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徹底沒入西山的時候裴端和兒子從柳家窪回來,一進院兒裡他就問:“老二沒事兒了吧?”
裴長青依然閉著眼,沒搭理,沈寧也沒搭腔。
見西屋沒回應,他有些尷尬,臉上就掛不住。
裴父已經從裴母那裡知道二郎的情況,告訴他,“你二弟昏厥了好半天,才剛醒過來,喝了藥。”
裴端哦了一聲,“那就是沒事兒了。我揪著心惦記一下午,都沒心思讀書,成業也惦記他二叔,吃飯都沒胃口。”
裴成業吸吸鼻子,對從灶房出來的裴母道:“奶,我要吃個雞蛋羹。”
說完他就拿著一卷書回屋了。
裴母有點犯難,家裡就兩隻雞,一隻夏天剛抱窩不下蛋,另外一隻三天能下兩個蛋。
她尋思大孫子在柳家窪吃飯,就把三個雞蛋都給二郎燉了。
她隔著窗戶問:“大孫兒啊,家裡沒雞蛋了,奶給你……”
“不用了!”屋裡的裴成業語氣不耐煩,隨即又放軟語氣,“奶,沒事,我沒胃口,不吃了。”
裴端立刻道:“成業,你今兒在學堂就沒正經吃飯,晚上可不能空著肚子溫書呀。”
裴母便說去鄰居家借個雞蛋來。
“奶,我不吃了,你給我二叔吃吧,我溫書了。”屋裡的裴成業說完就點起了油燈。
油燈點的是菜籽油,對普通農家來說也算奢侈品。
家裡除了裴端和裴成業要看書以外彆人都不能點油燈,一般傍晚吃飯天黑上床睡覺,或者在院子裡點個火盆照亮。
裴母有點不知所措,拿眼去看老頭子,又看大兒子,能從大兒子的眼神裡感覺到不滿。
他們這是聞到自己給老二燉雞蛋羹的味兒了。
可老二都磕破頭昏迷了,不該吃個雞蛋羹補補嗎?
她有點怕大兒子和大孫子,這是公爹給她留下的陰影。
公爹因為祖上出過舉人,就有心病,總想重振門楣。
自打聽人說大兒子有讀書天賦就認定他能光宗耀祖,非得讓家裡供大兒讀書。
大兒開蒙以來公爹就給他捧上天,慢慢地在家裡說一不二,家裡的錢糧也儘著他花用,即便不富裕也得按他說的買書和紙筆。
為了大兒讀書,家裡四十幾畝地賣得還剩下十來畝,每次賣地她都心疼。
有一次老二和小閨女一起生病,家裡就剩下兩吊錢現錢,她管公爹要錢抓藥。
可大兒卻說他要買一本很關鍵的書,至少需要三兩銀錢,公爹就說讀書要緊。
她哭著求公爹拿錢給孩子抓藥看病,卻被公爹臭罵一頓,說她女人家家的頭發長見識短,不知道為老裴家長遠打算。
家裡供出一個讀書人,隻要他考中童生秀才,再考上舉人老爺,那就是改換門庭的大事兒。
到底她也沒要著錢給孩子抓藥,最後還是村裡大娘送了把草藥來,她熬給孩子喝,也是孩子命大熬過來了。
公爹又說她女人家沒主心骨,遇事就慌,這不沒事兒麼?
事後大兒子看她的眼神也有點冷,甚至問他爹“爹,你是不是和娘一樣不支持我讀書?覺得我讀不出來?”
自此大兒看她的眼神就跟她虧欠他一樣,帶著委屈和指責,讓她抬不起頭來。
甚至他每一次考試不如意,也會跟她拉臉,好像因為她不儘心對他才讓他沒考中似的。
每次他考試裴母那是提心吊膽,生怕他考不好。
裴母是有嘴沒法辯解,有委屈也沒處訴。
久而久之,她就更加怕大兒子,又對老二愧疚,一顆老母親的心被反複煎熬著。
這會兒她有點手足無措,到底是去借雞蛋還是不借?
裴端瞥了裴母一眼,“娘,算了,就讓他餓著吧,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裴母更慌了,喏喏著,“我去借雞蛋。”
她轉身急急往外走,腳下被什麼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沈寧從西廂出來,對裴母道:“娘,天都黑了,他們在學堂吃過的,我們還沒吃晚飯呢。我爹去地裡累一天了,二哥也流了一碗血昏迷半天才醒過來。”
裴母又急忙轉身往廚房走,“哦,我這就擺飯。”
太陽落山了,院子裡光線晦暗,白日裡肆虐的秋老虎這會兒也帶起微涼的秋風。
沈寧的眼神跟夜風一樣清冷,與從前潑辣卻無能的她判若兩人。
裴端愕然地看著沈寧,二弟妹這是……氣瘋了?
怎麼變了個人似的?
二弟妹以前雖然潑辣卻也無能,遇事就會哭鬨發,在外人看來就是無理取鬨,根本不會聽她的。
男人不慣著她,公婆也不聽她的,她越發低落,整天掃眉耷拉眼。
這會兒氣勢竟然凜冽起來,讓他恍惚間看到那些有身份當家主母的錯覺。
他臉一沉,“老二家的,你是對我這個大哥有意見?”
如果是以前,他和大嫂這麼說,原主就會臊得無地自容,趕緊說不是的不是的。
這會兒沈寧卻不慣著他,冷笑一聲,“大哥彆斤斤計較這些小事兒,我們餓得腿腳發軟,先吃飯。”
什麼你們惦記二弟二叔沒胃口吃飯,啊呸!
她把裴母指使得團團轉,就不給對方去鄰居家借雞蛋的機會。
她看出來裴母性子軟,誰都能指使,隻要彆人吩咐她就會忙活起來。
“娘,二哥現在動不了,你給他喂飯吧。”
裴長青給她遞了個幽怨的眼神兒,我不要!
沈寧朝他笑了笑,眼神示意他要演好重傷員的戲份。
裴母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一邊抹淚兒一邊給兒子喂稀飯。
小珍珠和小鶴年也乖乖地坐在旁邊自己吃飯。
這會兒外麵都黑乎乎的,西廂本身就暗,更是看不清。
沈寧便從堂屋端了家裡唯二的油燈出來給他們照亮。
裴母嚇得立刻站起來。
小珍珠和小鶴年仿若石化,娘……厲害了呀!
外麵因為生氣特意坐下陪裴父吃飯的裴端更是見鬼一樣看著西廂。
那是他的油燈!
他要溫書的。
沈寧轉身出來,涼涼道:“他大伯,二哥是去你丈人家修屋子摔的,現在腦袋迷糊身子不能動彈,大嫂不給錢請郎中是想我們死嗎?你最好先拿錢出來,明兒再讓吳家送賠償過來。”
裴端原本還想斥責她擅拿自己油燈的事兒,結果瞬間被激怒。
潑婦這是借題發揮呀。
讓他老丈人賠償,怎麼那麼會做夢?
他老丈人對裴家恩深義重!
當年要不是他老丈人幫忙,他怎麼可能考過童生?
他讓弟弟去幫忙修房子不是應該的嗎?
女人就是小肚雞腸!
他扭頭看向裴父,希望裴父出聲斥責沈寧。
他雖然可以隨意斥責二弟,卻不好斥責弟媳婦,畢竟男女有彆,且大伯哥也不好和弟媳婦爭吵,會被說不莊重、有辱斯文等等。
他是讀書人,要遵守讀書人的規矩,不可以直接罵弟妹,否則傳出去會影響他的名聲。
裴父更不好說兒媳婦,自古以來就是婆婆負責教導兒媳婦,父親隻管兒孫。
再說裴父也覺得兒媳婦沒說錯,他老吳家怎麼就這麼心狠?給他兒子摔成這樣,竟然一點表示都沒。
不給錢,也不上門探望,有這樣的親家?
他呼嚕喝一口稀飯,頓了頓,覺得自己不好說,就繼續喝稀飯。
裴端登時有一種秀才遇到兵的無力感。
要是娘子在家,就可以幫忙訓斥老二家的了。
可惜,她去娘家了。
娘呢?她為啥不管管兒媳婦胡說八道?
還有老二,不是醒了嗎?怎麼在屋裡裝死?
怎麼不管他媳婦兒,不像往常那樣嗬斥他媳婦兒胡攪蠻纏?
自己這個大哥回來他也不像往常那麼關心。
他這是也有怨氣,怪自己這個大哥嗎?
沈寧見裴大哥氣得胸膛一鼓一鼓卻不知道怎麼反擊的樣子,心裡就笑。
原主的訴求很簡單,就讓裴二郎彆那麼犯賤舔大哥,或者少舔一點,那裴大哥也沒法一直拿捏他們。
無奈現實就是想讓舔狗不舔,除非長江倒灌,真是少舔不了一點,所以原主才那麼痛苦。
現在她和裴長青穿過來,直接掀桌,裴大哥根本沒法再拿捏二房。
所以二房那麼憋屈,純粹裴二郎腦子有坑。
沈寧給裴大哥氣夠嗆,他不能和婦人拌嘴吵架,丟下一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便進兒子屋看書去了。
沈寧盯著對麵裴成業那間完好的東廂,白眼翻上天。
裴家正房三間,一明兩暗,東間是裴大哥夫妻的臥房,中間是堂屋和會客房,西間是裴父裴母的房間。
另外還有一間正兒八經的東廂,原本是裴二郎夫妻的房間,後來裴成業七歲的時候裴大嫂略提了一下孩子長大要和父母分房睡,裴二郎就主動把東廂讓給大侄子。
他則把西邊挨著灶房的一間矮小的柴房收拾出來,帶著老婆孩子住進去。
這間西廂又矮又小,冬天潮濕陰冷夏天濡濕悶熱,住不幾年就能得關節炎。
沈寧回屋吃飯,慢吞吞數豆粒。
這種把豆子泡發再熬稀飯的做法,她覺得好難吃,而且不好消化吧?
大人還湊合,倆崽兒能行嘛?
裴長青靠在被褥上,看著媳婦兒蹙眉呲牙的,顯然難以下咽。
他有些心疼,媳婦兒何時遭過這罪啊。
方才裴母要給他喂飯,他不習慣,而且對裴母也有些排斥就自己端著碗硬吃了半碗。
粟米混著雜豆,也舍不得柴火烀爛爛的,吃起來有些微豆腥氣。
“媳婦兒。”他小聲喚她,想安慰她。
沈寧正擰眉咧嘴,想著怎麼弄點好吃的給裴長青補補身體,她和崽兒也得改善一下夥食。
她扭頭對上他幽深的黑眸,那裡麵滿是關切,她不由得露出一個笑容。
她小聲道:“你等著,明兒我就給你做好吃的補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