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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府城,《三國演義》第二部的熱潮漸漸平息;方傳輝跟隨船隊,去了海外;不幾日後,董祖誥也赴任去往京師。
喧囂過後,繁華落儘,歸於平淡。
董祖誥走後,方臨吃飯、喝酒,多去尋徐闊老,可這家夥是個酒甕子,動輒拉著不喝醉不讓走。
軒墨齋這邊,劉掌櫃常會過去坐坐,方臨和對方一起喝喝茶、聊聊天、早晚散散步,時而去拜訪蒲知府,維持關係。
分店隻剩方赫一人,多有喊過去吃飯。
每日,方臨除了去一趟店裡,就是回胡同,陪伴田萱待產,平靜的日子就這麼過去。
……
隨著時間推移,入夏,天熱了起來,今年似乎格外奇熱,多雨的淮安之地,近十天半月竟都沒下過一場雨。
胡同中,那棵大柳樹的葉子怏怏蜷縮著,地麵青石板泛著明晃晃刺目的光。
這日,辛家沙小雲拿著兩件嬰孩兒衣服過來,這是方母托她提前給田萱肚裡孩子做的,辛芽兒也帶著,在她身前衣服兜裡。
方母、田萱正在做著小孩兒的鞋子。
見沙小雲來,方母熱情起身,按下也想起來的田萱,自己走進廚房,把爐火蓋子揭開,一會兒水就燒開了,在茶櫃上擺好陶瓷茶杯,放好茶葉,衝上開水,再放上豆子、芝麻,拿過薑沙缽,磨了幾下薑,把茶杯的茶倒在薑沙缽裡,然後再倒回來,如是折騰了三次,遞給沙小雲。
這些僅僅盞茶功夫,就惹得她一頭汗。
“麻煩嬸子了。”
沙小雲道了謝,誇讚道“都說嬸子家的茶好,我瞧著也是,芝麻、豆子放得足,還有茶葉。”
胡同人家待客的茶,的確是方家的最好,因為最舍得用料,也就是方臨封了從五品錦衣衛鎮撫、門檻高,許多人家不好來占便宜。
“茶好,小雲你就多吃些。”方母高興道。
這邊風俗,來客人了要泡芝麻豆子茶,這是賢惠的表現,客人誇茶好,是極有麵子的事情。
田萱抬起頭來,看沙小雲用指頭將自己碗裡的豆子、芝麻扒進辛芽兒嘴裡,歎了口氣道“小雲姐,你隻管自己也吃點豆子、芝麻,嚼一嚼也挺香的,家裡的零嘴前兩日剛吃完,天熱沒食欲也沒再買,隻能給你拿這些豆子飽飽口福。這碗吃過了,再去給你泡過一碗。”
要說辛家,辛老倌、辛佑在碼頭出苦力,賺得不少,沙小雲給人做衣服,一門心思賺錢,也不少賺,可是,她想著芽兒那個樣子,為女兒往後打算著,平時一毛不拔,家裡的雞蛋都多是換出去了。
因為一毛不拔,做衣服又喜歡偷布,一門心思賺錢,家裡沒心思打理,亂七八糟,家裡地下、椅子、灶台、床前踏板,到處都是雞屎,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久而久之,去辛家串門的人幾乎沒有,街坊鄰居的人不少人背地裡說小雲不賢惠。
這時,方臨回來,聽到這話也是勸道“小雲姐,你真不要苦摳著,現在你不是一個人,肚子還有一個,吃好了,肚子裡孩子才好。”
沙小雲低著頭,也不知道聽沒進去沒。
“臨子,這是?”方母問道。
田萱也是看過來。
原來,方臨不是一人回來,身後還有數人,各自抱著一個紅木箱體,口大底小,呈方鬥形,十分漂亮,外麵還有各種複雜的圖案紋理。
“這是冰鑒,裡麵放著冰塊,徐大哥介紹的渠道。”
方臨道謝,讓徐闊老派來幫忙搬運的人回去,說道“近來天氣炎熱,萱姐不是食欲不好麼?我尋思著找些冰來,去去熱氣……這冰鑒內部有層錫片,讓冰不容易融化,能保存許久。”
沙小雲聽了,第一反應是這麼多冰要多少錢,暗歎方家闊綽。
方母、田萱卻是早被方臨‘帶壞’了,消費觀念極大改變,並沒去想費錢什麼,隻是驚奇,然後恍然。
府城茶館、酒樓,大街小巷,不同於小和村,都有賣‘冰雪涼水’的,所謂‘冰雪涼水’,並非普通冰水,其實就是冷飲。並且,這個時代冷飲種目之多,讓人瞠目結舌砂糖綠豆、濾梨漿、木瓜汁、鹵梅水、紅茶水、椰子酒、薑蜜水、紫蘇飲、荔枝膏水、梅花酒、沉香水、金絲黨梅……
賣‘冰雪涼水’的小販,叫賣起來,一長串跟說相聲似的,這些也還不算太貴,十多文錢就能享受到,胡同人家饞嘴的小孩兒就會纏著大人買。
就如陸家陸丁丁,前兩日就因為吃‘冰雪涼水’吃壞肚子,傷了脾胃,狂瀉不止,還去看了大夫。
有賣‘冰雪涼水’的,自然有賣冰的,有這冰鑒不足為奇。
“我訂了冰,每日送過來,有了這些,咱家自己就能製作‘冰雪涼水’,還能冰鎮果子,真是太熱,打開冰鑒,扇扇風,帶來絲絲涼氣……”方臨說著冰窖鑒用法。
“臨弟,你真好!”田萱聽著,感受到了方臨的心意,心中如吃了蜜糖般。
“我兒考慮妥帖!”
方母也是說著,拉著不好意思占便宜、想要回去的沙小雲,說道“小雲,你坐會兒涼快涼快,也彆有什麼負擔,伱在這兒冰會化,不在裡麵的冰還是會化。”
屋子很快涼爽下來,方臨將新買的點心、果子端來,方母、田萱也都有著默契,多讓沙小雲吃,這般照顧讓她低著頭紅了眼眶。
……
沒一會兒,方母、田萱攛掇著沙小雲將活兒拿過來做。
她們三個女人,說的什麼方臨也插不上嘴,沒在家裡多留,想了一下,抱著一個冰鑒去往歐家。
過去時,張望了小烏山那片空地,一個人也沒有——雖然大柳樹有著蔭涼,但室外熱浪滾滾,胡同人家都在家裡窩著呐!
歐家,大門掩著,隔絕熱氣,歐夫子坐在堂屋的藤椅上,搖著蒲扇,臉色通紅,微微喘著粗氣。
因為天氣過於酷熱,他年齡又大了,身體吃不消,便給學童放了假。
方臨敲門進去,放下冰鑒,屋內很快變得涼爽。
歐夫子歎息“冬日天寒,無比討厭這冰,可換到現在夏日,真是親切無比。”
“是啊,這炎炎夏日,看著冒寒氣的冰的確親切。”
方臨說道“我預訂了冰,冰鑒分給夫子這邊一個,夫子切莫推辭,您年齡大了,熱出病來不是玩笑,夫子也萬勿說錢什麼,我寫書沒少賺,不缺銀錢,我視您為長輩,就當我儘一點心意。”
“若夫子過意不去,就多教誨我些。”他開玩笑道。
“方臨你啊!”
歐夫子笑著指了下方臨,也沒拒絕,他並非矯情、不知變通之人,聽了方臨的話,激發起來些談興“要說這冬冰夏用,很早就有人動了心思,早到什麼時候呢?早到啊,能追溯到西周時期。”
“西周?”方臨聽著,確實嚇了一跳。
“就是西周。”
歐夫子道“《詩經·七月》中有言,‘二之日鑿冰衝衝,三之日納於淩陰。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九月肅霜,十月滌場。朋友斯饗,曰殺羔羊。’
這話什麼意思呢?十二月大家忙著鑿冰,正月將鑿下來的冰搬進淩陰。二月初開始祭祖,獻上韭菜和羊羔。九月開始降霜了,十月清掃打穀場。忙完這些後,宰殺羊羔,並用美酒宴請賓客。
這其中,所謂的‘淩陰’,指的就是冰窖。不難看出,早在西周,人們已經開始冬冰夏用了,後來還專門設立了一個官職,喚作淩人,負責鑿冰、藏冰事宜。”
方臨聽著,感覺大開眼界,真不能小瞧古人,想了一下,問了個問題“當時時代,鑿冰、藏冰恐怕極為不易吧?所謂‘淩陰’,依我想來,也不是那麼好建造。”
“的確是大不易。”
歐夫子頷首“周、秦、漢,在地下建造淩陰,分兩層,四周夯實,地麵鋪石頭,冰塊搬入地下第二層,密封,再用草葉覆蓋。封存冰塊之前,還要用黑色牲畜祭祀水神,祭祀結束,更要在內部懸掛桃木弓和棘箭,以求個好兆頭,類似祭天以求風調雨順……
總之,這一套程序可謂繁瑣。即使如此,受限於當時手段,淩陰之內,儲藏的冰往往十之七八都是要融化的,通過內部排水孔洞,排到外麵。
正因為當時的冰如此珍貴,及至夏日,宮中有一個程序叫作‘頒冰’,就是皇帝將冰頒發、犒賞大臣,為此還有一套儀式,像開朝會一樣,召集文武群臣,按照官職、功勳大小,賞賜冰塊……領到冰的無不激動莫名,大小、多少,更值得炫耀,因為這已不是一塊冰的事情,而是榮耀,帝王的肯定。
冰是會化的,你說啊,如此重要的東西,怎能讓它白白消失?那些大臣出了大殿,必會是一路跑到宮門,然後快馬加鞭將冰帶回去……”
方臨聽著,覺得有意思極了,那個時代,王公貴族、達官顯貴,會因為夏日的一塊冰而得意洋洋。更因為這麼冰會化,在‘頒冰’得了後,炎炎夏日,捧著冰如賽跑般衝向宮門……這種場景,想想就極富有喜感。
“你寫的《三國演義》,其中有銅雀台,曹操此人是會享樂的,在銅雀台之外,另建有金虎、冰井二台。銅雀台最為出名,乃是議論國事,聚眾歡飲之所,冰井台就是為私人打造,其下有數口旱井,每口深十五丈,藏有大量冰塊,到了夏天,井下寒氣不斷往上冒,坐在台上,沁涼如秋,真是好不快活。”
歐夫子繼續說著“到了唐代,藏冰手段發展,但朝廷規定,庶人不得私建冰窖,仍是由朝廷管控。玄宗時期,楊玉環之兄楊國忠,為圖享受,在大夏日用冰竊牆為室,造了間冰室,三伏天在內飲酒,還要穿薄棉襖,你道這是何等任性?”
“是啊,任何事物一旦壟斷,就容易滋生**,看這唐時朝廷對冰管控就可知,竟由此衍生出如此荒唐之事。見一斑而知全豹,玄宗時期盛極而衰,不是沒有緣由的。”
方臨感歎說著,問道“那真正讓百姓夏日開始能享受到冰的,想來就是宋朝了?”
“是。”
歐夫子撫須道“宋朝開始,夏日儲冰,開始漸漸走入民間。《東京夢華錄》有記載‘蓋六月中彆無時節,往往風亭水榭,峻宇高樓,雪檻冰盤,浮瓜沉李……不止是雪檻冰盤,浮瓜沉李,且冰雪涼水在茶館酒樓皆賣。’”
“《東京夢華錄》,畢竟描述的是宋朝東京,也隻是在茶館酒樓等雅地,如咱們大夏,京師、應天之外,咱們淮安府城不僅茶樓酒館,‘冰雪涼水’更是走入街頭小巷……”方臨感歎道。
“是啊,我大夏更進一步,論古往今來各朝之繁榮,以我大夏為最。”
歐夫子說著,臉上也是有著自豪之色“咱們大夏,對民間開放了冰窖建造,又有規定,蕩田(臨近江河湖泊的低窪田地)課稅要比普通田地來得輕,所以許多人都盯上了這門生意。我年輕時,曾去過京師,那種達官貴人雲集的地方,夏日需求冰何等之多?僅北門那邊,就有二十四座冰窖。
咱們淮安也有不少冰窖,冰窖主會租賃蕩田,每當冬季來臨,在蕩田蓄滿水,一旦結冰,就雇傭人下地鑿冰藏之。於是,每逢三九寒冬,便形成了這樣一副奇景大批人在冰窖主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奔赴蕩田,鑿冰之聲,自晝而夜,綿而不絕。每年五月,開窖取冰……
正是這種背景下,城中小販從冰窖主手中買冰,價格相對較低,製作而成的各種‘冰雪涼水’,尋常百姓家才可以買得起。不過,也隻是‘冰雪涼水’,這般需要大塊冰的冰鑒,尋常人家還是享受不到……”
如是閒話著,屋外夏日炎炎,蟬鳴蟲嘶,屋內清涼如秋,光影斑駁。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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