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
車廂裡,陳漁望見陸澤臉上有著幾分恍惚,女子便輕聲的詢問了起來。
在經曆過那蜻蜓點水一吻之後,陳漁與陸澤之間存在著的那塊薄薄紗布便自然而然的落了下來,麵容絕美的女子在真正認清楚她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以後,心境迅速便又恢複了往日那般平靜模樣,隻是在那最中央的湖田之上多了道身影。
陸澤的思緒回到現實,看著陳漁,語氣裡帶著絲絲的感慨:“北涼王死了。”
上次在北涼邊境見到徐驍的時候,這位人屠便已是風中殘燭將近熄滅的狀態。
所以那日的陸澤絲毫不畏懼雄踞在麵前的大雪龍騎軍,哪怕是在春秋國戰之上屠滅六國的徐驍在年邁之後也失去了往日雄氣,其老死於病榻之上看起來是善終,畢竟天下有著無數人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但想來徐驍在臨走之際心中也是存在萬般難言的情緒。
陳漁愣了愣,她自然知曉陸澤口中的北涼王是那位人屠。
如今徐龍象雖世襲罔替為新任北涼王,可天下人眼中的北涼王隻有那位人屠,陳漁那好看的眉頭之上環繞著絲絲的疑惑,顯然不知道車廂裡的陸澤是如何距離幾州之地知道那北涼王府當中發生的事情。
這等神仙手段,與她那位師傅黃龍士似乎有著極其相似之處。
陸澤神情很是平靜。
按理來說北涼徐家今日之境地,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源於陸澤,陸澤心中同樣欽佩那在涼地邊境之上與北莽廝殺的北涼將士,但這絲毫不妨礙他在鐵門關上毫不猶豫的殺死徐鳳年。
立場不同而已。
車隊在行駛到蜀州與豫州交界處的時候,緩緩停了下來,陳漁好奇的掀開車簾向外望去,很快便有前衛營騎兵來中央這駕馬車前通報:“稟報殿下,燕敕王攜軍師先生納蘭右慈於前方道口等候。”
燕敕王趙炳!
燕敕道轄境之內共有豫州、廬州、泱州三地,而藩王趙炳乃是離陽朝趙姓藩王當中權勢最大的那位,甚至還要超過廣陵道那位廣陵王,當年離陽先帝統一天下後本是想著讓最善殺伐的趙炳前往北涼就任藩王,但思慮再三後還是決定讓徐驍擔任異姓王扛起離陽最重的那西北擔子,趙炳則是被放在了苦寒的燕敕道。
至於那位先生納蘭右慈,在燕敕道的名聲隻比那位藩王更盛。
這是能夠與元本溪、李義山齊名的天下謀士,若是沒有這位納蘭先生的輔佐,燕敕王絕對不能死死的將那南蠻諸大部落壓製在南嶼山關之外。
陸澤微微一笑:“是該見見我那位王叔以及納蘭先生。”
隻見陸澤迅速消失在車廂當中,身騎白馬的蜀王單獨朝著那山隘當中的兩人而去,蜀中之地陸澤與盲眼郎陸詡的諸多謀劃看似是針對著蜀州南詔以及那背麵的涼地三州,但整個蜀王府裡隻有陸詡知曉蜀王殿下是項王舞劍,其意是在蜀州東麵的燕敕道。
被離陽皇帝針對、朝堂排擠的北涼,自始至終都是毫無反叛之意。
而那在離陽天下南部握有潑天權柄的燕敕王,這位真正的趙氏宗親卻早早便在謀劃著反叛之事,曹長卿那位旨在顛覆離陽統治的西楚餘孽未曾與燕敕王這邊有過聯係,想來是心中早便有著猜測。
山隘口的那處平地之上,有儒雅文士被十名姿態各異的貌美侍女服侍,中年男子麵前是處燒著小蠹炭的案牘,在這極為特殊的兩州交界地帶還能夠有著茶香四溢,足以證明那位文士是個懂得享受的人,略有些冰冷的雙手放入侍女衣領裡的豐腴之間,好生愜意。
而那位離陽王朝權勢僅在徐驍身後的燕敕王,麵容極為平和,隻是身著離陽統製的黑色將軍甲,雙手交叉抵著那柄戰刀,看起來絲毫沒有離陽朝正經藩王的架勢。
“納蘭。”
“本王實在沒有想到,自己這位小侄子竟然能夠坐上那儲君之位。”
“想當初你可是信誓旦旦的說是趙篆那小子,結果如今趙篆估摸就要在廣陵道那邊一直待下去,本王那位皇兄在這件事情上倒是頗有些魄力,納蘭,你給我交個實底,太安城那邊到底會進展到什麼地步?張巨鹿那家夥當真是一心求死?”
此刻正萬般享受著的納蘭右慈品嘗起首壺的熱茶,中年儒士對這壺茶水的火候很是滿意,朝負責煮茶的婢女投去讚許的目光,環肥燕瘦的十位婢女各有所專攻之處,十人分彆是酆都、西蜀、東嶽、三屍、乘履,一字一人。
許久之後的納蘭右慈才輕笑出聲,回答起來那位藩王的問題:“首輔大人是一心想死,用他的死給那扇讀書人之門澆灌上最絢麗奪目的塗料,隻是現在有人不想他死,或者說,是不想讓張巨鹿在這個時間去死。”
燕敕王趙炳抬起頭來,不遠處有匹純白之色良駒驥馬,正向此地狂奔而來。
這位大藩王的心中泛起了冷笑,納蘭口中的那位自然不會是龍椅之上的皇帝陛下,現在想來,那人便是不遠處白馬之上風采卓越傲然的那個年輕人,離陽未來的君王。
其目光之深之遠,令人不免感到有些徹骨的寒冷。
不論是一局定乾坤的鐵門關之戰,還是後麵在大婚之時殺死曹官子的妙手,哪怕是在棋藝之上被譽為‘一步知百目’的納蘭右慈,在後麵複盤之時都是萬般感慨,殺人這種手段最為簡單,但當年的離陽便是在春秋國戰之時殺出來了個朗朗乾坤的中原大統。
陸澤與棋盤上的畫龍之法中規中矩,唯獨那關鍵時候的點睛,令人是極為的讚歎。
所以今日的趙與納蘭右慈二人要親自來到這蜀州邊境,親眼看看那位年輕蜀王才能夠放心。
而這時候,獨身來到此地的陸澤並未第一時間下馬,手握韁繩的蜀王殿下便以這般有些居高臨下的姿態,望著麵前那離陽藩王之首的燕敕王趙炳以及那位名士無雙的納蘭右慈。
氣氛驟然之間變得詭譎起來。
納蘭右慈微笑著,絲毫不在意那位年輕藩王展示出來的氣盛,隻見其展顏笑道:“蜀王殿下不下馬來品嘗這開春的夷花茶?入口澀苦,回味卻有股子甘甜,醇厚流長。”
燕敕王趙炳同樣對陸澤報之以和煦態度。
陸澤平淡的望著麵前這兩位在他名單內屬於死人的角色,並未有著與他們虛與委蛇的意思:“王叔特意自那廬州來到此地,還帶上了名動天下的納蘭先生,總不至於是來給小侄送行的吧?這來曆不明的茶水,還是不喝了吧。”
二人很快均沉默了下去。
哪怕是納蘭右慈都沒有想到這日的陸澤竟絲毫不給他們留半點臉麵。
在中年文士身後,十名婢女最前列的兩位,名叫酆兒跟都兒,二者主修劍道,此刻主人受辱,二女雖低著頭,但身上不自覺間已有劍氣悄然泄露而出。
陸澤抬起頭來,望了那兩位劍道修為儼然已經小成的婢女一眼,兩者齊刷刷的朝著後方石壁之上裹挾而去,納蘭右慈麵色依舊平和,沒有去看身後那兩名口吐鮮血的婢女:“她們二人衝突了蜀王殿下,是應該受些罰。”
燕敕王趙炳望著絲毫沒有下馬意思的陸澤,跟著說道:“小侄叫我一聲王叔,總不至於一直都在馬上待著吧?莫不是喜愛這純白良駒?對於這馬啊,王叔可要比你要熟悉的多。”
陸澤忽然笑了起來,笑容很是燦爛。
“王叔啊,小侄當初聽過一個故事,想與你講講。”
“這故事說的那北莽女帝以及北莽慕容皇族,當年慕容女皇登基之前,整個北莽王庭亂成一團,親者為仇愛人相殺,便是為了那空懸的北莽皇位,最終慕容女帝上位,北莽十大氏族被屠滅八個。”
“後來那些人才知道,這出戲原來是慕容女帝編織出來的。”
“當局者明知是戲,卻下不來台,旁觀者心中暗笑,又盼著登場。”
陸澤抬起頭,望向隘口之上的兩側高聳山峰,上麵似乎有著黑影人頭攢動,他不屑一笑:“本王我可沒有在那麼多人腳底下喝茶的習慣,一路上隨著車駕出蜀地的那些趙勾探子,看起來都應該去死才是,都是元本溪養的廢物。”
說完之後,轉身離開。
白馬之上的陸澤腳未曾落地,算是給今日這場所謂的茶會劃上了條休止符。
“今日,本王算是違反了離陽藩王律例,來到了這蜀州邊境,卻沒想到那位小侄子的脾氣如此之大,連下馬都不下,絲毫不給我這個王叔麵子,納蘭啊,咱倆非要來看他一眼,究竟值不值得?”
燕敕王趙炳望著陸澤離去的背影,臉色陰沉下來。
在隘口兩側山峰之上隱藏著的那些人,均是陪同一塊來到此地的燕敕道兵士,按照納蘭的書法,這些人便是他們此趟之行需要付出的代價,足足七百五十名入了軍碟的將士要被卸下甲胄發配邊疆,為首的那十八名旗官甚至要被斬首。
相較而言,那兩名因為心思不定而被蜀王重傷的婢女運道還算可以。
納蘭右慈輕輕歎了口氣,吩咐身旁婢女去將那兩位劍道修為徹底廢掉了的酆兒都兒攙扶起來,年輕蜀王的狠辣在麵對著同是趙姓人的燕敕王之時並未收斂,這次試探的結果雖在他之前的預想當中,卻沒有想到後者是絲毫不顧及所謂的同宗之情。
“當然值得。”
“哪怕是讓那七百多人都梟首示眾也值得,因為隻有看透一個人的心,才能夠徹底擊垮他。”
“我不怕那自幼聰穎、在太安城皇後娘娘身邊長大的趙篆登上皇位,因為那個小子這輩子也走不出如今皇帝以及皇後帶給他的禁錮圈子,更彆提去觸及到先帝的神武。”
“我怕的恰恰就是趙楷這種,從泥路子當中走出來的皇子。”
納蘭右慈再飲下一杯熱茶,隻覺得其中滋味隻剩苦澀。
那壺價值斐然的紫砂黑漆描金彩繪方壺,很是乾脆的被中年儒士摔碎在了身邊的石壁之上,隻能聽見其在呢喃自語著:“玉碎?瓦全?倒是不如全碎個乾乾淨淨的好!”
僅僅在隘口停留片刻的功夫,這聲勢算不得浩蕩的車隊自西蜀境內而出,繼續朝著那東北方向所在的太安城駛去。
陸澤這趟回京的排場甚至都比不上那次持銀瓶走西域,但這趟看似樸素的回京卻有著更加深重的影響,燕敕王趙炳以及納蘭右慈的出現隻是大幕開啟之前的前章序幕。
從在途徑各州之時,諸經略使以及離陽各地藩王均出城迎接送往便能夠知曉,離陽王朝年輕的六殿下,儼然成為了真正能夠決定天下走勢的人物。
藩王與儲君之間不過是一線之隔,但卻劃開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正如在路過青州之時,那位手撚佛珠喜好誦佛經的靖安王趙衡,在襄樊城外再度見到陸澤之時,臉上依舊掛著那熟悉的虛偽笑容,但這位王叔心中湧現而出的憤恨跟嫉妒卻再難以控製,隻是可惜靖安王絲毫不敢有半分逾矩的舉動。
趙勾早早便為新儲回京搭好了道路。
據說是帝師元本溪親自下場,所有藏匿於離陽暗中的趙勾碟子宛如無聲的蝴蝶一般,鋪就在了從西蜀錦官城到離陽帝都太安城之間的道路,保護的職責隻是一方麵,如今天下誰都知曉這位蜀王殿下是個足以登上天下武評十人的存在。
這些趙勾探子更多的是為了探究那些實權在手的經略使以及各地藩王們的態度。
皇帝趙淳哪怕沒有先帝那般英明神武,但也絕對是一代明君,在他真正下定決定立下儲君人選的那一刻起,便已開始準備為太子將來登基鋪就好道路,在立儲之前可以萬般猶豫,哪怕遲上幾年懸置東宮也無妨,可若是真的定下人選之後再去猶豫,那才會真正的動搖離陽朝根基。
燕敕王以及納蘭右慈那邊,早早便準備好了替死的鬼。
陸澤並未在襄樊城過多停留,相較於那位權柄在身的燕敕王,陸澤對於這位吃齋禮佛的靖安王更是沒有什麼好感,多看一眼都感覺快要爆炸。
車隊繼續行駛到一片蘆葦蕩的時候,又有通報傳來。
陸澤神情古怪。
“靖安王妃裴南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