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13、今晚回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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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風從沒有掩緊的門扉裡吱溜溜鑽進來,吹動她的額發,馮玉貞受冷,這才迷迷糊糊從床邊支起身。

昨晚上她絮絮叨叨不知道說了多少,最後都把自己給說困乏了,也不知道怎麼就趴床邊湊活了一夜。

腰背酸疼,她揉捏了兩下肩膀,蓋在身上的薄褥便滑落在地。

誰給她蓋的?

馮玉貞撈起來,意識這才回籠,一看床上,昨晚躺在上邊的人已經沒了蹤影,床單也被扒了個乾淨,隻剩被子和枕頭。

崔淨空已經走了,難不成大清早去書院了?

鬆鬆挽起發髻,嘴裡喚他名字,屋裡轉了一圈,院子裡也沒找著人。

隻發現竹竿上掛著的那張床單沿著邊緣往土裡滴水,瞧著是崔淨空早上起來洗的。

這個小叔子怎麼老同她搶活乾?

馮玉貞對此卻很有些苦惱,小叔子雖然在自己床上歇了一晚,可被褥到底還是自己日夜貼身蓋的,被小叔子親手搓洗……

這麼一個月下來,崔淨空又是做飯又是洗床單,一副敬愛寡嫂的姿態,幾乎同植根於腦海裡那個玉麵修羅是兩個人。

她心下無奈,來溪邊醒神,清晨溪水浸透寒意,涼水撲在臉上,直凍得打哆嗦,鼻尖發紅。

這幾天一家不速之客飛來老槐樹安家,馮玉貞正在樹下打掃落葉,小喜鵲便從巢裡踉踉蹌蹌飛出來,它還很不熟練,“喳喳喳”繞著她打圈。

她伸出手,這隻肚子雪白、兩翼青綠的幼鳥便落下來,拿幼嫩的喙啄她的掌心。

馮玉貞摸摸它圓圓的腦袋,忍俊不禁的逗它:“好啊,每天就知道討米吃?家裡的米這幾天都要叫你要吃一半。”

在山林間仍彌漫白溶溶霧氣的時候,他的背簍裡已經壓了一大半的柴火,上邊都是隨手采摘的野果。

五步遠的草叢窸窣作響,崔淨空回去的步伐一滯,反手握住斧柄,冷聲道:“誰?”

他緩緩抽出斧頭,卻見草叢裡跳出一隻金絲虎——俗稱橘貓,圓圓滾滾的極為滋潤,大概是聞到了熟悉的苦桔味,以為是附近的女人照例來給它上供。

正喵喵叫著上前蹭來人的腿,卻遲疑停在半途,仔細嗅聞,又漸漸變成了一股森然的鐵鏽味。

黃澄澄的貓眼映入一個手持斧子的煞神,它瞳孔放大,弓起身子,紮入草叢裡逃跑了。

連畜牲也是知道見人下菜碟的,以往他在的時候,方圓一裡地都見不著幾隻,不過這麼幾天的功夫,瞧著馮玉貞人善,多半是不時喂養,都跑回來了。

崔淨空將斧子插回背篼裡,接著往回走。

即使沒經曆過幾年和野狗嘴下奪食的日子,他對這些貓狗也全無興趣,從不覺得可愛。

這些小動物懼怕他,哪怕崔淨空從不親手驅趕,它們還是一見他便夾著尾巴一溜煙逃開,好似他把惡人這兩個人寫到了臉上似的。

某種程度上倒是比人要聰明的多,起碼有自知之明。

他從後門進來,聽到前院的動靜,便撞見寡嫂舉止隨性,手裡碰著一隻小喜鵲。

她低頭時的淺笑弧度很溫柔,崔淨空突然想起他八歲那年在廟裡,也曾於掌心間養過一隻溫馴的小鳥。

麻雀?燕子?還是鴿子?他記不清了,隻知道最後它也同樣死在他掌心裡。

身後傳來細微的聲響,馮玉貞回身一瞧,青年將竹背篼卸下,摘下頭頂的草帽,露出一張清雅的臉,張嘴喊她一聲“嫂嫂”。

幼鳥怕生人,扇起翅膀忽一下飛走了。

“空哥兒,這是上山砍柴去了?”

馮玉貞抬手局促地摸了摸鬢角,發髻隻拿木簪鬆垮挽起,幾縷碎發散落在臉旁沒有盤起。

本以為小叔子大清早已經去書院,便不著急收拾自己,沒成想原來是去山上了。

“多謝嫂嫂昨晚照料,我恐怕昨晚嫂嫂沒睡好,今早我便不想再吵醒你了。”

崔淨空眉宇清冷,軀乾挺直,昨夜裡的脆弱如同曇花一現。

她看著小叔子的臉色確實緩解許多,但是還是有些不放心,又憂慮大清早時樹林陰冷水汽重,體貼關照:“可覺得好些了?”

接著便如昨晚般伸出手,卻對上他烏黑清醒的沉眸,一時僵在半空。

這時候便發現不合時宜了,明明就隔著兩步,昨晚上暫時填補上的鴻溝又再度橫裂在兩人中間。

她囁嚅一瞬,手指蜷曲便要收回去,卻不料崔淨空忽地俯下了身,青年身材修長,卻為了湊她的高度而俯下挺直的腰。

“麻煩嫂嫂了。”

他堪稱乖順的低頭,寡嫂隻要伸伸手就能碰到,不必夠高墊腳,也不必遲疑猶豫。

崔淨空垂眸,瞧見寡嫂咬著下唇,那粒紅痣一晃,她愣愣答應:“……哦。”

伸手輕撫在他額頭探溫度,這次卻很注意克製停留一瞬。

“摸著好多了,應該是沒事了。”

馮玉貞小聲說完,神情迷茫。

她突然想起崔淨空昨晚親口說過自己並非發熱之症,她一時睡迷糊了拋在腦後,哪成想小叔子也跟鬨著玩似的,竟然也願意俯下身遷就她。

於是頓感到兩人跟村口娃娃過家家似的荒謬感,為了擺脫凝滯的氛圍,馮玉貞轉移話題:“空哥兒餓了嗎?我現在便燒飯去。”

崔淨空頷首,跟在她身後進屋,馮玉貞一掀開鍋蓋,發現一鍋玉米麵粥已經早在裡麵,隻是時間長放的涼了。

這下可好,連飯都是人家提前做好的,她也就隻有生火熱一熱的事了。

反正在小叔子麵前困窘的事兒多了去了,再添一件好像也沒什麼,馮玉貞自暴自棄的端出去,兩個人就著錢嬸子送來的辣口榨菜。

這時候馮玉貞才有空問他:“怎麼夜裡匆匆趕回來?可是私塾這兩天休沐?”

崔淨空目光瞥過她的嘴唇,馮玉貞不太能吃辣,微微張著嘴,露出細白貝齒間一點鮮紅的舌尖。

他並不在這件事上隱瞞:“不,隻是臨時起意,今天還要過去。”

馮玉貞眉心一跳,停下筷子——主要也是被辣得嘴裡發麻,想緩一緩。她盯著碗邊的缺口看了半晌,還是記不起來有這麼一樁事。

奇怪,已經過了三月二十三,排除下弦月致他疼痛的情況。崔淨空從小便極少患病,倘若他真大病一場,還耽誤學業,不可能話本隻字未提。

馮玉貞靈光一閃,想到另一種可能:這件事是不是上輩子沒有發生過?

難不成因為她的到來,對崔淨空原本的人生產生了影響,繼而出現了上輩子不存在的變數?

可她區區一個村婦,不過寄人籬下,從哪兒來的神力能乾擾這種貴人的命數?

還是隻由於她單純的記性不佳,遺忘了?

正努力思索,見她不搭話,青年的兩根手指伸在她眼下敲了敲桌子:“嫂嫂?我走了。”

她驀地回神:“……誒。”

崔淨空站起身出門,馮玉貞出去送他,卻心不在焉。她一抬頭,小叔子還站在柵欄前沒動彈。

女人滿頭霧水,試探地開口:“空哥兒,你下回什麼時候回來?”

“今天晚上。”

“嗯……嗯?”馮玉貞表情驚詫,仰麵追問他:“今天晚上還從私塾回來住?”

青年看著她杏眼裡的驚愕,直到他親自給予的波動完全驅散了她方才沉沉的心緒,這才滿意,勾起唇角糾正:“以後是每天晚上。”

門童沒精打采的撐著腦袋,瞅見崔淨空登門才高興起來,他也不敢推搡,隻是連聲催他:“崔秀才您可算回來了,快去老爺書房看看吧,亂成一鍋粥啦!”

崔淨空不急不慢地穿過庭院回廊,他與被兩個婆子架起來往屋裡送的柳婦人擦肩而過。

這位柳夫人當年給鐘濟德做小時才十八歲,兩人相差二十多歲,那時自然水靈靈的,這麼多年下來生兒女育也很得寵。

然而原本在避禍時乘車顛簸傷了根骨,本來養著漸漸好轉,偏偏三四年下來硬生生成了頑疾,鄉鎮的郎中醫術並不多精湛,總說看不出什麼毛病。

而如今柳夫人徹底變了模樣。麵色蠟黃,時不時咳上兩聲,她已然虛不勝補 ,連久坐都難。

出個門都要靠幾個身強體壯的婆子扶著站穩,已經半點幫襯不上兒女的事情了。

她一見著崔淨空,一杆瘦骨嶙峋的手臂從旁伸過來抓他,用破銅嗓子似的在哀嚎,叫他發善心放過自己的兒子,又跟著魔似的罵,說崔二狼心狗肺,早晚不得好死。

兩個婆子手腳麻利地直接把她舉起來,抬在頭頂走了。

崔淨空眉毛都沒動一下,他走到書房門外,辯解聲隱隱傳來,心情頗佳的等待片刻,聽聞拔高的哭喊,這才打起簾子走進去。

屋正中跪著鐘芸和鐘昌勳,在他們身前站著麵色鐵青的鐘濟德。

而鐘府的女主人,鐘濟德的發妻坐在西側的交椅上,鐘老太太的年紀和鐘濟德相近,年近六十,麵上古井無波,閉目養神,像是全然不在意麵前的混亂局麵。

說是不在意,卻把自己那個被人算計了的癡傻二女兒牢牢護在身後,像是一座不威自怒的塑身佛。

見他進來,本來熱鬨的聲響就被掐斷了,屋裡幾個人的視線都一時聚在她身上。

崔淨空走到跟前,雙膝下跪,鄭重地朝老太太和夫子磕了兩個頭,這才直起身子道:“學生是來向先生請罪的。”

鐘濟德見他一個晚上過去平平安安回來了,顧不上關照兩句,他正在氣頭上,順著他的話怒道:“你又是怎麼了!你也和他們一樣犯渾了?!”

崔淨空麵容平靜,姿態謙卑,一字一句陳述:“學生一錯在今日來遲,荒廢學業;二錯在行事不端,張狂妄行;三錯在以怨報德,擾弄夫子家宅不寧。”

明麵上好似字字都在痛罵自己,實際上全把罪狀戳到鐘昌勳兩人身上了。

誰都知道崔淨空自己昨日都被害的連夜趕往醫館診治,難道要怪他閒著沒事自己害自己玩嗎?

崔二跪在那兒,活生生就是一個礙於夫子情麵的弱書生。牙被打碎了也隻能混著血往肚子裡咽,不過是人在屋簷下,不由己低頭攬錯,息事寧人罷了。

看都把人逼到這個份兒上,如何不叫鐘濟德火冒三丈。他猛地抽出戒尺,一步跨到鐘昌勳麵前,喝道:

“豎子,乾了那等肮臟下流的醜事,手腳不乾淨露出馬腳,人贓俱獲,事到如今還敢狡辯!你到底是說還是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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