管裡來回蕩,她默默把頭埋在青年肩膀上,一聲不吭。
崔淨空的手架起她的腿,起身和走路都很穩,他放緩了腳步,像是背著一個需要輕拿輕放的瓷瓶,肩膀的布料很快便被濡濕了。
單手拖著背上的人,推開族祠大門,走進幾個月前馮玉貞睡過幾晚的偏房,背後的人卻仍不不鬆手。
崔淨空聲音溫和,幾乎是在哄她:“我先轉過身。”
馮玉貞才鬆手坐在床上,眼瞼悶紅了一大片。崔淨空跟著坐在床邊,摟住對方的腰肢和小腿,展臂一把將人攬進懷裡。
馮玉貞雙手揪著他胸口的衣襟,如同溺水者抱住遞過來的浮木,緊緊攀著崔淨空,她這樣並非是對小叔子有什麼彆的情愫,如果身邊陪她的人是劉桂蘭,她估計也會如此。
她就這麼藏在崔淨空的懷裡啜泣,喉嚨裡發出微弱的嗚咽聲,看不見她的臉。
他的胸口溫熱,分不清是眼淚還是其他因素。崔淨空隻想象一下,便為她痛苦的神態而止不住心神蕩漾。
夏季將至,衣衫愈來愈少,卻挨得這樣近,這樣親密。他奇怪,分明身上是一點不疼的,可就是想碰她,這種想法已經剝離了最初的企圖,逐漸變得不辨真相起來。
隻要瞧一眼她為那個早死的親哥細細哭啼兩聲,紅著眼睛跟貓叫似的,疼痛消減下去,心裡反而癢得厲害,念想壓不下去,和理智互相僵持,誰也勝不過誰。
不成,還是想碰。
良久,他的手慢慢貼在寡嫂背上,極為生疏地輕輕拍了兩下,懷裡人脊背上的肋條都能粗略地摸得出來,很惹人憐愛地在掌下顫動,崔淨空順勢把下巴擱在她頭上,不自覺抱地更緊。
那根蹩腳的木簪還插在她發髻上,硌得慌,崔淨空把它抽出來,隨手丟在床上,看都不看一眼。
等人勉強安撫下來,門外傳來敲門聲,崔淨空抽身出去,劉桂蘭很局促地站在外麵,急忙問道:“貞娘怎麼樣了?不行不行,我進去跟她說兩句!”
崔淨空向旁邊一站,不動聲色攔下:“嫂嫂疲乏睡下了,有什麼話不妨由我轉達。”
兩人往外走了走,不欲吵醒馮玉貞。
劉桂蘭兩手搓來搓去,難以啟齒道:“剛才我實在拉不下這張老臉說明白,澤哥兒怎麼會忘了寫貞娘的名字?小兩口蜜裡調油似的,這事不怪他。”
原來當年崔三郎死後丟下兩個孩子,老宅本來一個都不想收,可礙於情理,還是答應把大一點的崔澤接過去。
崔淨空則被以“晦氣”“克死親爹”的理由拒之門外,還好靈撫寺裡的和尚下山把他帶回廟裡,指不定崔淨空早要被餓死在家裡了。
可崔澤寄人籬下的日子同樣算不上好過,老宅強行把本該歸屬他的房地霸占了,十六歲早早出來謀生,定期上交所掙不多的銀錢,後來便想索性主動從族譜除名,自此同老宅再無瓜葛。
然而本朝嚴查戶籍人口,想要另立門戶,必須拿著證明身份的牙牌去官府登記,額外還要再納一筆錢,否則一旦被發現便按律處置。老宅裡所有人的牙牌都被攥在崔大伯手裡,他去要,對方不給,除非湊夠五兩銀子來抵。
若要官府補辦,其一程序繁多,府道裡沒有關係幾年都很難活絡下來;其二要至少兩位證明其身份的親屬牙牌,湊不齊全。
這五兩無異於一個天文數字,崔澤隻得求到劉桂蘭那裡,劉桂蘭懂他這些年的苦,可當時族裡老一輩剛走,她初掌家,很多事都手生,找個底朝天也不知道她男人到底把崔澤那塊藏哪兒了,連床底下都掃過,崔大伯死活就是不說。
無奈,崔澤慢慢攢錢,還暫時不能和他們撕破臉皮。他既然早晚要脫離崔家,自然不會再多此一舉,添上馮玉貞的名字。
看今天的情形,顯然崔澤對此有所隱瞞——畢竟是一個歲數不小的貧苦獵戶,再負債累累,更不可能討上媳婦了,或許他想著以後合適的時機再跟馮玉貞坦白,但怨誰呢?隻這麼短短半年不到,就英年早逝了。
“和貞娘成親的時候,他省吃儉用已經還了一半多,眼看著馬上就……剛剛我故意不說,澤哥兒埋在祖墳裡,怕讓你四叔那種渾人知道他想除名,指不定今晚就刨墳去。”
“崔家人心不齊……”劉桂蘭長籲一聲,麵容一下蒼老許多:“是我對不住他們小兩口,沒臉見人,空哥兒替我去跟她說說吧,至少叫她心裡好受些。”
她抬腳要走,卻意外瞅見崔淨空的神情竟然有些陰森,再要去看,青年已恢複了平常的淡然。
崔淨空再進去,馮玉貞側躺在床上,兩眼不錯開地盯著一處,眼神是木的,一隻手裡捏著那個被他丟開的木簪子,好像就要這樣睜眼到天明。
他把身後的被子扯出來,蓋在她身上,卻顯得人更瘦小,他聽見馮玉貞喃喃:“為什麼不往上寫我呢?”
是真的忘了,還是也覺得沒必要?抑或是覺得她不夠體麵,帶不出手?
她很努力不要猜忌亡夫,卻不可避免心折下去,猶如白雪下的一點汙泥,又或是端著的碗突然迸裂,捧著暖手的溫水霎時間變得滾燙,燙得她全身都裂開了幾條縫。
縱使日複一日地遭受折磨,可和崔澤那段時光支著她,苦的時候還能回甘,於是能夠再堅持下去。可如今她唯一的糖也不確定是不是摻進了毒,隻想到有這個可能,她就覺得天昏地暗,天地之間再沒有一處地界可供她容身。
已死之人的事,總不能追到地府裡問,沒有誰能回答她。
崔淨空拖著椅子坐在她麵前,從她手裡將木簪子拿出來,道:“也許……他是覺得時機未到。”
“是了,怪我肚子不爭氣,”她似乎總算尋到一絲指望,語速都快了:“倘若我能懷上孩子,澤哥兒肯定要給我添上的。”
有意不去細想,越刻意破綻越多,她不受控回溯起紅綢遍布的廳堂,高堂兩側崔大伯和大伯母分彆落座,崔澤牽著她走近,那本夢魘似的族譜就攤在桌上,泛黃的紙張四四方方地擺在那兒。
這回哪怕是騙也騙不過去了。村裡哪有那麼大的規矩,必須有孕才能上族譜,又不是什麼高門貴戶。鄉野淳樸,懷不上就懷不上,從親戚家裡抱一個養,並不是多稀罕的事。
丈夫隻是不想給她寫罷了,從沒有不能的道理。
馮玉貞忽然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她現在一個徹頭徹尾的外人躺在崔家族祠裡,不顯得可笑嗎?
神情頹然,手喪氣地垂在床邊,另有一隻手突然伸過來,輕輕觸碰到她的指腹,馮玉貞輕輕晃了晃,卻沒有移開。
崔淨空先是虛虛一點,然後五指緩緩打開、穿過她的指縫,馮玉貞的眼睫顫了顫,最後縱容他強硬地合上,兩人於是十指交叉。
大概是今天夜裡她太冷了,馮玉貞想,所以才有點貪戀對方遞過來的這點溫暖。
她聽見青年說:“睡吧。”
後麵一句話便好似在春風裡被吹落枝頭的花,更像是她半夢半醒間耳邊的幻聽:“我會永遠在你身後。”
第二天大清早,老宅就鬨哄哄地吵翻了天,不僅昨日沒趕回來的崔大伯在,就連隔著半個村子的禿頂村長都被人請過來了,坐在主座上耷拉著眼皮。鄉親鄰裡聽說這兒有一腦門官司看,可勁兒湊熱鬨伸腦袋,老宅門口圍了不少人。
崔大伯頭上一頂鹿皮帽,他五官也算周正,可臉頰卻跟被人用刀削下去兩塊一樣凹陷下去,眼底青黑,一副精氣虧損的模樣。
馮玉貞本就睡得不好,起了好幾次夜,差點翻下床,還是崔淨空守在旁邊扶了一把。
再見這個前世對她欲圖不軌,害她最終沉塘的罪魁禍首,正巧崔大伯若有所感看向她,馮玉貞登時感到一陣翻腸攪肚的強烈不適,甚至有些反胃。
崔四叔覺得這事已經板上釘釘,特意把人都叫過來,他很有些自得:“你一個外人,還有什麼臉呆在這兒?”
馮玉貞已經不複昨天的氣勢,聲音雖然小,但還是有條有理反駁道:“就算我不在崔家族譜上,這房子是崔澤把我娶過門之後兩個人出錢出力一塊蓋的,裡麵也有我的一份,我說得上話。”
崔大伯微微一笑,很大度地開口:“是這個理,可到底崔澤是老宅養大的,蓋房子必定是他一個男人乾的多,他那份分攤給我們,以後輪著住不就成了?”
這麼大的屋子裡,大多數人都站在她的對麵,許多雙眼睛凝視著她,嘴裡細細碎碎不知道在說什麼。
就連大伯母也礙於人多勢眾,她畢竟管著老宅,這事上不好太偏她,隻能保持中立,馮玉貞的心頭驟然間湧上無可言說的哀愁,不禁懷疑自己還坐在這兒堅持的意義。
崔淨空站在她身旁,瞥見她麵容蒼白,不自然地捂著胸口,突然冒聲:“不對。”
眾人都很新鮮地循聲望去,謔,原來是半年前狠出了次風頭的崔秀才。崔四叔嘀咕著:“崔二,你瞎攪和什麼?”
“哥哥死了,本就應該順下來歸我。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理應如此。”
馮玉貞也看他,崔淨空的目光掠過她揚起的臉:“我已決意如此,倘若叔伯不同意,那便直接對薄公堂罷。”
一時間內外忽地喧嘩起來,崔氏眾人麵色大變,主座上的村長也睜開了眼,崔二竟然一不做二不休,威脅要鬨到衙門去!
誰不怕那些黑臉捕快和宛如鍘刀一般的驚堂木呢?早年村裡有人偷雞摸狗被抓了個正著,扒了褲子屁股都打爛了,奄奄一息抬回來。進去容易,不脫層皮甭想出來!
“知縣老爺公正不阿,”崔淨空神情卻很平淡,說到最後輕笑一聲:“必然叫大伯四叔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