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憲此番來京,是帶著平定倭寇、通商西洋的全盤計劃來的。
想要實現這個計劃,必須得到嚴嵩的支持。
想得到嚴嵩的支持,必須得到他的青睞。
想得到他的青睞,關鍵就是這隻飛失的白羽弓尾鴿。
平定東南的大業,竟係於一隻鴿子身上,未免可笑。
可這就是當下朝廷的現狀。
師爺徐渭曾跟東翁胡宗憲說過:“當下的大明官場就像是一個大糞坑。想出大糞而不染是不可能的。”
“欲實現君之抱負,唯有融入糞坑,做一隻在糞海中遊刃有餘的狂蛆。”
“狂蛆糞海遊,方顯大丈夫本色。”
徐渭的比喻雖不雅,還帶著幾分嘲諷東翁的意味。但在理。
胡宗憲握住了林十三的手,宛若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林校尉,不,林老弟。那隻鴿子事關汝貞(胡宗憲字)前程。請務必儘心尋找。”
林十三又開始了他的人情世故大法:“屬下怎敢跟胡禦史稱兄道弟?聽常千戶說,您的父親是他祖父的屬下。”
“按衛中輩分,您是我的祖輩。祖父吩咐孫子辦事,孫子哪有不儘心的道理?”
林十三這是信口胡謅的輩分。反正在京裡辦差,見人就裝孫子準沒錯。
說完林十三納頭便拜:“孫子一定儘力辦好您老吩咐的差事。”
胡宗憲愣住了,心道:都說君子豹變。這一年來我為實現心中抱負,已經夠厚顏無恥的了。
萬萬沒想到,今日竟遇到了比我還厚顏無恥的人!
無恥啊,無恥簡直棋逢對手!
胡宗憲伸手,將林十三攙扶了起來:“啊呀。快快請起。林世孫。”
林十三順勢站起。
胡宗憲道:“我在京期間雜事多。尋鴿之事不能親自過問。若三日內你能替我尋回,我必有一份重謝。”
林十三離開賢良寺,先回了趟馴象所,找到了孫越。
尋鴿最好有個幫手。憨厚可靠的大胖徒弟最適合當幫手。
林十三先跟孫越分析了一番失鴿的種種可能。
孫越掰著手指頭說:“被人吃了、被狗狐吃了、飛進皇宮。這三種可能都是有去無回。”
“咱們就隻能指望鴿子是被地痞裹走了。又或者跟尋常人家的母鴿結了親。”
林十三道:“是啊。賢良寺離皇宮那麼近,鴿子入了宮跟被吃了沒啥兩樣。”
孫越提醒:“宮中養鴿子的地方叫什麼來著百鳥房?可惜咱們身份卑微,沒法進宮跟百鳥房的公公們打聽。”
大明皇宮內除了十二監四司八局,還有名目繁多的“房”。
管酒的叫禦酒房,管牲畜的叫牲畜房。還有什麼禦藥房、禦茶房、貓兒房、更鼓房等等等等不勝枚舉。
其中內官監下設有一個百鳥房。專管宮中百鳥,其中自然也包括鴿子。
林十三一拍腦瓜:“嘿!這真是話不說不明。誰說咱們沒法跟百鳥房的公公們打聽了?”
“你忘了?高老爹那夜說了,他欠咱們一個大人情!”
“高老爹在宮中輩分高。多少巨監小宦都是他老人家的徒子徒孫。”
“更彆提我那小兄弟陳矩本就是內官監的內使!”
“若他們肯替咱們打聽,不就能確定白羽弓尾鴿是不是跑到皇宮去了嘛?”
孫越一拍大肚皮:“要不說我這大肚子裝的都是糞嘛?一點心眼沒有。怎麼把高公公這茬兒給忘了。”
林十三領著孫越出得馴象所,上了健騾直奔大王八胡同高忠的四合院。
四合院前隻站了兩個護衛。林十三拱手:“兄弟,在下馴象所校尉林十三。求見高老爹。”
那護衛之前見過林十三出入高宅:“是林校尉啊。高老爹去永定河邊釣魚去了。”
林十三問:“高老爹在永定河哪一段釣魚?”
護衛達:“就德勝門內,鴛鴦牌樓附近。”
永定河有三條分河道。其中一條從石景山經田村、紫竹院,由德勝門附近入城,流入京內諸“海”。
林十三朝著拱手護衛一拱手:“多謝。”
師徒二人騾不停蹄,趕往德勝門內的永定河道。果然在鴛鴦牌樓附近看到了高忠。
高忠正穩坐釣魚鉤,哦不,釣魚台。陳矩在一旁伺候。十幾個護衛則在二十步開外戒備。
林十三走了過去:“高老爹!”
護衛立馬伸手阻攔。
高忠回頭一看,喊道:“是林十三啊。讓他過來吧。”
林十三和孫越來到了高忠麵前。
高忠笑道:“矩兒,你最擅察言觀色,琢磨人心。你猜猜,林十三找我做什麼?”
陳矩不假思索的說:“看他火急火燎的樣子,恐是讓義父您還他人情來了。”
林十三道:“屬下哪敢讓高老爹還什麼人情。隻是有個小忙需您慷慨伸出援手。”
同樣一件事,換個說法就能讓人聽得很舒服。這就叫人情世故、場麵談吐。
高忠道:“人情有借有還,再借不難。說吧,什麼事?”
林十三說了個大概:“有個人托屬下找一隻飛丟了的鴿子。屬下懷疑它飛進了皇宮裡。想請您幫忙打聽下百鳥房那邊。”
高忠道:“鴿子長得都差不多。百鳥房那邊怎麼找?”
林十三答:“高老爹容稟。丟的鴿子名曰白羽弓尾鴿。乃是鴿中極品。十分好認。”
“百鳥房的公公們都是養鳥豢鴿的行家,他們定然認得出。”
高忠笑道:“此事好辦。陳矩,你下晌”
說到此,高忠突然想難為下林十三:“稍等。讓我還你人情,你得先幫我解個難題。”
林十三心中一驚:這位大賢宦怎麼突然拿上了堂?彆問出什麼刁鑽古怪的問題難為我。
高忠接下來的話讓林十三鬆了一口氣:“林十三,我在此地釣了三天魚了。天天空簍而歸。你有什麼法子,讓我上魚?”
林十三道:“咳,這事兒啊。永定河道凹凸不平。您找到底了嘛?”
釣河魚講究魚鉤“找底”。大部分河魚都在水的底層。
高忠將魚竿遞給林十三:“你看看我釣的是不是底。”
林十三拿了魚簍旁放著的一卷軟鉛皮,使漁刀截下一塊,用“重鉛找底”的法子量了釣點的水深。
林十三道:“您釣的是底您打窩了嘛?”
陳矩在一旁插話:“義父一天要打五斤麩糠的窩。”
林十三道:“咳!怪不得呢。冬天魚不愛開口覓食。用尋常麩糠打窩萬萬不成。”
高忠道:“彆告訴我得用酒米打窩。我是個窮太監,有酒米我還自己吃呢。”
林十三笑道:“屬下這打窩的法子比用麩糠還便宜。名曰‘打臭窩’。”
高忠一聽“便宜”二字頓時來了精神:“何謂臭窩?”
林十三反問:“您釣魚是為了中魚時的快感,還是為了吃?”
高忠答:“為了中魚時的暢快淋漓。”
林十三道:“不是為了吃,那就可以打臭窩了。”
孫越自告奮勇:“臭窩?彆是拿大糞打窩吧?徒兒正憋了一泡屎,要不我拉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