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人類們的講解,桑桑逐漸悟了。
亭子的出現意味著他們中了仙術,施展仙術的生物把他們當成了獵物,因此離開觀景亭並不能解決問題、脫離當前的困境。
不過蔣六順依然建議人和狗一起挪動位置:
“‘亭’通‘停’,畫地為牢,我們以為自己在向前走,實際上卻沒準正原地兜圈子,但活動思維與腿腳總比一動不動強。”
進了油鍋的龍蝦還知道掙紮呢,機會永遠留給有準備的人。
“為什麼?”
陳憐春故意說,“仙家人不喜歡吃皮肉筋道的?”
“……”
桑桑用思維傳輸器打出一串“哈哈哈哈哈”,缺乏緊張感地甩著尾巴,從人堆裡跑到了前方十米開外,又精力充沛地噠噠噠跑回來圍著人類轉圈,身上的毛一抖一抖,像一匹健壯的小馬。
她的心情確實很不錯:
親愛的祖先啊,是我誤會了,真正的人類原來不嚇狗。
然而看著她“哈哈哈哈哈”的人類心情都很微妙。
親愛的祖先啊,您怎麼從來沒說過真正的狗其實有點嚇人?
陳憐春除外。作為第一個摸狗的人,陳憐春對桑桑的感情十分單純——如今她已然是小狗神教的忠實信徒了。
呂煜心情複雜地沉默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說道:“那個,桑女士……”
桑桑嗷嗚一聲,興高采烈地說:“叫我桑桑就行。”
“桑姐。”呂煜在稱呼的問題上很堅決,“我記得你說過你看到樹上有兩隻單足、長著三對翅膀的鳥。那會不會是‘學舌’?”
“有可能,很多古籍都說學舌長得像會飛的雞。”
回答他的人是蔣六順,明明提出動身建議的人是他,他這會卻墜在隊伍的最後麵,聲音遠遠傳來,“喜歡學人類說話的仙家人有很多,但學著學著就開始吃人的隻有那麼幾個,‘學舌’是其中最有名、也最常見的一個。”
桑桑邊走邊問:“原來仙家人不是人?那你們為什麼都這麼叫?”
蔣六順又沒聲了,呂煜和何萱不知在想什麼,也陷入了沉默,陳憐春立馬主動撐起人狗兩族友誼的橋梁:
“我在書裡看到過一點……據說古人為了對自然界有靈智的神仙鬼怪表示尊敬,便對他們冠以‘人’的稱呼,意思是仙家人和我們人類是平等的,誰更厲害,誰就有資格活下去。”
桑桑若有所思:“人類有這種習俗嗎?那如果你們以後尊敬我,是不是要叫我狗人?”
人類們齊齊顫抖了一下,呂煜說:“沒這講究,那什麼,狗永遠是人類的朋友,我們對敵人才叫人,屬於在戰略上藐視敵人,在戰術上重視敵人……”
蔣六順將話題拉回正軌:
“按照桑黛柯的說法,一共有兩隻學舌,和我們的遭遇也對得上——其中一隻學舌在森林裡堵住桑黛柯,打算誘騙她開口說話,卻沒想到桑黛柯不說外語,隻好先用仙術變出亭子把她困住再說。”
陳連春稀奇地看了他一眼:這時候你不叫黛柯妹妹了?
蔣六順注視著腳下的路,頭也不抬地說:“另一隻幸運學舌盯上了我們,我們和桑黛柯不一樣,是一群非常容易下嘴的食材。它從我們在泥瓦房過夜起就跟著我們,把每個人的話都學到了,隨時能上桌點菜,但是我們手裡有路引——誒,鍋蓋沒掀。它就隻好在桌邊坐著等,等我們路引用完。”
桑桑從蔣六順仿佛將所有人都罵了一遍的奇妙比喻裡聽懂了事故流程:
‘學舌’是一種先學人、再吃人的鳥。其中一隻沒吃掉桑桑,因為桑桑沉默寡言,另一隻沒吃掉考察隊成員,因為陳憐春手中的路引乞賜封燈保護了他們。
然而它們也不想到手的鴨子飛了,便使用仙術將人和狗困住。隻要乞賜封燈的光熄滅了,它們就贏了一半;要是人類和桑黛柯交流情報時能哄她開口,就贏了另一半。
左右互贏!大贏特贏!必不可輸!
桑桑:“所以它們最開始為什麼沒看出我不是人?”
眾人你瞅瞅我、我看看你。
陳憐春摸摸下巴,謹慎地評價:“可能它們覺得,聰明到這種程度的動物都應該會說一兩門外語吧。”
呂煜也是什麼話都接,納悶道:“我是聰明的動物,但我不會外語啊?”
早有準備的陳憐春說:“你沒桑姐智商高。”
“……”
人類一敗塗地!
沉默地墜在隊伍末尾的蔣六順忽然打斷眾人一狗的插諢打科,開口道:“眾所周知,人與仙家人是不能互相理解的,彆猜了,我看前麵好像有個村子。”
走在最前麵的桑桑早就看到了他所說的村莊。
一塊半人高的白色石頭豎在通往小山頂子村的必經之路上,上麵用紅到發黑的顏料龍飛鳳舞地寫了四個大字:
——凡人止步。
“凡人止步……果然是仙家人。”何萱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許多,“憐春,桑桑,你們小心一點,越是強大的仙家手段越不講道理,待會不用糾結你們看到的任何東西,遇到危險、馬上就跑。”
蔣六順則對著陳憐春招了招手:“憐春妹妹,過來一下,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他站最後,陳憐春和桑桑站最前,兩人中間隔了三四米遠,陳憐春不情不願地走過去,問道:“你離我這麼遠乾嘛?萬一路引照不到你呢?”
蔣六順不答,若無其事地擺弄著鼻梁上的兒童墨鏡,也不知道他帶著這麼個玩意是怎麼在黑暗中視物的。
突如其來的靈感擊中了陳憐春,她大聲說道:“蔣六順,你不會怕狗吧?!”
“……”
始終在搖著尾巴的桑桑一愣,尾巴垂了下去。
她哪裡可怕了?
說好的小狗是人類的好朋友呢??
“你不要胡說!”蔣六順跟著抬高聲音,“子非我,焉知我怕不怕狗?”
陳憐春轉過身,恭敬道:“桑姐,借一步說話。”
“?!”
桑桑正要邁出前腳,蔣六順連連擺手說道:“好好好,我認輸,桑姐止步,不用麻煩您老人家多跑一趟。陳憐春——你到底想不想聽我的好消息?”
陳憐春在心中大寫了一個‘爽’字,半跪在地上深情地擁抱著桑桑的脖子,決定以後堅決擁護小狗神教不動搖:
“一,以後不許叫我憐春妹妹,二,你想說什麼?”
蔣六順避開桑桑的視線,扯開嘴角露出一個滲人的笑臉。
“等下若是真的遇到危險了,你就熄滅路引。”他說,“不用你再費心保護這沒用的東西了,算不算是個好消息?”
陳憐春呆住了,以為蔣六順在開玩笑。
沒有路引的保護,他們不是早就成為了仙家人的盤中餐?
正在這時,身邊冒出一行白光。
蔣六順猛地哆嗦了好幾下,定睛一看,發現桑桑沒靠近他們,隻是回過頭,把思維傳輸器的文字泡投射到了兩人身邊:
“我懂了,你想冒險引誘那兩隻‘學舌’和種族不明的雄性人形生物現身,趁它們捕獵的時候將它們殺死。”
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桑黛柯甚至嚴謹到使用‘雄性人形生物’來形容她遇見的男人。
蔣六順無聲望向陳憐春,一切儘在不言中。
陳憐春差點惱羞成怒,桑桑又認真地問蔣六順:“不過你一個人去做誘餌不就夠了嗎?為什麼要熄滅路引?”
蔣六順:“……”
他安慰自己,動物的世界沒那麼多彎彎繞繞,有話直說很正常。
絕不是如今周榜第一決定暗中鏟除一切不喜歡的小狗的人!
與此同時,何萱正盯著那塊寫有“凡人止步”的石頭看個不停,短短幾分鐘的時間裡,她的額頭上滲出一層魚鱗般的冷汗。
“要是我一個人當誘餌能行,我絕不拖彆人下水。”
蔣六順說,“拉你們陪葬有什麼用?在墓裡打麻將嗎?”
何萱聽到蔣六順的聲音,勉強笑了一下,收回看向石碑的視線,說道:“湊一桌麻將不是挺好的?不過桑姐就不用來了……我們不帶菜鳥玩。”
一個不留神,何萱也跟著其他人一起叫‘桑姐’了,一邊叫姐一邊說人家是菜鳥,人類果然是複雜的生物。
桑桑本來想說,你們都不教我怎麼知道我不會玩嘛!打麻將聽上去又沒什麼難的!但何萱的狀態看上去實在太差,她頓時忘了自己要說的話,憂心忡忡地問其他人:
“她是不是生病了?”
剩下的三個考察隊隊員神色各異,蔣六順的墨鏡擋住半張臉、麵色平淡如水,呂煜顯得有些尷尬,陳憐春眼中充滿了對何萱的同情。
而何萱並不看她的隊友,垂著頭冷靜地說:“我沒事。這裡的靈氣值太高,我的第歐根尼閾值又太低,哪怕有路引保護,也堅持不了多久。”
桑桑茫然地看著他們,呂煜低聲解釋說:“第歐根尼閾值的多少代表了一個人天賦的高低,通常閾值越高的人越適合成為職業探險家,但這事也不是絕對的,萱姐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
何萱自嘲地笑了笑,對桑桑說:“你彆信他們的客套話。第歐根尼閾值越高越好是事實,比方說你能透過仙術的遮掩,看到兩隻落在樹梢上的學舌——這就是閾值高的體現,換成是我,除非它們撤掉仙術準備進食了,否則保準什麼都看不見。”
她張開已經變成深紫色的嘴唇,用力喘了一口氣,聲音越來越小:“其實我才是最適合做誘餌的人。這次你們如果能夠平安回去,千萬彆放棄尋找塔,那是烏蘇裡區所有人類活下去的唯一機會……”
眼見何萱愈發有留遺言的意思,蔣六順果斷說道:
“陳憐春!把路引交給何萱!何萱,你省點力氣,不要再說話了,誘餌沒有用,仙家人不是傻子,完全能猜到我們的計劃。”
所以這其實是一場心理博弈:
人類無法在仙術中堅持太久,因為路引有限。學舌同樣不能永無止境地拖延下去,因為仙術存在不為人知的限製,而且它們也不吃腐肉壞肉。
在此基礎上,學舌清楚地知道隻要自己一露麵,人類便會動手反擊。一人做餌時,剩下三個人類尚處在路引的保護之中,學舌權衡風險後,寧願放棄這次機會。
但熄滅路引後就不同了,四個人類宛如暴露在茫茫天地間的雛鳥,獵人與獵物站在生死擂台的兩端,血濺三尺之前,誰也無法敲定雙方的身份。
學舌會選擇冒險。
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上,每一次為生存做出的抉擇都是一場豪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