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翠羽看了一眼那精美絕倫的長命鎖。
要說這長命鎖和相思木的故事,卻是發生在芊芊剛剛懷上身孕那段時間。
芊芊因娘胎裡帶出來的弱症,極難受孕,跟謝家郎君夫妻七年都沒要上孩子,這一胎可謂是來之不易,格外珍惜。
郎中來了一波又一波,都勸她不要留了,若是執意生下,隻怕會要了她的性命。
芊芊卻怎麼也不願意,想儘辦法也要保住肚子裡的孩子,好不容易靠著謝郎君搜羅來的珍貴的藥材,將胎象穩住一些。
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
那一日,鄴城下了一場極大的雪,天地銀裝素裹,積雪幾可沒膝。
夜半時分,有人叩門。
翠羽哈欠連天地打開門,卻見一個高大的身軀被小廝攙扶著,踉蹌著走進,素日裡乾淨清爽的白衣不知怎的換作了一身玄衣,濃如潑墨。
很快翠羽便知道了緣由,因男人那一襲玄衣的衣袖和衣擺,沾滿了斑駁的殷紅。
左胸處赫然可見一道貫穿的劍痕,血流如注,滴滴答答,染紅了他身下的雪地。
沒走幾步,謝不歸便挺劍半跪在地,背影挺拔如不屈的鬆柏,烏發披散下來,半遮那張沾血的臉,好似羊脂白玉生了朱砂痣。
他身上流出來的血融了雪水,小溪般蜿蜒過眾人腳邊,這樣的狼狽淒慘,卻不忘低聲告誡她們:
“不要驚動夫人。”
那小廝說,追上來的殺手都被謝不歸一人給殺光了,但他自己也遭受偷襲,便是那道從胸口貫穿了後背的致命傷。
當時金肩一臉凝重跟翠羽說,謝不歸一個商人,怎會惹上這樣可怕的仇家,下這樣的狠手?
翠羽卻隻顧著擔心芊芊知道這件事後的反應,根本沒注意到這個疑點。
明明就是從哪個時候開始,謝不歸真正的身份就已初見端倪。
謝不歸受傷的事,還是被芊芊知道了。
小主人乍一聽聞噩耗,身子一晃,卻沒掉一滴眼淚,隻默默陪在謝不歸身邊,像是當初他照顧她那般照顧著她的丈夫,不顧身懷有孕,每日點一盞孤燈,徹夜守候到天明。
翠羽金肩輪流上去勸,她卻隻是搖搖頭,看著謝家郎君的眼神,是濃到化不開的深情。
翠羽和金肩都是小主人最親近的侍女,哪裡不知她對謝郎君的愛意,隻怕謝郎君死了她也不能獨活,便隻在旁小心照顧著,不再苦勸。
可是謝郎君受的傷真的太嚴重、太嚴重了,連日高燒不退,不省人事,便是鄴城最有名的醫館裡的大夫,都歎氣說可以準備後事了。
那一天,翠羽陪著小主人,又一次滿懷失望地踏出醫館,沒走幾步,便遇見一個女冠正在擺攤。
攤位上,用紅布蓋著一樣東西。
見到小主人,女冠像是算計好了似的一把將紅布掀開,露出下邊的東西。
赫然是一件精美的鏤刻。
以珊瑚血玉和黃金,雕出南照的楓樹,以白玉和金箔雕成鄴城的玉桂,雕刻者極富巧思,令兩株樹木相互纏繞為相思連理,枝葉交覆、根係相纏。
樹下金童玉女追逐嬉戲,惟妙惟肖,真真是妙趣橫生。
“娘子。”
那女冠朗聲叫住了魂不守舍,正要從攤位前走過的芊芊,笑道:
“貧道知曉娘子心中所憂,今特來襄助娘子。”
女冠頭戴玉簪,身著青衣,麵容清麗脫俗,自稱是行走江湖的散人,不為名利所累,專研天地之理,通曉生死之秘。
她臂間挾一柄拂塵,指著相思木,微笑著說:
“此物可令娘子心想事成,代價是,娘子一年之壽。”
一年的壽命?
當時翠羽就覺得邪乎,不說這東西到底能不能使人心想事成,就按照這女冠的說法,倘若買相思木的人剛巧隻剩了一年的壽命,豈不是到手即死?
小主人跟她想到一塊去了,略帶烏青的雙眼看著女冠,淡淡發問:
“若有人身患絕症,隻一年可活,許願要長命百歲,這相思木卻要拿走他僅剩一年的壽命,那這個人最終是死還是活呢?”
女冠噎住,旁邊一個賣狗皮膏藥的瞎眼道人說話了:
“觀娘子天庭飽滿,眉目清秀,命屬凰格,乃是有福之人,將來必是大富大貴、長命百歲的運道,這一百減去一不是還有九十九麼?一年的壽命換這價值連城的相思木,豈不相當於白送?”
翠羽有理由懷疑他們兩個串通好的,要用壽命來買的東西,實在是不吉利啊,何況小主人懷著身孕,都說女子生產時一腳踏進鬼門關,距離臨盆之期隻剩數月了,萬一這玩意兒真有那麼靈,弄回去出了事怎麼辦?
小主人也很理智:
“天底下哪有這種掉餡餅的事兒?口頭付出虛無縹緲的一年壽命,就能得到真金白銀,況且若真是好事怎麼會輪到我呢?”
她舉步要走。
身後那女冠又說:
“這可是觀裡開過光,神靈賜過福的寶貝,不僅能保佑娘子心想事成,還能保佑夫妻兩個和和美美,如這相思連理一般生死與共、永不分離呢!”
生死與共,永不分離?
不等芊芊反應,旁邊圍觀的百姓早就已經按捺不住了,湧上前,嚷嚷著:
“她不願意就算了,仙姑,讓我換!”
“我願意換!”
“仙姑用我的命,我願意!”
芊芊被擠出了人群。
她搖搖頭,隻道是遇見了江湖騙子,和翠羽一道坐上歸家的馬車。
誰知一下馬車,卻又遇到了那言笑晏晏的青衣女冠,連同攤子也原模原樣地擺在她家門口。
“娘子不再考慮考慮?”
這不就是——強買強賣嗎?
都說人不到絕路,是不會相信鬼神之說的,看著女冠那雙空靈的眼睛,思及謝不歸危及性命的傷勢,芊芊心中一慟,終於下定決心:
“性命一說實在玄虛,但芊芊願意求一個心安。卻不能叫道長您白白地送了這寶貝。這是銀子,並一些繡品,卻不知,夠不夠與道長交換。”
以物易物。
女冠欣然應允,還與芊芊簽定了買賣文書,自此,相思木便歸芊芊所有。
翠羽轉身關門的時候,卻聽幽幽的一聲歎傳來: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歡樂趣,離彆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
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怎奈何,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情深緣淺,壽終即死……
壽終非儘,死亦非終。”
當時,翠羽便感到一股說不出來的恐懼和不安。
然而神奇的是,那座相思木請回家中的當晚,謝不歸高燒便退了,奇跡般地撿回來一條命。
第二天,難得晴日。
芊芊推門而入,郎君披發靠在床頭,容色蒼白憔悴,眼神卻清明溫和,手中拿著什麼在認真在擦著,她定睛一看,原是一枚刻有蓮花的,精美的長命鎖。
追問之下,謝不歸才不好意思地告訴她,為了芊芊和肚子裡的孩子能夠平安,他從一個女冠那裡,用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換來了這個神明開過光的長命鎖。
卻在歸家途中遭到刺殺,他血戰力竭,好歹是護著了懷裡這枚長命鎖不受半分損傷。
隻是,上麵都是他的血,要擦乾淨了才能送給她。
好巧不巧,他用來換長命鎖的寶物,便是芊芊以壽命換回來的,那座價值連城的相思木!
相思木拿走了她一年的壽命,長命鎖卻又為她續上了這一年之壽……
到來頭,相思木、長命鎖都成了無用之物。
唯有真情,脈脈流淌於夫妻二人相接的視線中。
那一刻,芊芊撲進了他懷裡,這幾天的擔憂恐懼儘數化作淚水一股腦地湧出眼眶,蹭到他雪白的衣袍上。
謝不歸撫摸著妻子順滑的長發,歎息著笑她,小哭包。
屋內,芊芊與他緊緊相擁。
屋外,他們一同在庭院裡種下的桃花樹也早已長在了一起,枝枝相覆,葉葉相交。
……
當初那般生死相許、互贈信物的夫妻二人,不過短短數月,怎麼就成這樣了呢?
饒是翠羽,也不禁鼻頭一酸,為這物是人非,時移世易。
帝王緩緩俯身:“除了那個東西,任何你想要的朕都可以賜予。”
天子一諾,重於千金。
這樣的口諭,代表什麼?
要金銀,玉器,珠寶,亦或是其他任何的什麼,都可以嗎?
甚至有人膽戰心驚地想——
莫非連世間女子趨之若鶩的後位,都可以向皇帝討要嗎?
那女聲卻清柔堅定,帶著一絲破不開的執拗:“臣妾什麼都不要,臣妾隻要那一個相思木,陛下肯給嗎?”
“祝氏,”皇帝眸一沉,眼底已浮現了淡淡的警告。
她卻莞爾,“或者,臣妾該問,相思木還在嗎?”
你連那枚長命鎖都可以隨意送出去。
謝不歸盯她半晌,忽而冷冷道:
“朕已命人熔鑄了此物,用於修築椒房殿,隻怕如不了你戚妃的意了。”
椒房殿,往往都是寵妃的居所。
熔了那純金的相思木,鑄以金屋。
將那枝、那葉,鋪成腳底下的金磚,供鄭蘭漪日日夜夜地踩踏,想必是極解氣的吧。
“這樣麼。”芊芊無所謂地輕笑著,金屋藏嬌,他果真是愛極了鄭蘭漪。
合歡為她,金屋為她。
原來那年他說金屋藏嬌,是給另一個人的承諾。
遙想那年洞房花燭,床笫之間,他困著她,望著她滿麵春潮的臉,撥開她的發絲在她耳畔啞聲呢喃,“將來為夫發跡,必鑄金屋以藏夫人,惟願獨占夫人之美。”
那樣特彆的日子,又是他第一次說這樣的情話,是以她記得極為清楚。
為什麼,謝不歸,這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當初的連枝共塚,變成了如今的秋毫見捐?
芊芊一歎,卻是不再過問,隻轉身向那抱著穆王世子的奶娘走去:
“我可以抱抱他嗎?小世子叫什麼名字?”
奶娘臉上神色有些不大自然,似很怕她觸碰穆王世子,好久才支支吾吾地說:
“回娘娘,世子名叫……謝悠然。”
芊芊隻當對方一樣對她的出身存有偏見,便收回手去,不再執著於抱孩子,隻站在那裡,安靜地看了一眼。
繈褓裡的小嬰兒,閉著眼睡得正香,果真如他的名字那般悠然自得。睫毛長長的,皮膚雪白雪白,嘴唇紅潤得像花骨朵,可見養得極好。
倏地,芊芊眸光一凝,定在了嬰孩白嫩的肩頭上。還沒待細看,奶娘便掖了掖繈褓,抱著孩子走開了。
一絲異樣自心底劃過,芊芊皺了下眉,剛想喚住奶娘。
“小主人……”
翠羽走到她身邊,攙扶住她,低聲說:
“那東西,小主人不給謝郎君了麼?”
芊芊摸了摸袖口裡的東西,手指摩挲薄薄的紙頁,沙沙作響……
那是一紙和離書。