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er 8
莊齊扶住桌子,抬頭撞進哥哥的視線中。
暮色籠罩下,他眼中映著槐花的白影,卻陰涼、深邃一如往常。
唐伯平沒看出這對兄妹的端倪。
他問了聲:“噢,什麼時候見了文莉?”
“上個月。”唐納言往他那頭推過去一杯茶,說:“小齊腿扭傷了,去醫院檢查,是她給開的藥。”
唐伯平往旁邊看了眼莊齊,“怎麼會扭傷的?現在沒事了吧?”
“就是晚上走路不當心,早就好了。”莊齊說。
他點頭,思忖了片刻:“那就後天晚上吧,請老張他們一家子吃個飯,你去萬和訂位置。”
唐納言說:“好。”
唐伯平又指了下莊齊:“論起來是你的師長,你也去。”
聞言,她也收回了視線:“我知道了。”
茶喝到一半,薑虞生也從外麵回來了。
她坐到兒子身邊,揀了一杯熱茶喝:“你們倒是會享福。”
唐伯平笑:“那誰要你閒不住,一回來就往外頭跑,真是有精神。”
薑虞生橫了自家丈夫一眼。
趁這個間隙,莊齊朝她笑了下:“伯母。”
她點頭:“今天剛從學校回來?”
莊齊嗯了一聲:“放假了,回來過中秋。”
薑虞生放下杯子:“是,我們一家人一年也沒幾次好聚。”
能等到她這聲一家人不容易。
十二年了,薑虞生也總算接受家裡多出個閨女的事實。
反正這聲伯母是白撿的,莊齊為人警醒,也有分寸,從來不給她添任何麻煩。
而且她這麼大了,還能在唐家待幾年?她何苦要做惡人?
說不定等他們調回來的時候,莊齊都已經謀到出路,遠走高飛了。
加上這些年駐守在外,難免受了一些磋磨,薑虞生心腸也軟了不少,尖銳個性也去掉了三分。
這些幽微心思,莊齊多少能揣摩出來,畢竟不是無知孩童了。
她乖巧地朝薑虞生笑:“伯母,飛機坐累了吧?”
“累。”薑虞生捶了捶手臂:“腰酸背痛的,一會兒吃了飯,我要早點睡。”
這頓晚飯雖比平時更富生活氣,但唐家規矩多,眾人動起餐筷來俱是輕拿輕放,席間隻能聽見杯碟碰撞的清脆聲。
老實講,莊齊是不喜歡他們回來的。
她自己吃飯,或是同哥哥一道時,比這要自在多了。
哥哥隻是不許她架腿,沒到禁止講話的地步。
但她才是外人,怎麼好說不喜歡主人回家呢?未免本末倒置了。
飯後散步也是慣例。
唐伯平對這個程序格外看重,幾乎當成一種儀式來完成。
仿佛帶著他的一雙兒女,尤其是他好心養大的恩師的遺孤,在滿院的人麵前走上一遭,寒暄幾句,演一出父慈女孝、闔家美滿,他的賢名就能徹底坐實了。
他,唐伯平,就是一個感恩懷德、品行出眾的人。
由此,可堪托付重任的形象就鮮明起來了,群眾基礎也有了。
年年如此。
莊齊都演煩了。
雖然這些話該死,講出來大逆不道,但莊齊想說很久了。
比起薑虞生,她更不喜歡唐伯平的虛假和偽飾。
他內心裡,根本不願意養這麼一個和他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孩。
但迫於輿論和道德的壓力,唐伯平姿態很高地把她接到唐家,兩三年後,便直接丟給自己剛成年的兒子,連過問也很少。
等到莊齊長大,懂了一點世情人倫後,她試想過無數可能,萬一唐納言是個惡魔呢?倘若他心懷不軌呢?
她沒有怪任何人的意思。
唐伯平也好,薑虞生也好,甚至是死去的龔奶奶,對她都沒有撫養義務,有片瓦遮身,免於風吹雨打,是她的運道。
也是因為這樣,她心裡對唐家兩位長輩,還是感激居多。
隻不過,在這一係列的困頓與拋棄中,莊齊想,她最幸運的地方,就是唐納言是那麼的人格端正。
思緒轉到這裡,莊齊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哥哥。
唐納言站在樹蔭下,經唐伯年的介紹,穩重地和不常露麵的任老爺子握手,一派高貴風華。
就這麼一眼,她居然也臉紅了,做賊心虛地低頭。
和張家吃飯那晚,想到這頓筵席的目的,莊齊就沒心思打扮。
如果不是唐伯平開了口,她甚至不大想去。
臨近傍晚,她穿戴停當後,先坐到了院子裡去等,哪怕不願去,表現上也要占些主動。
唐納言出來時,就看見莊齊就心事重重的,支著下巴在發呆。
她穿了條淺色細帶長裙,手臂露在外麵,白得像冬天屋頂上的雪,腰上一排不規則的褶襇,綴著圓潤的珍珠,絲絨光澤的麵料溫婉柔和,迎著微微的亮光,能看出上頭暗刻的寶相花。
當年那個一受委屈就哭的小姑娘,確實是長大了。
兩彎細眉如柳絲,已有了年月裡沉澱出的柔美貞靜。
黃昏時分琥珀色的光暈攏著她,像冬日抽出的第一支白水仙。
唐納言扶著門,艱澀地咽了一下喉結。
後麵唐伯平催他:“好了吧?齊齊在哪裡,還不出來?”
唐納言這才回過神,說:“她早好了,就坐在院子裡頭。”
看過一眼莊齊後,唐伯平誇了句:“你的功勞大,把齊齊教得這麼知進退、懂禮數,像我們家的人。”
唐納言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他有種被彆的家長誇自家孩子的心情,但是他心裡的苦誰也不明白。他笑了下:“是小齊自己聽話,我沒做什麼。”
“兒子,不要太自謙了,我都知道。人是我要收留的,受累受罪的卻是你,總是爸爸有愧於你。”唐伯平很沉重的,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十分歉疚的口吻。
唐納言擺了下手:“爸,不說這麼生分的話。”
唐伯平點頭,轉眼間又開起玩笑:“好了,將來齊齊結婚,你這個大舅子坐主桌,讓她好好敬你幾杯酒。”
說到結婚,唐納言唇角的笑就涼了下來。
他僵硬地點頭:“那是,這酒我得喝。”
每逢節慶,萬和酒店的位置總是滿滿當當,可謂一桌難求。
唐納言盤算過人數後,折中選了個僻靜些的小院,從東門進去還要走一長段。
張齋和早到了會兒,見唐伯平領著家眷來了,起身同他握手。
唐伯平笑著致歉:“老張,實在對不住,碰到堵車,耽擱了這麼久。”
“不要緊,我們也才剛到。”張齋和搖了搖手說。
眾人依次照過麵之後,按長幼次序穿過遊廊,進了花廳入座。
唐伯平接過服務生呈上的熱毛巾,擦了擦手又還回去。
他往下看了一眼說:“文莉今年也二十七了吧?”
張文莉笑道:“是啊,唐伯伯。我比納言小一歲嘛。”
旁邊她的媽媽,張夫人像是很尋常地抱怨了句:“年紀是不差多少,但性情差遠了,她整天冒冒失失的,要能像納言一樣沉穩,我就不用這麼擔心了,偏偏又在醫院工作,發愁啊。”
莊齊默默聽著,手上端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無聲勾了下唇。
很快,她話裡的留下的鉤子就有人咬了上去。
唐伯平說:“這好辦,讓她跟納言多接觸一下嘛,總會有點影響。”
張文莉聞言,立馬就去瞧唐納言的神色。
但他還是那個樣子,四平八穩地坐在圈椅上,嘴角抿著極淡的笑,燈光下,一身從容不迫的俊雅,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這些年來,他永遠都是這個態度。
對她說不上冷淡,日常碰著了,一問一答彬彬有禮,附帶點到為止的關心,但要再想進一步就沒有了。
她仔細觀察過,唐納言對彆人好像也是這樣,不分親疏。
可張文莉不滿足,她要成為他的親疏有彆,她渴望能占一個親。
張齋和說:“說是這麼說,但兩個孩子工作都忙,見麵次數也太少了。”
“納言,你是個大男人,主動點兒。”唐伯平喝著茶,給兒子下了道命令:“沒事約一約文莉,出來吃個飯,聽聽音樂會。當個正經事辦啊,我要監督檢查的。”
唐納言把手從圈椅上拿開,沒作聲。
他隻笑了笑,側身給父親的杯子裡添上茶。
張夫人眉開眼笑:“那就好囉,我們文莉啊,就缺這麼個人帶動她,納言要能多和她在一起,我這心裡就舒坦多了。”
“雅君,沒你這麼說自己女兒的,我看文莉就是個好孩子,哪用納言來帶?”一直旁觀的薑虞生終於忍不住插了句話。
溫雅君浮誇的神色短暫地愣了下。
她看向薑虞生,笑著撣了撣手:“好什麼,在家把我氣得半死,你沒有女兒,你都不知道”
這話一出來,張齋和立馬就咳嗽了兩聲。
莊齊臉上青白交錯,捏著喝湯的瓷勺一動不動。
她還沒說話,唐伯平就大手一揮:“沒事,口誤在所難免。”
溫雅君忙接過話:“是啊,是啊。”
看來也輪不到她發言。
這不是嗎?唐伯伯已經替她原諒張夫人了。
從來都是這樣的,她在唐家,在外人眼中,都是一個沒有話語權的人,空頂了個二小姐的銜而已,有誰會真正把她當回事呢?
失權失久了,莊齊也學會了三緘其口,仿佛沒一點脾氣。
恍神間,桌子底下伸過來一隻大手,用力地握住了她。
莊齊錯愕地轉頭,是坐在她身邊的唐納言。
她的手被這份溫熱包裹著,熨帖到她的心上。
但父母都在場,這麼做始終於禮不合,莊齊掙動了兩下。
慌亂中,她用口型說:“哥,我沒事。”
唐納言鬆開了她。
但下一秒,就聽見他開口道:“話是這麼說,但阿姨,我希望您能向我妹妹道個歉,可以嗎?”
莊齊緊張地咽了下口水。
不止她,連同雙方長輩和張文莉,都朝他看過來。
這一整個晚上,唐納言一句話都沒有說過,惜字如金極了。
到最後,竟然是他的妹妹讓他開了口。
而他說那句“可以嗎”時,朝張夫人睇過去的眼神,嚴肅冰冷又不容置疑,看著就不是商量的口吻。
也許張夫人沒看出來,但張齋和看出來了,他用手肘拱了一下她。
溫雅君也被嚇到,在丈夫的催促下,哆嗦地擱了筷子。
她堆起笑臉,對莊齊說:“對不起啊齊齊,阿姨不是故意的,一時嘴快了。”
莊齊臉色蒼白地搖頭:“沒關係。”
道歉是義務,原諒不是。
但對她來說就是。
如果不是哥哥,根本連歉意也不會有。
張文莉被這一出弄得雜亂無神。
她茫然地轉動眼珠子,最後定格在莊齊身上。
小姑娘身形細挑,天真乖巧地挨著她的哥哥,眉眼恬靜地坐穩了。
他們一句交流也沒有,甚至連看都沒看對方。
但張文莉有種強烈的感覺,隻有莊齊對唐納言來說,才算是親。
因為這出岔子,話題很自然地轉到莊齊身上。
張齋和誇她:“齊齊是咱們看著出生的,現如今也快成材了。”
“養女兒如端油瓶,就怕哪裡沒防備到,當初生納言都沒這麼操心!現在好了,總算對得起老師的囑托,也沒有辜負敏清了。”唐伯平先是笑著,說到動情處,自己的眼眶倒先濕了,舉目望向莊齊。
她會意,十分感恩地端著酒起身說:“謝謝伯伯。”
“你坐,你坐。”唐伯平用力地壓了兩下手:“不要站起來。”
一頓飯吃到聲淚俱下的程度,也就差不多要收尾了。
走出那座八角月洞門時,莊齊側身避了一下薑虞生,她說:“伯母,您先請。”
二人擦肩而過,薑虞生嗤了句:“你也看不慣你唐伯伯這德行吧?”
明淨月色下,莊齊抬眸看她:“啊?”
薑虞生說:“你在悄悄地撇嘴,我都瞧見了。”
“伯母,我那是”
“彆解釋了,我不會告訴他的,因為我也看不慣。”
她沒再說話了,眼睛斜過莊齊時哼了聲,攏緊披肩後上了車。
莊齊不是沒有聽清楚,她隻感到是很意外,連薑虞生都這麼想嗎?
回來時路過周家,小院的靜謐被摔罵聲打破。
周夫人的聲音像尖刺:“這麼晚你還要出去鬼混,就這麼急不可待,一天都離不得那狐狸精!家裡已經養了個野種還不夠,你硬要再弄出個小的來是嗎?”
“這是工作,今天這局我非去不可!你少跟我胡攪蠻纏。”
“你周吉年幾斤幾兩,我還不清楚嗎?跟我談工作,沒有我爸爸,沒有我們陳家,你哪兒來現在的工作!”
唐伯平看了眼夫人,猝不及防地清了兩聲嗓子。
他說:“走吧,人家家裡亂著呢。”
莊齊的視線一直落在周家的窗戶上。
她心都懸了起來,真希望周衾今天沒回家。
野種這個詞,實在是怎麼聽怎麼難受。
沒走幾步,薑虞生突然問她:“齊齊,周衾也讀大三了吧?”
“對啊,我們是同學嘛,他在清大。”莊齊說。
“是個聰明上進的孩子。”薑虞生回頭看了一眼周家的圍牆,歎息說:“可惜了。”
回去後,莊齊又打起精神,陪著說了會兒話。
到十一點多,薑虞生說好困,起身上了樓。
她也借機溜回房間,給周衾發微信。
一塊曲奇餅:「周衾,你現在在哪兒呢?」
這是莊齊的微信名,頭像也是被咬了一口的餅乾,綴滿了巧克力豆。
周衾回得很快。
zq:「剛從家裡出來,在回學校的路上。」
莊齊回了他一個無奈的表情,說好吧。
zq:「怎麼了?有事嗎?」
一塊曲奇餅:「沒事,您路上小心。」
zq:「出鬼了,沒事你會找我?」
莊齊原本是想確定一下,最好那句話沒對他造成傷害,但既然事情已經發生,就沒必要再特意挑起來說。
她拿起手機,想把準備好的彩虹屁吹一吹。
就算不能解決問題,至少提供了情緒價值,他心裡好受一點。
一塊曲奇餅:「會啊,比如剛才,我讀到一篇歌頌時代新青年的文章,就想到了有理想有本領有擔當有」
輸入到這裡,莊齊停了下來,歪著腦袋,自言自語:“有擔當後麵什麼來著?”
身後一道清朗的男聲響起:“有擔當後麵,一般跟有作為,固定提法。”
莊齊被嚇了一跳。
她捏著手機,麵色倏地一紅,無助地看過去,張口道:“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