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飯曆來是女人管的事,男人哪裡肯屈尊紆貴的去乾這種在他們眼裡“伺候”彆人的活計呢?
儒生更直接,擺明了“君子遠庖廚”的道理。不要說君子,哪怕尋常男人裡也少有動手下廚的,更彆提小叔子還是未來有大造化的官爺,她怎麼敢安心受他的伺候?
從那天開始,馮玉貞每天兢兢業業地早起,幾乎把這當成一項任務,把做飯的差事攬過來,生怕一睜眼又瞧見崔淨空出現在灶台前麵。
她望了一眼霧氣裡的身影,轉去廚房生火。劉桂蘭怕他們一時青黃不接,從地窖拿出些白菜土豆,又提了半袋小米帶走。
手腳麻利地把昨天剩下的半塊白菜切成絲翻炒,煮了一鍋小米湯。盯著鍋裡稀稀拉拉的米粒,馮玉貞眉心微皺。
大伯母給的米和菜省吃儉用也隻能再撐三天,畢竟有個年紀正值年少、氣血方剛的小叔子,白日乾活,晚上還要溫書,她依附著人家過活,更不能多苛刻他飲食。
隻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崔淨空不務農事,再過幾天就該播種了,而熬過這段日子關鍵,又落在了錢一字上。
崔淨空十三歲那年,由於資質聰穎被新來此地的夫子看中,之後吃穿住都在夫子的私塾裡,幾乎相當於對方半個兒子。
馮玉貞倒也記得他抄書賣錢的事,但她一個嫂子哪有伸手朝小叔子要錢的道理?
先前她和崔澤住在半山腰上,後來事發突然,很多東西都還被撂在房子裡。
他們攢下藏在衣櫃側壁的銀錢,醃製後掛在簷下風乾的臘肉,崔澤送她的那些簪子。
馮玉貞思及此前種種,情緒又不免有些低沉。勉強打起神,將飯菜端出來,招呼小叔子吃飯。
崔淨空裹著一身寒意進門,墨黑的眉梢上還掛著細小的冰晶。馮玉貞趕忙往火盆裡多添了些柴,踢到他腳下暖腿。
對方倒也沒客氣。他吃飯不算慢,卻不給人狼吞虎咽之感,又沒有那種刻意的架勢,馮玉貞從沒見過像他一樣文雅的吃相。
對比崔淨空,她胃口一般,隻喝了兩口熱湯暖胃,盯著小叔子瞧又太怪異,於是眼睛沒個落點地四處打轉。
倏忽間她眼尖瞄到什麼,眼珠子停住不轉了。原來是崔淨空左臂手肘處破了個口子,像是乾活時被什麼尖銳的東西不小心鉤住劃破,白色棉絮裸露在外。
“空哥兒,你衣裳破了,我給你縫縫吧?”
她抿抿唇,杏眼冒出來一點希冀,難得不閃不躲的同崔淨空對視。
馮玉貞是很懂得感恩報答的人。概因兩輩子接收到的善意和愛意都少得可憐,彆人多給她一分,她都要傾儘全力還他十分,卻仍覺得不夠。
正如她覺得自己虧欠崔淨空許多,認為對方“遷就”自己不少,所以一有機會就必須一板一眼的報答回去,好似這樣才能讓她稍稍安心下來。
崔淨空順聲應下:“那就麻煩嫂嫂了。”
剛剛還沒精打采的女人卻肉眼看見地高興起來,眉眼彎彎,像是因為他簡短的幾個字就放晴了。
他不動聲色的眯起眼,這個寡嫂怪異之處就在這裡:麵對他時,總是有意無意地展現出笨拙的好意。可變現十分拙劣,處處都是破綻,竭力討好和謹慎遠離互相矛盾,就像是明明畏懼,卻又不得不攀附一樣。
可是到底畏懼什麼呢?他不過是個窮酸秀才,想要從他這裡得到什麼呢?
而已經引起崔淨空懷疑的馮玉貞對此一無所知,她正要去洗漱鍋碗,卻見崔淨空突然起身,徑直從包裹裡取出些銀子,零零碎碎將近半兩之多,攤手放在桌上。
馮玉貞倒是見過幾次銀子,可從沒自己拿過。街坊四鄰傳著村裡最殷實的劉家也不過十兩家底。一錢便能去集市買十斤白麵,半兩銀子可謂是巨款了。
“家裡諸事繁雜,需要添置的東西不少,我力有不逮,隻能勞煩嫂嫂多費心了。”
他這闊綽的一手倒是把馮玉貞驚著了,幾乎懷疑對方是不是有讀心術。連忙擺手,可崔淨空放下就出了門,又接著去圍柵欄了。
桌上的銀子耀武揚威地躺在哪兒,馮玉貞隻覺得腦門發脹,不由得深深歎了一口氣。半兩銀子重量可忽略不計,捏在手裡卻如同一個燙手山芋。
自然是不能收下的,又不敢亂翻他的包袱放進去,馮玉貞隻能把這筆巨款暫時藏在了她的被褥下,神情很是憂愁。
這怎麼辦?
她一邊洗碗,打定主意,這兩天上山一趟去取錢。
到第二天早上,崔淨空總算閒下來,是以馮玉貞一出屋就撞見他抱著一本泛黃的書在看。
這樣一瞧,又是很標準的俊秀弱書生了。可文弱書生卻不乏一身的力氣,在短短四五天裡,除了馮玉貞搭把手,幾乎憑一己之力翻整了一遍院子。
他用石灰填滿牆體間的縫隙,屋頂的缺口也不知從哪兒尋來幾片黑陶瓦補上。現在從廂房推開窗,初來乍到時那片荒蕪的雜草地已經麵目一新。
繞著磚房豎起一圈緊密的木柵欄,尖頭鋒利,圍起的院子裡,枝頭綠意萌發的老槐樹矗立在房前,樹影搖曳。
將房屋和院子修繕一新後,崔淨空向夫子請的喪假也到了頭,正好該回私塾一趟。
而馮玉貞本想等人走後再出發,可崔淨空何等敏銳,早察覺她肚子裡兜著一樁事。本打算早上啟程,這下卻不慌不忙地翻起書,刻意磨著她開口。
馮玉貞果然憋不住氣,一五一十倒了出來。她也沒法子,從村西往山裡走,來來回回至少得花上半天的功夫。白日再耽誤些時候,下山可就兩眼一抹黑了。
得知她想獨自上山一趟取東西,崔淨空便放下了書,站起身道:“我和你去。”
馮玉貞知道他今日要回私塾,昨晚上收拾的包裹。她並不是有意瞞著他,一是覺得說出口,不免被誤解為暗示讓對方留下作陪的意思。
二是她內心總有一道無形的屏障擋在那兒,說不清道不明,十分抗拒讓其他任何人踏足屬於她和崔澤兩個人的家。
“我一個人也沒事,弟弟還是早點動身去私塾好了。”
可對方不言不語,被拒絕了也隻是淡淡站在那兒,眼神清冷,並不多加辯駁,像塊冷硬的堅冰。
他冷著臉的模樣很有威懾力,馮玉貞軟下陣,咬牙往前走。明明心有餘力,想步子邁得更大些,再走快點,最好甩開後麵的人。
對方卻輕輕鬆鬆,長腿一跨頂她兩三步,最令人動氣的是,他還跟逗狗似的不近不遠錯了一段距離,她走他也走,她停下他也不動。
馮玉貞哪兒犟得過他,又因為自己的跛腳拖了後腿,隻能由著去了。
山路蜿蜒盤旋,繞了三四個彎。她愈發吃力,走不遠就要歇一歇。此時大太陽掛在頭頂,她準備了些水和乾糧,餘光瞟見崔淨空停在她十幾步開外,麵無波瀾,呼吸平穩。
難得賭氣,不想理會他。可怒火燒起來還不到片刻,就開始說服自己:小叔子畢竟是好意,好歹也是亡夫的親弟弟,回去看看也是使得的。
再說怎麼敢生他的氣呢?人家以後一根手指頭也能碾死她。
氣鼓鼓的臉兀自泄了氣,把乾糧掰成兩半,朝崔淨空的方向遞了遞,等人走到麵前才不自然地開口:“你拿著墊補點,還得走些時候才到。”
青年很識趣地順竿爬道謝,伸手接過,目光掃過她下意識拽著袖口的左手,暗自勾起唇角。
多天真、善良的人。對付她,簡直比揪住不聽話的貓的後頸還要簡單些。
兩人休息片刻又出發,倆個人走了一段路,遠處一片蒼翠中忽地鑽出一個簷角。
獵戶靠山吃山,馮玉貞嫁過來後,崔澤就在半山腰地勢開闊處,動手建了這座木屋。
時隔一世,再看見這個丈夫和自己曾經一片一瓦壘起來的房子,她不免鼻尖一酸,當時走的急,連門都沒插上,也不知道這半個月來有沒有進過賊。
推開房門,屋裡仍然保持著離開時的模樣,裡麵的陳設絲毫未變。她從附近挖來的兩盆蟹腳蘭還擱在窗台上,花骨朵亭亭玉立,隻是因為多日不澆水有些萎靡。
馮玉貞按照記憶從衣櫃裡把兩人的積蓄找出來,荷包並不算鼓,滿打滿算有二百多文,這還拋去倉促間拿出一大半給崔澤請大夫的錢。
她把荷包收起來,接著從抽屜裡翻出首飾盒打開,裡麵整整齊齊放著五根簪子,笑容便浮現在唇上,眼圈卻瞬息紅了。
木屋的每一處都有兩個人的影子遊蕩。牆上的弓箭,門後放著的箭鏃,女人的首飾,一床被子,兩個杯子,還有他們當初說好為以後的孩子預留的房間。
所有這些都親密地不分你我,人和人之間分明的邊界被有意混淆,最後融成溫馨的一體。
崔淨空的視線環顧一周,神情莫名,落回身前的馮玉貞臉上。
她低著頭,在無聲地哭泣,並不避諱崔淨空,又或許隻是單純顧不上他了。
淚珠子連成一條直線,僵直地滾落,漸漸有些哽咽。她抬起手背粗略地揩一揩,擦得臉頰生疼,把盒子裡每支都細細摸過去。
摸索到其中紋路粗糙的檀木簪時徹底崩潰,心裡一牽一牽痛得厲害,馮玉貞捏著這柄崔澤為她做的第一隻發簪緩緩蹲下,頭枕在胳膊彎裡,抽噎聲越來越大。
淚眼朦朧間,一隻手闖進視野,掌心放著一張帕子。
她恍然間竟錯認成崔澤的手。
一樣寬大、骨節分明,隻可惜這隻手顏色冷白,而不是被毒辣日頭燙出來的麥色;雖然指節也生繭,但虎口並無傷疤。
遞給她帕子的分明是丈夫的親弟弟。
崔淨空就站在縮成小小一團的寡嫂身前,烏黑沉冷的眼珠裡清晰倒映著她此刻狼狽的神情。
女人臉上淚痕交錯,眼角暈染灼燒一般的紅色,原本服帖的鬢角也亂了,發絲黏在臉上流連,手裡死死攥著的簪子做工十分粗糙。
崔淨空隻瞥了一眼就斷定,哪怕他從沒有做過,也有把握做的比這個好數倍。
既然是這樣不值錢的玩意,又為什麼哭呢?
和他單獨相處的五天裡謹慎老實到無趣的寡嫂,瘦弱的身體、平庸的性格,居然也能爆發出這樣激烈的情緒。
近乎歇斯底裡,像是飛蛾撲火,被火苗吞噬泯滅的瞬間一樣令人驚歎。
垂眸凝視女人發紅的鼻尖,崔淨空突然想知道,被她這樣愛著的人,會有什麼樣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