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宸極又做夢了。在一間密林邊緣的小木屋裡,星羅擁著被子靠坐在床上,窗前坐著一個束著高馬尾,著灰色布衣的女人。
她望著窗外陰沉的天空,麵上難掩失落,說道:“對不起,我想清楚了,還是不同你們走了。下次,你需要的話可以再來找我。我會一直住在這裡的。”
“是因為什麼?那個每天清晨都會來山裡作畫的書生麼?”星羅似乎並不意外,單刀直入地問她。女人動了動嘴,沒有出聲。
星羅自顧自地說道:“聽說,你們人類成親是要講究門當戶對的。你一個山野獵戶之女能嫁給像他那樣行醫世家出身,在京城中開著大藥鋪的掌櫃之子嗎?”
“聽說,他一年也不過會來山下的彆院住十天半個月而已。你這樣呆著,隻是每日那樣遠遠地看看他,又有什麼意義呢?他不會屬於你。但如果跟我走,我定可以想辦法讓你擁有比其它普通人長得多的壽命。這可是連你們的皇帝都殫精竭慮想要求得東西的呢。”
“對不起。”過了許久,女人還是拒絕道。
“你確定?情愛是最拖累人的東西,能彆沾染還是彆沾染的好。”
沒有回應,遠遠的山道上,一個藍衣青年背著箱籠緩步拾階而上。倚靠著窗台的女人,臉上瞬間揚起青澀甜蜜的笑意。星羅看在眼裡,露出冷冷的嘲色,再次說道:“那好吧。作為這次幫了我的回報,我幫你追到那個男人怎麼樣?”最容易讓一段感情結束的方式就是讓它開始。她想,她最終肯定會失望的。
“不,還是不用了。”越女弱弱地說道。
“你確定,機會隻有一次哦。他應該也到適婚年紀了吧。我下一次來的時候,或許上山來的就是兩個人了。不,或許他再也不會來了,你甘心嗎?”她看到越女眼中露出動搖之色,滿意地勾起了唇角。
於是那個名叫李文崇的小畫師在又一次入山作畫的途中迷了路,誤入了一處如同仙境一般的桃林,偶遇了一個著桃粉色衣裙,仿佛花中仙子般的女子。
雖然,後來知道了那隻是個同樣迷了路的普通女子。但可能是身為畫師的浪漫情節作祟,或是因為在林間共患難一晚的經曆,讓李文崇在下山之後,對女子念念不忘起來。至此,才子佳人,互生情愫,終成眷侶。
這當然不是全部。
兩年後,當星羅見到越女時,她已嫁為人婦。她一身粗布衣衫,木簪挽發,麵帶風霜,卻笑得一臉滿足。說道:雖生活清苦了些,夫君待她卻是極好的,很是知足。於是,她給她留下了銀錢,作為加固魂魄的回報。
又兩年,再相見,她穿著件嶄新的藕荷色刺繡羅衫,指著發髻上的玉簪說:是夫君才送的,他的畫技得到了某個了不起的大畫師的欣賞,收作了弟子。現在的日子越來越好了,若能為他生個孩子就圓滿了。她看著她略顯蒼白的臉色,這一次,她給她留下了當時某位醫術特彆高,已經隱退的老大夫的住址。
再兩年,來赴約的越女已經成了畫奴。其實上一次見到時,星羅已經注意到越女可能是生病了,她不是醫者,她看的是她身上的五行之氣,代表土元素的元素之氣明顯薄弱無力,應該是脾臟出現了問題。但她並不是病死的。是被人害死的。
那一日,她家相公陪師傅出了一趟門,說好隔日便回。她獨自在家。夜裡,早就對她圖謀不軌的丞相之子帶人偷偷摸進來,強迫了她不說,在她激烈反抗的過程中,還被其失手掐死在了床上。
當然,流入市井間的傳聞並不是這樣的。他們說。那位畫師的妻子病死了。畫師得了失心瘋,差點衝撞了丞相家的公子。結果當然是畫師被暴打了一頓。丞相心善,了解清事情的原委之後,並未同他計較,還送他去看了最好的大夫。
她哭著說:“他被丞相府的人送回來,醒了之後,又想去鬨。我怕他出事,就托夢勸說他。他發現作夢的時候可以見到我,便日日酗酒入夢。我實在是沒辦法,才跟他說了師傅書上關於製作畫奴的方法。求求你,就當不知道好不好,不要插手好不好。”於是,星羅什麼也沒說,離開了。
兩年又兩年。越女突然說:“星羅,幫我一個忙吧。幫我殺了他。這是我最後的請求。之後,我隨便隨你離開,任你差遣。”
看著越女麵如死灰,憔悴頹唐的樣子,不知為何,明明得到了想要的結果,星羅卻未生出半分得償所願的愉悅。
她答應了越女的請求。然後,她找上了當時一個不得寵的皇子,許諾可以助其奪得皇位,條件是登基之後查辦李文崇。那位皇子為人還算正直,且與李文崇有舊怨,於是,雙方一拍即合。新皇登基,佞臣伏法。
李文崇從下獄到上刑場,越女都沒有露麵;給李文崇縫補破爛不堪的屍首時,越女表情悲痛,卻始終未曾落淚。因為畫奴是沒有眼淚的;和尚們誦經七七四十九天之後,也惟有越女一人未被超度。
“你後悔嗎?”星羅問越女。
越女答道:“有什麼好後悔的?我這一生隻特彆想要過一件東西,那就是宋郎的心。我得到了,嫁於他,陪伴他,在他無法自拔之時,助他了斷。而他,雖他負了天下人,但獨獨不曾有負於我。這樣便足夠了。”
越女立在一座孤墳前的身影漸漸淡去。場景變換。邵宸極的眼前出現了一片精致的庭院,周圍的景象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古色古香的庭院裡,張燈結彩,燈火通明。梳著精致的發髻,著杏色華麗衣裙的古裝女子親昵得同一個身材高大挺拔,玉冠墨發,白衣如雪,看不清麵貌的男子依偎在一處。兩人低聲細語,像極了一對互訴衷腸的親密愛侶。然而下一刻,那女子突然身體一顫,口吐鮮血。男子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金色的小劍,正從女子的背心直直紮入,穿胸而過。女子不敢置信地低下頭,看著從胸前露出的金光燦燦的劍尖,鮮血的血液浸染了大片的前襟。很痛,痛得無法呼吸,痛得全身戰栗。她無力地向後軟倒下去,卻靠上一道結實的胸膛,一隻手伸過來,按在劍柄上,似要將其拔出。她咬著牙,抖著聲音恨恨地說道:“邵宸極,你想死麼!”
星羅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邵宸極家臥室的床上。而邵宸極則坐在地上,側頭靠在床沿上,閉著眼睛,沉沉睡著。星羅的目光落在邵宸極伸過來覆蓋在自己左手上的那隻手,手腕上的殷子嫻紅光閃爍,轉瞬又沉寂下來。她緩緩坐起身,看向房間裡的另一個人,哦不,是另一隻鬼,說道:“你來啦。”
那是一個挽著簡單的婦人發髻,髻間插著白玉簪,著一身藕荷色衣裙,眉目清秀的古裝女子。她麵目柔和,帶著淡淡的笑容,讓人完全無法把她與可怕的鬼怪聯係到一處。但實際上,她已經有長達幾百年的鬼齡了。
越女對於未經稟報,擅自前來,並撞見了自家主人與陌生男子同床而眠這件事表示很欣慰。你要說,這樣好像不算“同床而眠”吧。但於出生在幾百年前,且死後,每兩三年才出來放風一天的越女而言,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且與同一張床上有親密的舉止,就算是同床而眠了。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想法。星羅下意識地甩開了邵宸極握著自己的那隻手。但這樣做了之後,她感覺越女看她的眼神更微妙了。她陷入到一種解釋一下吧,好像是在欲蓋彌彰;不解釋吧,又感覺對方明顯是誤解了什麼的兩難境地。最終,星羅粗暴地選擇了轉移話題:“讓你辦的事情怎麼樣了。”
越女作了一個揖,說道:“那位衛夫人的魂魄修補好了,順便送了她一程,也拿回了《酈陽錄》。謝謝你,幫我找回它。”
“哦。書呢?”
“已經燒掉了,它不應該留在這世上。”
星羅的眼中閃過驚訝,她是知道越女有多珍惜那本從她師傅那裡繼承下來的《酈陽錄》的,沒想到她會這樣做,“何必呢,我可以順便保管的,反正一幅畫也保管了那麼多年了,不差多加一本書。”
“因為,我要離開了。”越女的聲音幽幽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