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燭城,太興宮,夏瞬殿。
這座金碧輝煌,大氣之極的大殿建於八十年前,是由“鐵虎皇帝”楚落離之女——大夏朝曆史上唯一的女帝楚瞬建成。
那一年,楚瞬剛剛登基,就有一場驚人的地震突襲了天燭城,不僅街道、民居多有損壞,連皇帝和大臣上朝議事的午殿也未能幸免,倒塌下來,成了一堆殘磚碎瓦。
一時間,天燭城人心浮動,人們紛紛議論,說天降大災,或許是因為女子為帝,不祥。
其中,又以言官、禦史們熱衷於談論此事,甚至暗中組織聯名上書,勸女帝退位。
後來的某一天夜裡,午殿倒塌的遺跡上突然燃起了一把大火。
傳聞那一天晚上,宮中的內監和宮女都看見,有成群的黑衣人圍繞著火光,不讓旁人靠近,同時也防止火勢蔓延至其他宮殿。
那群黑衣人人人戴著兜帽,熊熊烈火也不能照亮他們的臉。
據說,那是女帝楚瞬暗中建立的不為人知的官署,天夜衛。
第二天,數以十計的言官和禦史被發現失蹤。
大臣們這才驚覺,楚瞬其人能以女子之身從“鐵虎皇帝”手中接過帝位,倚靠的,絕不是比彆人更仁德!
隨後,全天下有名的工匠都被召集至天燭,他們被勒令在午殿的遺址上建成新的大殿,用以皇帝和百官上朝。
楚瞬下令說,新的大殿要用最堅固的結構,最好的材料和技藝最精湛的工匠,無論發生什麼天災人禍,都要在天燭矗立百年。
人們想,皇帝或許是對上次的流言心有餘悸,不願大殿倒塌、言官明嘲暗諷的事重演吧?
可在大殿建成的那一日,他們的猜想被狠狠地碾碎了。
楚瞬穿著金色絲綢織成的朝服站在大殿門外,狂風將她衣上的金龍吹得栩栩如生。
她絕美的臉上肆意地笑著。
楚瞬在所有人麵前宣布,她將以自己的名字為這座大殿命名!
她是要讓自己的名字牢牢刻在大夏的每一代皇帝和臣子心中!!
……
話歸正題。
八十年後的夏瞬殿上,氣氛久違地有些焦灼。
今日淩晨,幽州邊境告急的消息突然傳來。
北陸金帳國蠻族忽然化零為整,重兵南侵,在大夏領土上肆虐。
邊境三城被圍,敵眾我寡,危在旦夕。
收到消息,滿城嘩然。
文士紛紛痛斥北陸蠻族野蠻血腥,不宣而戰,國子監的學子變著花樣賦文,抒發怒氣。
武人紛紛請戰,要給不知天高地厚的蠻族一個教訓,皇圖天策府學員的上書幾乎像雪花一樣飄入少府令的桌上。
今日朝堂上,最重要的議題,自然也就是要如何應對這場戰事。
在大夏朝乃至更久遠的曆史上,北陸草原上的蠻族南下也算是常事。
但蠻族入侵如此之突然,規模如此之大,而南陸華族準備如此不足的,卻不多見。
即使是百年前草原大君“大汗王”叱雲烈南侵時,大夏朝堂也是早能從局勢中預料到的,不至於像今天這樣被動。
於是,一個少見的選項被提了出來——議和。
其實在剛上早朝時,沒有人提過“議和”這兩個字。
大家討論的,都是“要如何戰”。
是攻?是守?還是先守後攻?
需派遣多少兵員?發動多少民夫?
士卒從哪裡調遣?糧草和勞役攤派至哪一州?
人人臉上都眉飛色舞,洋溢著運籌帷幄的自信和快感。
當真是一片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景象。
直到治粟內府左使孟曉春忽然出列,冷不丁講了一句:
“臣以為,若是要遣大軍北上與蠻族作戰,實是勞民傷財,牽一發而動全身,不妨……議和。”
此言一出,臣子們傳出低低冷冷的嘲笑。
議和?
說白了,不就是給蠻子送東西,讓他們退回去嗎?!
蠻子初一南下,雙方交鋒不過數日就要議和?!
那我大夏國威何在?!
難道要昭告世人,我南陸大夏國,不如北陸金帳國?!
可他們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緊跟在孟曉春後,竟然又有幾位官職顯著的大臣出列,應和著說要議和。
他們口風出奇的一致,言下之意,無非是戰事一興,百姓大苦,望皇帝和諸大臣念及天下蒼生,忍一忍蠻族的威風。
人們這才臉色微變,意識到事情並不簡單。
這幾位提倡議和的大臣有一個共同點——
他們多是右丞相華澄空提拔的親信!
當今皇帝性格猜忌,不願任何一位大臣手中權力過大。
於是他廢除了之前的丞相製,改為“左右雙相”的古製。
然後他又空置地位更高的“左丞相”,隻任用了一位官職偏低的“右丞相”。
所以,實際上這位四十歲的右丞相華澄空,就是大夏文臣的統領了!
而且,華澄空其人還有另外兩層尊貴的身份。
他是皇後華琴慧的親兄長,同時也是雲溪華家最有權勢的人物,板上釘釘的下一任家主!
這樣一來,議和的主張居然無人膽敢忽視,朝堂上討論了一個時辰後,議題居然還倒退了一步,從“要如何打”變成了“要不要打”。
“蠻族的蹄子才踏入幽州,我等就要議和,實屬聞所未聞!我且問你,要是今年議和後,蠻族明年秋天又來,我等要怎麼辦?難道再獻上錢糧帛布,再議一次和嗎?!!”
“南下的蠻族足有十五萬之多,誰能有十足的把握打一場大勝仗?!若是沒能取勝,隻怕到時候高將軍身死事小,連累我大夏元氣大傷!”
到現在,大殿上隻剩下兩人在麵紅耳赤地爭論,他們表情都充滿怒氣,聲音極大,大殿裡的回音震得人腦袋發昏。
人們不敢插言,一來是這兩人說話的樣子實在過於針鋒相對,二來是他們兩人身份都不一般。
主戰的是中郎將高燦,他是蕩寇將軍公孫宇蛇的部下,追隨公孫將軍征戰已久,在軍中地位斐然。
主和的是典客左副使謝然然,出身名門望族不說,如今也是右丞相華澄空的親信之一。
奇怪的是,他們的屬下在朝堂上爭得麵紅耳赤,公孫宇蛇和華澄空二人自己卻異常平靜。
公孫宇蛇是大夏“藏山蛇”三大名將中最年輕的一位。
他今日在大殿上始終閉目養神,英挺的方臉像一塊石頭,一絲表情也沒有,仿佛老僧入定,周圍的一切嘈雜都入不了他的耳。
華澄空雖然人至中年,年輕時也是以俊逸著稱。
他氣定神閒,眯著眼睛看年輕人吵架,時不時捋捋胡子,仿佛在看戲一樣,事不關己。
高燦和謝然然吵到怒氣上來,幾乎就要在大殿上擼起袖子大打出手時,坐在最高處的皇帝才終於帶著笑意開口:
“兩位愛卿說得都有道理,都是為我大夏著想的錚錚忠臣。”
“一時政見不和,不至於此。”
“你們二人的想法我們也都仔細聽過了,如今不妨先下去歇息吧。”
兩人這才各自收斂,同時作揖拜退。
兩人退下後,大殿上一時安靜,或許是方才爭吵過於劍拔弩張,其餘人等都不敢發言了。
皇帝在最高處掃視了一圈,最終望向站在左側的公孫宇蛇,主動開口道:“蕩寇將軍可有什麼想法?”
公孫宇蛇年僅三十一歲,以剿滅青、越兩州潑天大反成名。
聽見皇帝的問話,他才睜開眼睛。
公孫宇蛇一作揖,身上鱗甲鏗鏘作響,他平靜地望向殿上的帝王:
“陛下問宇蛇,實是問錯人了。”
“宇蛇一介粗人,其實是隻會打仗罷了,如何行戰事,或許滿朝公卿不如我。”
“至於要不要啟戰事,宇蛇則是個徹頭徹尾的外行,實是我不如滿朝公卿。”
這話說得圓滿,既不自滿又不過謙,雖然是把皮球踢了出去,皇帝也未曾顯露不滿,而是微微點頭。
皇帝又把目光轉向右側,卻越過了右丞相華澄空,看向兩個安靜坐著的身影。
大皇子、二皇子年滿十六以來就參與上朝議事,特許賜座。
不過兩人少有開口,聽多說少。
“軒兒可有什麼想法?”皇帝問。
大皇子楚景軒年二十一,麵如冠玉,翩翩君子模樣,在音律上極有造詣。
從三年前開始,楚景軒每年中秋之夜會現身於皇城東南角養顏殿的最頂端,在月下吹一笛《端雅賦》,其聲悠揚婉轉,緩緩傳遍整座天燭城。
由此,大皇子楚景軒已成為了天燭每一位閨房少女的夢中情人。
“軍國大事,兒臣學智淺薄,不敢置喙。”楚景軒低頭作揖,動作極其標準,寬大的袖袍直直垂落,沒有一絲褶皺。
“但說無妨,你也如此年紀了,軍國大事上,正該多思考。”皇帝說。
楚景軒作揖不變,抬頭道:“既如此,兒臣便鬥膽談論一二。”
他的聲音給人一種厚重、沉穩而可靠的感覺。
“兒臣以為,這次蠻族南下,我大夏不能不出兵!”
“我大夏開國已有三百餘載,卻沒有哪個時間中,戰事要超過近年。”
“九年前有屬國南衛顯露野心,挑起兵端;五年前有不軌之徒在青、越兩州聚眾謀反。”
“雖然仰仗父皇有識人之明,啟用南烈、蕩寇兩位將軍為國作戰,為大夏搏得了一個朗朗太平,可究其本質,還是有人以為我大夏軟弱可欺!”
“兒臣以為此次金帳國入侵正是一次機會!”
“一個彰顯國威,震懾宵小的機會!!”
“蠻族越是來勢洶洶,我大夏越要迎頭痛擊!”
“哪怕是舉國之力、不惜代價地出兵,隻要能打出一場煌煌大勝,便可讓朝堂歡呼,民眾振奮!”
“兒臣以為這樣一來,可保我大夏二十年無恙!”
他的言辭句句擲地有聲,泱泱大國氣勢充沛,胸中吐出的大氣像是能把殿中每一個人的袖袍吹得鼓起。
臣子中有人不禁默默點頭。
“嗯。”皇帝也隻是微笑點頭,沒有評價。
他又將目光移向坐在旁邊的另一位年輕人。
二皇子楚晨辰,年紀十九,雖然並非華皇後所出,相貌也不出眾,但在天燭也以天資聰穎享有讚譽。
其十七歲作《悠悠國策論》,雖然從名字就能看出來是玩笑之作,其中的許多觀點卻讓半百老臣也覺得耳目一新。
“辰兒以為呢?”
楚晨辰也一作揖:“兒臣同樣以為求戰是上策。”
“但與蠻族戰,可緩不可急。”
“草原蠻族本是由大小部落組成的,此次不知為何來勢洶洶,但終究不可能是一條心。”
“他們現在無非是一鼓作氣,必定不能長久的。”
“兒臣以為隻消拖延時日,無需我方主動出擊,賊寇自然土崩瓦解。”
“陛下隻需遣一上將率萬餘精銳出發,同幽州刺史呂嚴一同嚴守後三城,伺機待發。”
“待到蠻族之間生出嫌隙時,由名將擇時出擊。”
“如此一來,蠻族輕易可破,而我大夏也不傷多少元氣。”
他語氣平淡,思維冷靜,兼顧了作戰得勝和戰事開銷,更多的臣子和他想法相同,人群中傳出讚歎聲。
“你說的也不錯。”皇帝繼續點頭。
兩位皇子各瞥了對方一眼,眼神中滋味複雜,不便多言。
“好,眾愛卿可還有什麼想法?”皇帝這時一揮金色的大袖說。
他讓皇子們說話的本意,就是緩解殿上緊張的氛圍,讓臣子繼續暢所欲言。
可還沒有臣子開口講話,卻忽然有嬌嫩的聲音從殿外傳來。
“我不管!我不管!大哥二哥都可以來聽,我憑什麼不能來?”
“我今天也滿十六歲了!我也要來夏瞬殿議事!”
眾目睽睽下,白而精致的布鞋輕巧地越過夏瞬殿朱紅色的門檻,落在殿內,輕盈得讓所有人想到蜻蜓點水的畫麵。
穿著白色華貴宮裙的少女從門口的斜光中跳進來,像是把秋日難得的暖光都披在身上,帶入了殿中——
美得讓人睜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