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緊。
不要緊。
不要緊。
他背靠著牆壁,身下是黏液積成的水窪。
實驗室有繁雜的任務,研究員同時負責幾間實驗室是很正常的事情,他隻需要耐心等待,等到她負責01室的時候,就能夠見到她。
他閉上眼睛,藏起眼底翻滾的情緒。
可是……
她沒有來。
一股被壓抑的晦暗情緒驟然上湧,他盯著那間由陌生到熟悉的實驗室,盯著裡麵的實驗體,盯著她忙進忙出地進行工作,他告訴自己,研究員的工作很忙,她有時間肯定會回來的,可是……
她的身上混雜太多的味道,不需要刻意嗅聞。
廊道裡彌漫著濃鬱的他人氣息,藏匿在陰影裡的男人麵無表情。
他感到煩躁,廊道頂部忽明忽暗的燈光映照在他的臉上,他想都沒想,細尾甩過,燈管碎裂,廊道徹底陷進昏暗,他覺得不夠,眼神陰沉,似要將周圍的所有摧毀,才能消解那股烈火烹心般的躁意。
他抓到了她。
她在掙紮,在顫抖,在恐懼……
她身上帶有其他實驗體的氣息,淺淺地覆蓋在她的表皮,細尾纏住她的脖頸,感受到鱗片下滑膩的肌膚觸感,他想扯碎她的衣服,扔掉,想將自己的氣息塗滿她的身體,覆蓋全身,直至呼吸間,全都是他的味道。
他湊到她的麵前,想告訴她,不要害怕,隻能發出嘶啞的聲音,他看到她在地麵滾了一圈,衣服、手臂,就連頭發絲都沾滿地麵的黏液,那股煎熬的情緒稍微緩解,既然她不來見他,那他就出去見她……
猛然一道電流竄遍全身。
他倒在地上,麵露不解。
他可以忍受。
廊道的風帶來混雜著實驗體和她的味道,他狠狠閉上眼睛,眼皮上的血管發出劇烈的凸起,導致整張臉扭曲起來,尾巴重重甩在地麵,濺起的黏液落在他的臉上,液體濕涼,澆不滅滾過全身的火焰。
她要像照顧他那樣,照顧其他實驗體?
他一遍遍地想。
不可能。
不可能。
絕不可能。
心底有個聲音在喊,怎麼不可能,你也隻是實驗室裡眾多的實驗體之一,她離開你照顧其他實驗體,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不。
不正常。
他睜開眼睛,猩紅一片。
他不正常。
他離開實驗室,腳底踩過的地方,留下濕黏的液體。
一路走到34室。
34室的實驗體在聞到他的氣息的瞬間,就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喉嚨發出壓低的嗚嗚聲。
34室的周圍,有更加濃鬱的味道,他再熟悉不過的味道,本來這股味道應該是在01室的周圍的,霎時,他麵色陰沉,盯著實驗體的眼神冰涼,仿佛在看一具屍體。
腦海裡一遍遍地浮現出瘋狂的想法。
……殺掉。
殺掉。
統統殺掉。
那些阻礙她回到他身邊的東西,全都殺掉。
他被這道思緒支配,渾身鱗片張開,炸起的鱗片恐怖又詭異,嘴角重重一抿,冰涼又殘忍。
實驗體的哀嚎被截斷在咽喉。
他回到01室,舔舐濺在手背的液體,心頭竄過一陣奇異的滿足。
——沒有了實驗體,她就能回來了吧?
她徹底離開。
翻遍實驗室都沒有見到她的蹤影,他要離開實驗室,他能夠聞到她的味道。
他要見到她。
腦海裡隻剩下一個念頭——
見她。
想見她。
很想見她。
可是……
他的腳步頓住,門口的牆壁映照出他的模樣,高大、健碩,和腦海深處一個男人的樣貌重合,隻是那個男人身形清瘦,穿著及膝的白大褂,帶著細框眼鏡,眼神、麵容都是溫和的。
如沐春風,是很多人對他的評價。
……他是誰?
他……是誰?
是誰?
腦袋炸裂一般的疼,有一道潛藏在最深處的聲音勸告他,不要離開實驗室。
——不能離開。
基因改造還在試驗中,無論是否保留人的意識,都有潛在的危險,他們本身就擁有強大的能力,一旦離開實驗室,擺脫束縛,很可能造成無可挽回的災難。
他麵無表情地注視著牆麵的影子。
那個清臒的男人也在注視著他,細框眼鏡後的眼睛辨不清情緒,他說,不能離開。
他果然停止腳步,麵容陰冷。
她厭惡你。
她抗拒你的靠近。
她已經離開實驗室,她已經離開你的身邊……
你難道不想見她嗎?
男人溫和的麵容驟然出現一道裂紋,“啪嗒”,遮擋住眼睛的鏡片碎裂,隻餘鏡框架在鼻梁上,那雙眼睛漸漸地裂開血絲般的裂痕。
他想見她。
想念她的掌心,溫暖、包容,擦掉他滿身的臟汙,想念她的睡顏,在他痛苦難熬的時候,睜開眼就是她恬靜的模樣,無數個日日夜夜,他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她,鼻息間翻滾著她的味道,他早已經習慣她在自己的身邊。
可是……
男人痛苦地皺起眉頭,驀地彎腰,捂住胸膛,一波又一波浪潮湧來,海水翻滾,陰涼、潮濕,瓷磚映照出的胸膛布滿細鱗,在燈光的映照下,泛著細碎的光。
“啪、啪、啪——”
“啪、啪、啪——”
“啪、啪、啪——”
細尾重重甩在地上。
他痛苦,難受,更想見她。
沒事的。
你能夠控製自己的,不是嗎?
去見她吧。
去見她。
去見她。
去見她。
男人慢慢站直,離開實驗室,循著似有若無的味道,站在樓道前,仰望著那間小小的窗戶。
薛寧覺得自己的好運氣到頭了,在最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她先是因為得到工作而喜悅,然後是分配到01室,每天都能摸魚,她現在理解了那句話,禍福相依。
前麵有多自在,現在就有多悲慘。
她還能怎麼辦?
唯一能聯絡實驗室的聯絡器被01室實驗體搶走,他蹲在自己的麵前,完全阻擋奪門而出的可能,當然,就算他沒有擋在麵前,憑借薛寧此刻的身體狀態,奪門而出也是不可能的。
薛寧微一沉思,決定還是和他談判,她道:“陳研究員……”
男人盯著她:“陳凇。”
他補充道:“我的名字。”
“哦,陳凇。”薛寧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很敷衍的笑容,繼續說:“你既然有以前的記憶……”雖然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姑且當他保留全部的記憶吧,“你應該知道,我隻是實驗室的助理,我的工作內容就是照顧你的日常,我覺得我在工作中沒有傷害你……吧?”
陳凇微一頷首。
“而且,基因改造這項實驗,選取的都是自願參加的人,您……雖然不是自願參加的,但也不算是強迫,應該對實驗室沒有仇恨心理吧?”
陳凇嗯了一聲。
薛寧覺得能說通,是個好現象,她眨眨眼睛,眼裡流露出期盼的光,低聲問道:“那……您怎麼總是跟著我?”
“陳凇。”他說。
“……啊?”
“不是您。”
薛寧嘴角微微一抽,“哦哦,陳凇。”
“嗯。”他回應道。
薛寧等待片刻,男人沒有繼續說,就在她滿腦袋霧水的時候,他突然往前傾身。
潮濕氣息撲麵而來。
細鱗張合間,液體滴落,落在她的衣服上,頓時洇濕,皮膚黏膩很不舒服,但她不敢表現出來,眨著眼睛,語速很快地道:“你要是不想說話就不說,我沒有逼迫您的意思!”她身體往後揚,本能地想要避開。
沒有想象中的撕咬。
陳凇的胳膊挎過她的腿彎,健碩的臂肉緊貼著她的雙腿,陳凇抱起她,在薛寧震驚的眼神下,把她放到床上,然後就在她的麵前站定,唇閉著,沒有說話的意思。
薛寧滿腦袋疑問。
他這是要做什麼?
兩相對望,薛寧率先移開目光,她的頭有點疼,伸手重重按壓了一下,斟酌著問道:“你……你來我家,是有什麼事情要做嗎?我能幫上忙……”
陳凇開口:“餓。”
啊?
薛寧呆呆地望著他。
這個詞,在當前的環境中,有點驚悚。
陳凇,他說自己有記憶,記得自己的名字,可是他的形態明顯已經超脫出人類的範疇。
他是曾經廝殺實驗體的存在,現在,在她的麵前說餓,很難不讓人多想。
是要把她當成食物嗎?
陳凇重複道:“餓。”
薛寧回神,悚然一驚,旋即又鬆了一口氣。
要是吃她的話早就吃了,不必等到現在。
可是……該給他吃什麼呢?
她的思緒漸漸發散。
無論是出於自身安全,還是堡壘的安全,她都希望01室的實驗體能夠回到實驗室。
他留在這裡,就是不定時炸彈。
當前實驗有那麼多能力出眾的研究員,都沒有研究清楚實驗體的具體習性,足可以見得實驗體是有多麼的恐怖。
他們輕易沒法靠近。
01室實驗體雖然比尋常實驗體要安靜很多,但那是在實驗室的保護下,薛寧有很大的把握保證自己的安全。
如今離開實驗室,沒有鐵鏈的束縛,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是惹怒他,一尾巴就能把自己拍死。
薛寧越想越害怕。
而且實驗體還存在狂暴期,沒有緣由,毫無預兆發作,就算他平靜的時候不會傷害她,狂暴期可就逃不掉了。
薛寧越想,越覺得應該想辦法,把他送回實驗室,可是想法很容易,操作起來卻簡直是地獄級彆的難度。
……到底該怎麼辦呢?
脖頸一涼,薛寧垂眸,脊骨驟然發寒。
一截滑膩的細尾落在她的鎖骨,冰涼、黏膩的液體落在鎖骨的凹陷處,細尾慢慢地滑動,帶起一片雞皮疙瘩,薛寧連呼吸都不會了。
抬眼望向01室實驗體。
細尾離開,落回男人的肩側,陳凇盯著她:“餓。”
薛寧朝他笑了笑,表情討好。
“你稍等。”
房間有小型冰箱,裡麵存著一周的食物,她敞開冰箱門,不知道男人能吃什麼,他是實驗對象,在實驗室裡隻有專門研製的營養劑。
她不確定他能不能吃人的食物,萬一覺得不好吃怎麼辦?
她翻出一袋生肉,一袋速食,問他:“你想吃哪個?”
男人的鼻翼聳動兩下,拿過生肉,當著薛寧的麵撕碎塑料袋,捧著表麵泛著冰霜的生肉,張嘴咬下。
“咯吱。”
冰霜簌簌掉落。
……不嫌冰牙嗎?
陳凇的牙齒很鋒利,剛從冰凍層拿出的生肉,他嘴一張,就沒了小半塊,生肉有股濃重的血腥味,他腮幫子鼓起,咀嚼得咯吱咯吱響。
眼神直勾勾盯著薛寧,看得她毛骨悚然。
她想起有關動物園的一件報道,熊一旦傷人就不能再繼續喂養,要捕殺。它嘗過人的味道,以後就會繼續捕食。
01室實驗體隻接觸過營養劑,要是從她這裡開了食生肉的口子,她可承擔不起代價。
薛寧硬著頭皮道:“……你,吐出來。”
陳凇咀嚼的動作停下,眼神詢問。
薛寧:“吐出來,這樣吃不行。”
陳凇嘴巴張開,咀嚼成碎塊的生肉掉在地麵,他伸出一根手指,探進咽喉,隨即捂住胃部乾嘔起來,吞進去的生肉全都被他吐了出來。
混雜著透明的胃液。
薛寧盯著滿地的殘渣,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